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浪打來,濺上小艇,弄濕了男爵的褲管,不過他沒有後退。
他站在小船的最前端,後方是兩名負責操槳的魔匠師訓練官,三人正緩緩駛進克洛威薩的港口,駛向一大群劍拔弩張的克洛威薩人。
「把徽章別起來,查登。別讓我一直提醒你。」蕭德爾開口。「身為訓練官就該有訓練官的樣子。」被他點名的男子急急忙忙從口袋掏出一枚銀色徽章,別到左側胸前。坐在他對面的人則瞪了他一眼。「我早就跟你說過了。」
「閉嘴,海克特。」查登小聲反駁。
「給我安靜划船。」男爵壓低聲音罵道。
克洛威薩人一向以熱情好客聞名,然而他們此刻所展現的態度卻和那份特質背道而馳——數十艘不同噸位的船隻相連,圍成一條延伸至港口兩側的封鎖線。克洛威薩港是由早期的漁港演變而來,本來就不大,一旦船隻聚集,便顯得更加壅擠。
「男爵大人?」查登露出警覺的眼神掃視離他們最近的那艘漁船。
「繼續划。」男爵下令。
小艇沿著起伏的波浪前進,儘管集結在瑪頭的船隻並非軍艦,卻讓艇上的三人看起來像是落入敵陣的士兵,孤立無援。
「停船。」男爵吩咐,就在他們快要撞上一艘擁有數層甲板的大帆船時。
查登與海克特把槳放下後紛紛起身,他們轉頭,以肉身在男爵背後圍成一面警戒網。
「哈德森!」男爵大喊,讓聲音迴盪在港口死寂的空氣中,宛如開戰的號角。港邊和周圍的船上擠了許多人,有鎮民、漁夫,也有水手,然而沒有半個人出聲回應。
一會兒後,一個矮小的身影出現在男爵前方的船上。「別裝的好像我跟你很熟一樣,蕭德爾。」他用一板一眼的口氣說道。
「啊,鎮長,看來你跟傳聞中說的一樣無趣。」男爵朝上方微微行禮。「告訴我,我的訓練官還好嗎?」他問道。
「滾回去,蕭德爾。」哈德森警告。「我們這裡不歡迎你。」
「對啊,滾回去!」其他船上的人也跟著大叫。「滾回去!滾回格拉巴斯特!」他們吼道,甚至有人開始朝男爵丟東西。
海克特低聲咒罵了幾句,接著伸手撐開斗篷,鍍上一層硬度,好擋開一根飛過來的鐵湯匙。
「各位——」男爵張開雙臂。「難道這就是你們克洛威薩人的待客之道?」他大聲質問。
「你少裝模作樣了,蕭德爾。」站在船首的哈德森說道。「我們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麼!」他說完轉頭,跟後方的人說了幾句話。甲板上一陣騷動,不久後幾個水手架著一名鼻青臉腫的壯漢出現在哈德森旁邊。
男爵一見來者,眼角抽動了幾下。他沒說話,而是伸手攔下打算直接衝上去的海克特與查登。「站好!我還沒叫你們行動。」他低聲下令。兩名訓練官咬牙切齒,不過最後依舊按照男爵的指示站回崗位。
「老爹……對不起,是我告訴他們的……」那名壯漢表情痛苦地開口。
「沒關係。」男爵誠懇地回應。「你做得很好,多蘭。」他注視自己的訓練官一會兒,接著再度開口:「哈德森,你會後悔這麼做。」
「哼,你還真敢說啊。」哈德森不屑地表示。「如果你敢派人謀殺克洛威薩的鎮民,憑什麼我們要對你的訓練官客氣?」
「我只派帕魯多拿回屬於我的東西,並沒有要他殺了約翰。」
「你的意思是約翰的死跟你完全無關?」
「我的意思是約翰的死是一場意外。」
「放屁!」哈德森大吼。「還有那並不是『你的』東西。」他強調。
「噢,別跟我說是約翰告訴你的。」男爵露出銳利的眼神。「你聽清楚了,打從一開始,路標就屬於我,因為只有我知道那東真正的價值。」他用宏亮的聲音宣告。「我的要求很簡單,只要你能把東西還給我,我會立刻走人。不過就我所知,你辦不到。」
「你……」哈德森發現自己沒辦法狠下心來把拿走路標的責任推到肯頭上,即使他們曾經這麼講好。
「真是諷刺啊,哈德森。」男爵發出幾聲冷笑。「一開始打算趕走約翰的人不就是你自己?難不成你認為現在替他主持公道,我弟弟就會從墳裡爬出來向你道謝?」
「住口!」哈德森再度破口大罵,不過他不曉得為什麼男爵會知道這件事。
「你們知道嗎?」男爵向四周喊話。「你們的鎮長打算把調查行動的失敗怪到約翰的頭上。」而他的指控確實在人群中掀起騷動。「沒錯,問問你們身邊的人,問問他們,就會知道我說的是實話!」他大喊。
「住口!」哈德森的臉上一陣鐵青。「那是因為……因為……」他恨不得把約翰死前那一晚所說的話說出來,只是他想起自己答應過溫克斯的事情,他答應過要替他隱瞞約翰的過往。少年希望自己和父親能被鎮上的人記得,以一名克洛威薩人的身份。
「巴茲塔!」男爵忽然向上方喊道,他的話讓哈德森頓時驚訝萬分。
薩丁尼亞號的船長從甲板後方現身,他看了看叫喚自己的人,顯得不太意外。
「告訴他們。」男爵要求。「告訴他們我說的是實話。」
「我知道這很難相信,不過男爵並沒有說謊。」巴茲塔聳聳肩,很快說道,那人猝不及防的攤牌立刻形成一陣狂風,掃過在場的人群。
「巴茲塔……你……」哈德森轉頭,瞪了高大的船長一眼,不過對方隨即將眼神避開。
「你們的鎮長早就想把約翰趕出鎮上。」男爵繼續說道。「原因很簡單,因為他知道他是我的弟弟,而我是不可能會派人謀殺自己的親兄弟。」他拋出驚人事實。「約翰真正的名字是約翰.蕭德爾,而哈德森早就知道!」
「夠了,蕭德爾!」哈德森睜著發怒的雙眼,萬萬沒料到他能扭曲事實到這種程度。「克洛威薩的酶水晶礦坑是屬於鎮上的,你休想搶走!」
「搶走?」男爵挑起眉毛。「你好像誤會了一件事情。」他說道,接著環顧包圍港口的人群。「二十年前,我從雅湳樹林探險而歸。我帶回了足以改變世界的酶水晶,然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我也帶回了製造酶水晶的方法。」他加大音量,而眾人開始議論紛紛。「我一共『創造』了兩座酶水晶的礦藏,一座在這裡,一座在格拉巴斯特,而我選擇在南方平原建立屬於自己城市。你們知道為什麼嗎?」理所當然,不會有人回答他。
「笨蛋,當然是因為那裡比較容易騙那些越過佐丹河的北方人上當。」一個聲音冷不防地冒出,不過男爵不動聲色。
「沒錯,格拉巴斯特確實有地理位置上的優勢,但你只對了一半。」他指著聲音傳來的地方說道。「我沒把兩座礦藏都獨占,因為我不希望壟斷酶水晶的生產。我希望酶水晶能被更多人發現,被更多人運用,成為一種能自由交易、價格合理的資源。」
「胡說八道!」哈德森聽完後大罵,然而男爵沒有理會他。「二十年來,我從未干涉克洛威薩的酶水晶生產,可惜你們的領導者卻讓我失望。」他刻意看了哈德森一眼。「兩年前的災難重創了這裡的水晶生意,我以為你們會重新站起來,就像以前一樣,可惜你們並沒有。」男爵繼續說,他的話像是千萬根針,扎在每個安靜無聲的鎮民心裡。「你們並沒有重拾以往的繁榮,相反的,這座小鎮的狀況卻一天比一天還慘。因為你們鎮長的無能!」
「你騙人!」一個聲音從人群裡傳出。「我們都知道了,我們都知道你來這裡是因為格拉巴斯特的產量下降。」
出乎意料地,男爵沒有反駁。「確實如此。」他說道。「格拉巴斯特雖然鄰近佐丹河,那裡的環境卻不適合酶水晶生長。然而這裡卻不一樣,克洛威薩具備生成酶水晶最理想的環境。我派人從約翰手上拿回的東西本來能夠解決格拉巴特減產的問題,可惜那個東西卻被你們鎮長給獨吞了。」
「拿走路標的人不是我!」哈德森試著反擊。
「但你讓他們離開了對吧?」蕭德爾意有所指地回應。「無論你打算如何爭辯,結論還是你拿不出東西來,我有說錯嗎?」
克洛威薩的鎮長眼裡溢滿怒火,卻無言以對。
「既然你們的鎮長無法彌補我在鎮上所蒙受的損失,我有個提議——」站在小艇上的男子露出一抹難以捉摸的笑容。「讓我——酶水晶的發現者,范特勞.蕭德爾,接管這座小鎮的酶水晶礦坑。」此話一出,圍觀的人臉上開始浮現猶豫及錯愕,不過男爵並不打算給他們考慮的空間。「格拉巴斯特具有最先進的酶水晶開挖設備與技術,在我的名聲下,這座小鎮會回歸往日的光景,甚至更好。」他說道。「我們會確保克洛威薩獲得足夠的訂單,也會確保你們的生活不受影響。各位可以信任我,酶水晶擁有無可限量的潛能,而它不該因為經營者的無能而被埋沒在這座小鎮。」
「說夠了沒,蕭德爾?」哈德森拿起拐杖指著下方的小船。「給我一個不把你淹死在這座港口的理由。」
「看來你沒有聽懂我的提議。」男爵搖搖頭。「你拿走了我的路標、把約翰的死怪到我的頭上,最後還擅自拷問我的訓練官。我倒要問問你,你有什麼資格替鎮上的人決定他們今後的生活?」
「克洛威薩的人民啊!」男爵高聲大喊。「你們的鎮長似乎不願意講理,如果這就是你們希望的結果,那麼我也只能拿出相同的手段回應各位。」他伸手,指向停在港外的三艘帆船。「在你們港口的外頭停著我的艦隊,只要我一下令,他們就會對這座港口攻擊。」
「哼,你要怎麼從這麼遠的距離攻擊這裡。」哈德斯駁斥。「難不成你把投石機搬上船?」
「噢,別把投石機那種過時的攻城武器和我的艦隊相提並論,我說的是能夠讓這座港口瞬間化為瓦礫和碎石的東西。」
「嘖,你少耍嘴皮子,我看你就只會——」哈德森說到一半突然被人從一旁抓住。「放開我,巴茲塔!」他拿起拐杖狠狠敲打他的手臂。「你這個該死的叛徒!」他掙扎地吼道。
「哈德森,別說了。你自己看看。」巴茲塔放開手說道。
哈德森走到船舷,目光掠過下方,以及港邊的人群。有些人看著他,眼中帶著無助、徬徨。不過更多人只是垂下頭,像是對他徹底失望。
「你們有聽到蕭德爾那傢伙在說什麼嗎?」哈德森大聲問道,不過沒人回應。「別被影響,各位!我們克洛威薩人的精神在哪裡?」他試著鼓舞眾人,然而回應他的還是只有讓人窒息的靜默。
傍晚的夕照染紅了的克洛威薩的天空,勾勒出這座小鎮樸實而美麗的黃昏。幾抹橘紅的光輝灑進港口,打在男爵腳邊、打在鎮民們的頭頂,也打在哈德森的臉上。他回想自己過去兩年來的作為,緩緩發出一聲嘆息。此時包圍他的並不是沉默,而是居民們無聲的抗議,他只是太晚看見。
「克洛威薩人早就不在了。」巴茲塔靠到他身後。「這裡只有拚了命,想要生活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