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後的克洛威薩夜晚開始釋出些許涼意,彷彿急著要冷卻白日的高溫。對於溫克斯而言,克洛威薩的秋夜早已成了記憶裡的刻痕,是他感受這座小鎮的方式。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必須和這樣的生活道別。
「我不想離開這裡……」
溫克斯盯著店裡的擺設說道。他和父親從港口回來後沒有休息太久便又開始忙了起來。
「溫克斯,我能明白你的感受。」他父親從工坊走出來,過意不去地說道。
「我……」溫克斯愣在原地,突然發現自己在船上和碼頭時感覺還沒這麼強烈。也許是因為腦袋裡有太多疑問在打轉著,也許一時之間,他還無法面對父親藏了這麼久的祕密。
「為什麼你不早點告訴我……告訴我那些事情?」溫克斯沮喪地問道。
「因為我承諾過你的母親。」
「可是鎮長他……知道對吧?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必須離開。」
「哈德森知道的並不是事實。」
「……什麼意思?」
溫克斯的父親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從工坊裡拉來一張小凳子。「溫克斯,你記得我在船上說你是在雅湳樹林出生的對吧?」他坐上板凳,一邊脫下手套一邊說道。「我說你有席拉的血統。」
少年靜靜點著頭。儘管他在船上已經聽過一遍,再聽一次那個故事並沒有讓他的內心平靜多少。克洛威薩人鮮少談起那個嚇人的名字,描述牠們的傳言卻時有所聞。
「當年我帶著你離開雅湳樹林的時候,你還不到一歲。我告訴哈德森你的母親是那些怪物的一員,他對於這件事情一直很在意,不過還是答應讓我住了下來。」
「你剛才說鎮長知道的不是事實,所以我到底……」
「那是我編出來的,溫克斯。」約翰冷靜地搖頭。「哈德森一直以為他替我隱瞞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實際上我騙了他。你跟席拉沒有半點關係,你的母親也不是牠們之一。」
少年鬆了口氣,不過隨後立刻皺起眉頭。「……可是,我不懂為什麼鎮長會相信這種荒唐的謊言?」
「溫克斯,你覺得真正見過席拉的人有多少?傳聞說得天花亂墜,要是我告訴你牠們其實長得跟人類很像,要是我告訴你牠們是能夠化身成怪物的人,聽起來並沒有多少不合理。」
「所以……這代表你見過活生生的席拉對吧?」
「我的確見過,不過你放心,你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少年的父親說道。「妳的母親,不,你族人他們確實住在那片樹林裡。只是……」他注視著兒子雙眼。「溫克斯,你們很……不一樣,但你們不是怪物。」
「我不太懂……」溫克斯委屈地說道,暫時拋開震驚。「如果我的身份其實沒有這麼特別,那為什麼不把真相告訴鎮長,為什麼要讓他以為那些搜索隊員是被我殺的?」
「溫克斯……對不起,我明明承諾你的母親不要讓你經歷這些遭遇。」約翰抓起溫克斯的雙手。「只是我寧可就這樣讓哈德森把我們趕出小鎮,我寧可讓他永遠以為你是那些席拉的同類。」他堅決地說道。
「為什麼?」溫克斯不解。「為什麼你要繼續撒這種謊?爸,如果那片樹林裡頭其實住著人類,如果這才是你想要隱瞞的——」
「事情沒有你想像得那麼簡單!」約翰的聲音加重。「要是我把你真正的身份說出來,哪怕只有哈德森知道,也會讓我們的處境危險十倍,甚至一百倍……不,我根本不曉得那會引來什麼樣的危險,我根本不曉得那個男人有多少能耐,要是——」約翰說到一半的話被硬生生打斷,因為有人重重推開了布朗克之槌的門。
一名身材厚實的男子走進店裡,他的長相和穿著有點眼熟。
溫克斯盯著男子,很快想起自己曾在港邊看過他。「你是……」
「這位先生,我們已經打烊了。」約翰對陌生的男子說道。
「你還記得我嗎?布朗克先生。」男子停在門邊,沒有繼續往前走。
溫克斯的父親疑惑地看了男子一會兒後總算開口:「啊,你是今天跟珂妮一起過來的外地人對吧?請原諒我差勁的記性,我記得你說你叫做帕勒……」
「我叫做帕魯多。」陌生男子說道。「布朗克先生,那我想你恐怕你也沒有注意到……」他邊說邊翻起半邊外套,露出別在胸前的銀色徽章。
溫克斯看見他父親的表情逐漸轉為猙獰。
「果然沒錯。」男子放開手,讓敞開的外套蓋回胸前。「難怪我覺得你在港口那裡的沒什麼反應,看來只是你碰巧沒注意到。」
「就當作這是我們第一次碰面吧,布朗克先生。」陌生男子用雙手俐落地扯了一下外套的前襟。「或者我該稱呼你『約翰.蕭德爾』。」
溫克斯的父親僵在原地,半張著嘴,不久後全身開始顫抖。「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咬著牙說道。
「布朗克先生,你真的以為這麼多年下來,男爵會連他自己的弟弟在哪裡都不知道嗎?」帕魯多低沉的聲音像極了岸邊的潮水,平緩,卻份量十足。
一個藏在謊言中的秘密。溫克斯震驚地想,他發覺這短短幾天下來已經不曉得自己該相信什麼。
「請你……回去吧,帕魯多先生。那傢伙跟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約翰低著頭說道。
「布朗克先生,男爵並不在乎你想過怎麼樣的生活。我今天過來,是要跟你拿回屬於他的東西,請你把路『路標』交給我。」帕魯多伸出手,向前跨出一步。
「胡說!那才不是他的東西。」
「請你不要拒絕我,布朗克先生。我並不想對你動手。」
動手?他到底想做什麼……溫克斯站在他父親身後,儘管內心害怕卻不敢吭聲。
「哼,你別想從我這裡要到任何東西。」約翰瞪著高大的男子,眼神沒有一絲畏懼。
名叫帕魯多的男子嘆了口氣,接著從口袋掏出一雙手套。
溫克斯沒見過那種手套,不但做工精緻,上頭還雕有許多複雜的刻印。手套的正面鑲了一整排的寶石,不過他很快發現那並不是什麼裝飾用的珠寶,而是酶水晶。
「你打算在這裡鬧事嗎?」溫克斯的父親質問。「你以為鎮上的人會放過你?」
帕魯多笑了笑,稍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手套。「布朗克先生,如果我猜得沒錯,你好像正準備要離開小鎮。」
「你……」
「再讓我猜猜看。」他舉起一根手指。「你並不是自願離開的。」
「這件事情與你無關。」約翰兩眼瞪大。
「如果鎮長打算要你走,我不認為他有必要去管即將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不,或許發生這種事對他而言更好。」帕魯多邊說邊伸手抓起放在櫃台上的一條擦拭布。
「……如果殺了我,那你永遠不可能知道路標在哪裡。」約翰試著警告。
「殺你?」帕魯多揚起嘴角,他將手中的布條扭緊、扯直,接著度上一層硬度。那條布立刻被定型,化為一根尖銳的錐子。
「我從來沒有說過我要殺你。」帕魯多說完飛奔向前。他撞開約翰,直直衝向站在老鍍魔匠身後的少年。
溫克斯還愣在原處,他根本來不急反應便立刻被壓制在地。
「抱歉了。如果可以,我並不想為難你跟你父親。」帕魯多掐住溫克斯的脖子,以另一隻手握住變硬的布條抵住他的咽喉。
「快給我住手!」溫克斯的父親從凌亂中起身,他看著被壓在地上的兒子發狂似地大吼。
「在哪裡?」帕魯多回頭問道,眼中佈滿嚇人的執念。
「我叫你放手!」約翰並沒有回答,而是不顧一切地衝向帕魯多,甚至忘了自己和對方的身材差距有多懸殊。
帕魯多沒移動腳步,而是朝直奔而來的人擲出手上的東西。堅硬的布條如標槍般飛出,隨即刺穿約翰的大腿,使他向前跌去。
約翰下意識地去摸腿上的東西,那條布已經變回正常的樣子。他把布條拉出傷口,溫熱的鮮血立即湧現。
「求求你……」
細微的聲音傳進帕魯多耳裡。他轉頭,看見少年正奮力地用雙手抓住自己的手臂。他眼裡泛著淚水,含糊地說道:「為……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溫克斯!」少年的父親勉強用雙手撐起身體,無奈雙腳卻使不上力。
「我勸你別動,布朗克先生。」帕魯多用手套碰觸另一隻手的袖子,鍍上硬度,讓袖口硬如刀鋒。「路標。布朗克先生,路標在哪裡?」他把手伸向溫克斯,毫不留情地在他的手臂上劃出一道傷口。
少年痛得叫了幾聲。他頻頻扭動,想要掙脫架住自己的男人。可惜帕魯多的力氣非常大,溫克斯的反抗對他而言根本不成威脅。
「放開他!」約翰使勁力氣喊道,一邊爬向店裡的櫃台,在抽屜中摸索了一陣子。「東西在這裡。」溫克斯的父親舉起手,讓帕魯多看見握在他手中的方形木盒。
「你要怎麼證明那就是路標,布朗克先生?」
溫克斯的父親沒有回答,而是用手指了指帕魯多的手套。
「啊,我明白了。你果然很聰明,布朗克先生。」帕魯多揚起嘴角。
「你先放開我兒子。」約翰握緊手上的東西,不過他的聲音越來越虛弱。
帕魯多頓了一下,接著將手從溫克斯的脖子移開。「你最好快點替你父親止血。」他看了一眼搖搖晃晃起身的少年說道。
接過老鍍魔匠手中的木盒後,帕魯多把它拿到眼前稍微打量了一番。盒子有些破舊,不過如他所料,上頭沒有任何接縫處或開口。那是一個完全實心的木製立方體,一個完美的偽裝。
他伸出手,用鑲了水酶石的手套輕觸木盒表面,上頭的木紋開始波動,如搖曳的雲彩。水酶石不會改變物體的形狀,卻會讓物體的結構變得鬆動。
用這種方來藏東西確實很高明。怕魯多一邊想一邊看著手上的木盒。一旦鍍魔效果消失,放進盒中的東西便會被封在裡頭,從外觀上完全看不出任玄機。他稍微轉動木盒,讓鍍上水酶石的那面朝下。一個圓盤狀的東西落下,落入他的手中。
是那個東西。溫克斯瞥見這一幕,有些驚訝。那是他父親經常在手中把玩的奇怪裝置,他一直以為那只是一個壞掉的羅盤。
「這就是……『路標』?」怕魯多盯著手上的木製的小圓盤,上頭還有一根磁針。
「哼,別指望我會告訴你路標是什麼。既然你拿到東西了,那就快點滾出我的店。」溫克斯的父親不客氣地吼道。他倚靠著櫃檯,似乎相當吃力。
高大的訓練官收起圓盤,默默朝門口走去。臨走前,他回頭望了一眼老鍍魔匠以及他的兒子。
溫克斯的手壓在他父親的傷口上,眼底充滿難以形容的驚恐。
「很遺憾,不過我想你父親大概撐不了多久。」帕魯多看著少年染上鮮紅的雙手,忍不住開口。
「……你說什麼?」溫克斯震驚地問道。
「他的動脈被貫穿了。」帕魯多點出事實。「對不起,我本來沒打算這麼做。」
溫克斯盯著推開門的陌生背影,一抹絕望襲來,包覆他,讓他幾乎窒息。又再一次,他什麼也做不了。兩年前的災難、搜索行動,彷彿死亡總是緊追在後,而他卻無從反抗。
溫克斯想起克蕾兒、想起倪坤,他好恨自己的無用,也想徹底大哭一場。只是他發現自己被某種情緒所填滿——憤怒,因為無能為力而憤怒,那股情緒甚至超越了悲傷、超越恐懼。
少年的視線掃過地面,看見被帕魯多遺留下來的東西,那個他父親用來藏匿路標的木盒。溫克斯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拾起木盒。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覺得胸腔快要炸裂。
什麼都好,他需要反抗。
怒氣令他顫抖,令他的身體變得溫熱。一抹滾燙自手掌傳來,宛如正在燃燒,那種感覺就好像……
溫克斯的腦中閃過最後在麥爾堤島的記憶,他順著身體做出反應,擲出手中的木盒。一股炸裂迸發,從掌心、從木盒飛出的地方。巨大的聲響傳來,強勁的衝擊讓整間布朗克之槌跟著天搖地動。店門口的玻璃碎裂,架上的東西也紛紛落下。
帕魯多還沒走到店外,聲音來得太突然,他反射性地轉頭,卻被飛射而來的木盒擊中。
那東西打中他的手臂,力道之大,使他撞上布朗克之槌的門,飛出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