「呼——」溫克斯推開布朗克之槌的門，大口喘著氣。
克洛威薩即將迎來夏季的尾聲，可惜陽光的熱力似乎絲毫沒有收斂的趨勢，特別是在正午過後。
「哈德森還好吧？希望他不介意我們拖到現在才把東西弄好。」約翰從後頭的工坊走出來，一邊用手帕抹去手上的污漬。
「鎮長他……看起來很忙。」溫克斯苦笑，同時晃了晃手中的一小袋鈖尼（Finni）。
他恐怕隨時都在忙某件事情。約翰不太驚訝，卻匪夷所思，因為老哈德森竟然對於自己心愛的菸斗比預定時間還要晚才完成「保養」沒有半句抱怨。
甚至沒有扣任何工錢。他仔細數著袋中的錢幣。
自從哈德森開始憂慮某天會不小心弄斷自己珍藏的古董菸斗之後，便定期委託約翰他們替菸斗鍍上一層硬度。那不會改變菸斗的樣貌，卻會讓它更加耐用，也讓哈德森在使用時不必隨時小心翼翼。至少鍍魔效果消失前是如此。
「以前都是鎮長親自過來對吧？」溫克斯走向門邊的水桶，用濕毛巾替自己被豔陽灼傷的雙頰降溫。
「的確，他甚至不太願意接受我們幫他送過去，就算已經完成鍍魔也是。」約翰搔搔下巴。「你過去的時候有看到他在忙些什麼事情嗎？」他緊接著問道。
「……我不確定，不過鎮公所外頭今天好像聚集了很多人。」溫克斯試著回想。
「唉，傷腦筋。難不成今天又有集會嗎？」約翰皺起眉頭。他並不是個熱衷參與公共事務的人，包含鎮上的例行集會，以及一些不太重要的投票。這點讓哈德森頗有怨言，因此他只要一上門就會忍不住嘮叨幾句。
希望不是太重要的事情。約翰嘆口氣，準備轉身走回工坊。
「我想應該跟集會無關，因為今天那些人好像在討論什麼事情，跟什麼有關的事情……啊！對了，我看到吉爾頓也在那裡。」溫克斯忽然說道。
吉爾頓？約翰在心中納悶。也許並不是集會，不過這讓他更加摸不著頭緒。畢竟克洛威薩的燈塔管理員比他們還要更少在那種場合露面，即使他已不再整天酗酒。
如果吉爾頓也在那就表示……約翰繼續在腦中尋找其它可能性。
「我看見吉爾頓的時候，他正在跟另一個人交談。我不認識那個人，不過他比吉爾頓壯很多，皮膚有點黑。」溫克斯洗好臉後補充。
「我想你說的人應該是巴茲塔船長，他確實不常出現在克洛威薩。不過連他都出現……好吧，我還是不知道我們到底錯過什麼。」約翰無奈地聳聳肩。
「需要我回去看一下嗎？」溫克斯提議。
「我想應該不必了，如果真的這麼重要，哈德森那傢伙恐怕幾天前就會特地上門來告知了。」
少年點點頭，卻顯得有些失望。與其面對一桶桶還沒處理好的酶水晶，偶爾能出門透透氣並不是壞事，雖然外頭的天氣一點也不友善。當初急著要學會鍍魔的人到底是誰？他忍不住自嘲。
「總之，來吧，我們得繼續。」約翰朝愣在原地的溫克斯說道。聽見父親的呼喚，他蹣跚地拿了一張板凳走進工坊，接著坐到那些用木桶裝的酶水晶旁邊，那些是尚未純化的原始晶石。
純化是加工水晶最基本，也是最初的步驟，不過那些礦石在純化前得先將上頭凝結的中性酶剝掉。
中性酶的用途直到很晚才被發現，因此被列為第六種酶水晶。即使如此，它的存在卻令人費解。中性酶不會跟任何物體發生共振，不過被塗上中性酶的物體卻能杜絕任何一種酶水晶的效果。
溫克斯熟練地將中性酶結晶從礦石上摘下，丟進另一只空木桶，以便用來當作之後純化時的溶劑，處理乾淨的礦石則丟回原本的桶子內。他必須重複這個過程直到所有桶子內的酶水晶礦石表面都沒有任何中性酶的結晶為止。當然，純化階段通常會緊接在後進行，避免礦石表面又生成新的結晶。
這些煉製水晶前的例行作業對溫克斯而言並不困難，只是非常地……乏味，畢竟生為一名鍍魔匠帶給他的新鮮感很早以前就消失殆盡了。
「爸，你有沒有覺得，最近的天氣越來越熱？」溫克斯隨口問道，繼續從手上的礦石翻找漏掉的結晶。少年臉上的幾滴汗水正好替他問的問題做了最合適的背書。
「天氣？你怎麼會這麼問，克洛威薩的氣候不是一直都很炎熱嗎？」約翰稍微停下手邊的工作，他正在加熱純化用的煉爐。「克洛威薩的夏天本來就結束的比較晚，不過如果你是要說鎮上那些主張氣候異常的傢伙，我勸你還是聽聽就好，天氣這種東西每年都會有些變化。」他說完後從溫克斯身旁提走一桶已經摘掉中性酶的水晶。
「我一開始也是這樣想，只是……好像有越來越多人認同這種說法。」溫克斯回應。「而且他們還組成了某種團體。」
「某種團體？」
「我不知道，我猜是為了要拉攏更多人加入。」
「嗯哼。」少年的父親不以為意地回應。「問題是人數多寡不代表他們的主張就一定合理吧？況且我猜那些人大概又是為了要說服自己接受兩年前那場災難才這麼說，會相信這種鬼話的人不就跟……」約翰沒有接著說下去，因為他驚覺自己可能說得太過頭了。
「就跟克蕾兒他們一樣。」
「……抱歉，兒子。我不是故意要扯到克蕾兒。」
「沒關係，我已經比較能夠習慣她現在那個樣子了。」少年掙扎著露出一抹微笑，不希望他父親過於自責，卻沒半法阻止來自內心的一陣翻攪——也許很輕微，但他騙不了自己。
他仍會在意。
布朗克之槌的工坊再次被礦石與金屬撞擊聲填滿，兩人都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而是安靜地投入各自的工作。
「總之……」許久後，溫克斯試著打破沉默。
「溫克斯，你希望的話，我們可以換個話題。」
少年搖搖頭，嶄露一絲堅強。「我沒事，不過那些人確實有提到兩年前的災難。按照他們的說法，那似乎是一種『反撲』現象，因為我們做了某些危害生態的行為。」
「危害生態？」約翰忍不住皺了皺眉。「話說回來你對他們的主張怎麼會這麼清楚？」
「其實我以前並沒有特別注意他們到底在說什麼，雖然那些人常常在街上出現。」溫克斯盯著腳邊的桶子。「我會這麼清楚是因為剛才鎮公所前面有很多他們的人，我是無意間聽到的。」
難道哈德森是在處理抗議？約翰心想。他開始對於今天發生在鎮公所的騷動越來越好奇，可惜湊熱鬧並不是老鍍魔匠的興趣之一。因此最後，他只是點頭附和了幾句便繼續忙起手邊的工作。然而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打斷，不過這次不是因為溫克斯。
店門口的搖鈴響起——有客人上門了。
溫克斯主動起身，擦擦手上的髒污，然後朝前方的櫃台走去，內心因為能夠短暫脫離無聊的工作而小聲地歡呼，直到他看見走進店內的女子。
「……珂妮？」溫克斯驚訝地張大眼。他不必多想就知道珂妮不是以客人的身分前來，即使她曾有過如此。她會出現就說明了他祖父，也就是鎮長，此刻忙不過來。因為哈德森通常會樂於親自登門拜訪。
「嗨，溫克斯，我們又見面啦！」珂妮依舊穿著一貫的工作服搭配長褲，只是看起來沒有太多灰塵，大概是在鎮公所忙了一整天而沒時間到礦場去巡視。「怎麼樣，你們開始處理那批礦石了沒有？」她問到，接著打量起店裡的擺設。
「嗯，我們正在處理。你要……找我父親對吧？」少年主動問道。
「是啊，雖然我剛才有看到你過來鎮公所，不過這件事情還是我親自找你父親說好了，畢竟是我爺爺他特別交代的。」
溫克斯沒有繼續追問，畢竟他大概很快就會聽到答案。
「哎，原來是珂妮啊，好久不見。」聽見談話聲的約翰從後頭的工坊探出頭，向女子打招呼。「溫克斯前幾天去礦場的時候你們應該有見到面吧？」
「當然，不過你下次可以叫溫克斯早點過來，我不是每次都會待到這麼晚。」珂妮停頓一會兒，接著又補上一句：「而且礦場那條斜坡晚上走起來也比較危險。」她朝溫克斯眨眨眼。
少年沒有插嘴，而是看著他父親步出工坊。「那還真是麻煩妳了。」他一邊擦拭手上的污漬一邊表示。「既然如此，我下次會叫他早點過去。」
「不過，這不是妳今天過來的目的對吧？」約翰放下手中那條破舊的方巾。「剛才溫克斯已經跟我說了。妳就直說吧，這次我們又錯過了什麼？」他走向她，準備迎接預期中的責難。
「唉，你好歹也稍微注意一下鎮公所的前的公告吧，要不是我爺爺今天這麼忙的話，大概又會過來臭罵一頓。」珂妮不禁大口嘆氣。
少年的父親沒說話，而是做做樣子地點了一下頭。溫克斯已經看過那個表情好幾次，那並不是真心想要「改進」某件事情的表情。
珂妮搖搖頭，同樣莫可奈何。「唉，算了，這我們還是談正事吧。」她稍微緩和口氣。
「談正事？所以跟我們今天缺席的活動有關係嗎？」溫克斯按捺不住好奇。
「嗯……實際上，你們並沒有缺席什麼。」珂妮回答。「因為我就是來通知你們參加的。」
「咦？」
「剛才確實有集會，不過跟你們無關。應該說你們參不參加都無所謂。」珂妮繼續說明。「事情是這樣，我爺爺打算再召開一次全鎮性的緊急會議，剛才我們只是在選出要參加會議的代表。」
「等一下，我記得上一次緊急會議是兩年前那場災難發生之後對吧？那這次又是因為什麼？我的意思是，用平常投票的方式去決定沒辦法嗎？」溫克斯迫不及待地問。
「需要用到緊急會議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嚴格上來說，這次議決的項目也跟那場災難有關。」珂妮將眼神投向約翰，後者臉上浮現出一抹驚訝「……不會吧，難道哈德森真的打算那麼做？」
「沒錯。我們要去打撈，不對，應該說調查麥爾堤島那一帶。」珂妮把話說完。
「調查？可是那個地方現在根本什麼都沒有啊？」溫克斯再度插話。
「表面上看起來的確什麼都沒有，不過那場爆炸不可能毀掉所有東西。」珂妮解釋。
「我希望哈德森不是在開玩笑。我不覺得這麼做有任何意義，況且就算有東西沒被摧毀，大概早就被海水給帶走了。」
「這是我們經過考量後決定的。」珂妮轉頭看向約翰。「再說，這場調查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要尋找死者的遺物，而是為了查出災難發生真正的原因。」
「那麼要是查不出原因，卻反而害更多人送命呢？根本沒有人曉得那地方究竟是不是安全的。」約翰皺起眉頭，似乎不願相信事情會如此簡單。「哈德森真的認為這麼做值得？」
珂妮沒有回應。她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開口：「確實，這兩年來沒有人敢靠近麥爾堤島，不管是船隻還是漁民。因為我們都害怕那個地方會再次爆發，就像上次一樣。或是……有什麼東西還留在那裡，某種引發災難的東西。」她一說完，三人周遭的空氣旋即凝結。
駭人的場面閃過溫克斯的腦袋，淒厲的呼喊、尖叫，以及那些宛如煉獄卻歷歷在目的回憶。他不敢多想，也不願再想下去。
「這兩年大家都過得很辛苦，雖然最近的水晶出口有稍微增加，進出克洛威薩的商船數量還是大不如前，更別說其它跟水晶毫無關聯的行業。」珂妮繼續說道，語氣下沉。「我這麼說好了，就算我們有辦法繼續依靠出口酶水晶來維持小鎮運作，鎮上的人也會撐不下去。今年開始已經有不少人打算離開了。」
溫克斯想起克蕾兒兼差的酒館，還有她經營雜貨買賣的母親。他能理解珂妮的擔憂，也許他們根本不用等到酶水晶減產。也許再過幾年，他們都得被迫搬到德維克山脈以北的地方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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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得沒錯，約翰。這麼做很可能是白費力氣。不過要是我們能夠找到些什麼，要是我們能夠找出那場災難發生的原因，消息肯定會傳開，克洛威薩也會重回過去的光景。至少，在各種該死的謠言甚囂塵上之前。」珂妮咬緊嘴唇。「你們也看到了，無論是艾德加也好，末日也好，還是那些整天喊著氣候異變的傢伙。」
她停了一下，然後繼續開口：「不管是真是假，那些傳聞對我們現在的狀況一點幫助也沒有，況且過了兩年，大家心裡有數。哪怕調查那個地方存在風險，我認為大多數克洛威薩人的想法都一樣，我們需要一個答案，關於那場災難真正的答案。」
或是一個奇蹟。珂妮說完後告訴自己，但沒說出口。惆悵滿溢她的雙眼，那是連溫克斯也很少見過的樣子。
一旁的約翰則是一語不發，彷彿正在消化她所說的話。「好吧，所以哈德森希望我們怎麼做？去參加另一場決定鎮民代表的集會？」他面色凝重地問。
「不，不必了。這次緊急會議你們是就是代表之一，嚴格上來說是你。」珂妮指著約翰。「我曉得這有點突然，不過這是我爺爺的決定，至於其它鎮上的代表會另外由這幾天的集會選出。」
「該死……我就知道有一天會被哈德森那傢伙暗算。」約翰小聲嘟嚷了幾句。
「放心吧，我想他有他的考量。我爺爺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要強迫你們出席，他需要你專業的意見。」珂妮拍拍約翰的肩膀。
「專業？我是一名鍍魔匠，珂妮，哪來的——」
身形魁武的女子忽然將手指舉到唇邊，打斷他。「你們先聽我說，約翰，還有溫克斯。」她把音量壓低。「雖然到目前為止只是我們的推測，不過那場災難……很可能跟酶水晶有關。」
「什麼？」溫克斯瞪大雙眼，反應比他父親還要更快。「這怎麼可能……」
「噓——我希望你們暫時不要把這件事情傳出去。總之，詳細的情況會在會議上說明。」
「好吧，既然是跟酶水經有關的事情……」約翰嘆口氣。「我會準時到場。」他承諾。
「太好了！」珂妮攤開雙手，分別和兩人擁抱。「約翰，還有溫克斯。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等等。」少年上前一步，攔下準備離去的女子。「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我沒有必要拿這種事情來開玩笑，溫克斯。」珂妮看著他，無奈地苦笑幾聲。「我是很想再多告訴你一點，只是再不趕回去了，我爺爺他恐怕又要發脾氣。」
布朗克之槌門上的搖鈴再次響起，留下依舊處在震驚中的一對父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