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急會議召開的時間還沒到,不過鎮公所周遭已經人滿為患,包含許多從中央市集順道過來看熱鬧的人潮。
在溫克斯眼裡,這場會議和其他例行集會沒有太大的區別,唯獨多了許多難得一見的生面孔。眾人圍在鎮公所那棟建築外頭交談、等待。人聲嘈雜、馬匹嘶吼,混和各種食物、衣物與汗水所散發的氣味。這些氣味在海風吹拂與豔陽曝曬下,交融成某種屬於克洛威薩獨有的空氣。
約翰似乎十分享受從布朗克之槌到鎮公所這趟不算太遠的路程(儘管他對於參加會議的意願十分低落),溫克斯卻沒有。兩年前那場緊急會議他並沒有參加,因為當時他還在休養。他只聽過父親轉述大致上的開會經過,畢竟名義上,他才是代表人。
「請問兩位都是出席者?」一名站在鎮公所前的侍衛攔下約翰與溫克斯。
「噢,我是這次會議的代表約翰.布朗克,這位是我的兒子。」少年的父親推了眼鏡一下,禮貌地回答。
「很抱歉,這次緊急會議不能有任何陪同人員出席。」那名侍衛板著臉說道,彷彿已經講過這句話上千次。
溫克斯小聲在心裡埋怨,他早料到會如此。
「親人……唉,家屬也不行嗎?」約翰又問了一次。
侍衛沒有回應,而是繼續維持雕像般的站姿,落下少年的父親一人,尷尬地站在原地。溫克斯懷疑那就是他替自己爭取出席機會做出的最大嘗試了,至少根據他對他的了解。
果然,約翰放棄再跟侍衛爭辯,不過溫克斯不死心。少年湊上前,途中卻被父親制止。他固執地轉頭,瞪向他,他一愣,不再攔阻。
溫克斯不曉得他父親為何突然鬆手,不過這不重要。他走向侍衛,想辦法壓下心中的煩躁。「不好意思,是珂妮叫我們過來的。」
「很遺憾,不過我很確定秘書大人並沒有交代今天的會議可以攜帶陪同人員。」那人面色不善地說道,目光忽略少年,直接看向他父親。
約翰皺了皺眉,接著重重嘆口氣。「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傳個話,幫我告訴珂妮說我們是布朗克之槌的溫克斯還有約翰。你就……跟她說我們在門口等她。」
侍衛臉還是很臭,不過看得出他開始猶豫。片刻後,他跟另一側的同伴交換了一個眼神,對方隨即點點頭,然後快步走進鎮公所的大門內。
「麻煩兩位在這裡稍等。」留下來的那名侍衛說道。溫克斯與約翰退到門口前方的小空地上,他們一邊等待一邊注視著周圍的人群。大部人的人並不是來參加會議,只是迫不及待要知道開會的結果。
克洛威薩人需要一個答案。
溫克斯想起珂妮那天說的,內心不禁升起一絲愧疚。
有某部分的他認同父親的看法,認為調查麥爾堤島無濟於事,然而聚集在鎮公所附近的人潮證明事實並非如此。無可否認,這場會議受到大多數人的關注。鎮民們對此寄予厚望,因為這是他們歷經兩年從創傷中跌跌撞撞後,能夠緊緊抓住的一簇微光。
忽然,少年想起什麼。「你剛才……為什麼沒有繼續阻止我?」他望向自己的父親。
約翰聽到後驚訝地張開嘴,遲疑半晌,接著發出聲音:
「你剛才讓我想起她,兒子。」
誰?溫克斯僵在原地,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你是指……母親?」他不確定地問道,難以置信父親會主動提起她。
約翰沒有應聲,而是點頭默認,臉上洋溢著某種複雜的情緒——寬慰、遺憾,以及更多,難以獨出的訊息。溫克斯本想再接著問下去,不過他一看父親的臉就知道,他什麼也不會說。他越懂事,他對這件事情的態度就越令他在意。
他不明白,為何他總是堅持守著那些和母親的回憶,無論她是生是死。
「你不會告訴我,對不對?」溫克斯用委屈的聲音問道。「你永遠不打算告訴我,我母親究竟怎麼了,對不對?」
「唉,溫克斯。我們不是談過這件事了嗎?」約翰的聲音很無奈。「並不是我——」那句話被鎮公所大門重重推開的聲響打斷。
離開的侍衛回到門口,珂妮出現在他的身後,穿著相當正式的連身長裙。裙擺、領口與袖子都經過剪裁,樣式並不特別華麗,不過相當乾淨整潔。
「反正你也不打算說。」溫克斯失望地丟下一句,然後轉頭迎向珂妮。
「哎呀,你們終於到了,約翰、溫克斯。」珂妮鄭重地走下門口的台階。「你還好吧,約翰?」她注意到老鍍魔匠怪異的表情。
「我們進去吧。」約翰淡淡回應道。
「先等等。」珂妮以手勢制止溫克斯和約翰。「很抱歉,我上次我沒有跟你們說清楚,一般來說緊急會議是不能夠旁聽或陪同的。」
「這就怪了,我記得兩年前那次開會的時候規定好像沒有這麼多。」少年的父親瞇起眼。
「沒錯,考量當時的情況比較……混亂,我們省略了很多不必要的程序。這一次就不一樣了,所有流程都必須按照規定走。不過……」
「不過?」溫克斯興奮地看著珂妮,他知道她絕對不是特地出來趕他走的。
「我這麼說好了,這次算是我自己沒有告知清楚。所以,溫克斯,我會破例讓你一起參加,但是你得遵守一些規定。第一是你沒有發言權,因為你不是代表人。第二是你也沒有最終結果的投票權,原因跟前一項一樣。這樣可以嗎?」
「當然可以!」少年一臉欣喜,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珂妮看了看約翰,確定他也接受這樣的安排。「抱歉,你們進來前還是得按照規定一下。」她說完,吩咐兩名侍衛替溫克斯與約翰進行搜身,接著帶領他們踏入鎮公所大門後頭的長廊。
克洛威薩鎮公所雖然不比盧爾聖修院還要大,卻不會讓人感覺寒酸。大門後方是四條長廊,彼此環繞成方,連接著大大小小的房間。中央則有一座小型、天井般的花圃,看起來十分雅致。
溫克斯對自己所身處的地方並不陌生,畢竟他有幾次替父親到鎮公所跑腿的經驗。每次瞧見那座花圃,他總會納悶珂妮怎麼肯放棄留在像這樣舒適宜人的地方工作而自願跑去管理礦場。
「說真的,珂妮,我本來以為你是要來勸溫克斯離開的。」約翰跟上珂妮的腳步說道。
「這我倒是沒想過,我有猜到你們可能會一起來。況且要是能有個年紀差不多的人在現場,提姆他女兒大概比較不會那麼緊張。」
「你是說克蕾兒?」約翰驚訝地問。
「等等,珂妮!你剛說克蕾兒也要一起參加會議?」跟在後頭偷聽的溫克斯忍不住插嘴。
「是啊,不過她來的原因跟你們不一樣。克蕾兒的父親剛好是罹難者之一,又是貿易公會的成員。我爺爺他本來是希望克蕾兒的母親能夠參加的,只是被她拒絕了。」珂妮解釋。
「所以你要克蕾兒代替她母親?」溫克斯焦急地問。
「不是,我只是問她有沒有意願旁聽,我們不會要求像你們這樣年紀的孩子擔任代表。不過既然克蕾兒的母親不打算參加,我認為至少可以讓她以旁聽者的身分出席。」她說完,溫克斯與約翰都沒再多問什麼,三人的腳步聲迴盪在寬敞的室內。
「我們到了。」一會兒後,珂妮停在會議廳門口,就在其中一條長廊的盡頭。「距離開會還有點時間,溫克斯,你要不要先進去找克蕾兒?」她轉身,朝男孩眨眨眼。
「咦?你們不一起進去嗎。」
「我們會的,只是我爺爺想在開會前跟你父親聊聊。」珂妮說道,突然把手搭到約翰的肩上,而他則立即臉色大變。
「那……好吧,我就先進去了。」少年無奈地笑了笑,似乎不打算替自己的父親解圍。既然是哈德森的要求,他反正也無能為力。
溫克斯推開門,這是他第一次踏進鎮公所的會議廳。裡頭並沒有慣常見到的長桌或圓桌,而是如階梯般層層向前方下降的弧形座位。至於整個弧形的中心,也就是會議廳的最前方,則有一座獨立的發言台——哈德森的位子。
他停在門口,感受與外頭截然不同的凝重氛圍,突來的肅穆與莊嚴讓溫克斯有些措手不及。他見到不少出席者靜候在位,不過眾人顯得相當自制。
溫克斯的雙眼繼續在室內游移,尋找熟悉的身影。就在房間的右側,他很快發現那裡有一排靠著牆壁,不屬於弧形座位的長椅。一名嬌弱的身影低著頭,靜靜坐在長椅的側邊。上頭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
溫克斯本想喊克蕾兒的名字,卻發覺這麼做並不恰當。他不想直接穿過弧形座位,於是靜靜沿著房間後方的牆面一路朝長椅靠近。偌大的會議廳沒有完全坐滿,出席者被要求集中在前方的位子。他們各自埋頭檢視手邊的文件,或是和鄰座低聲交談。
少年放慢腳步,眼角餘光捕捉到幾個不贊同的目光。即便不願刻意打擾其它出席者,他的動作顯然還是引來不少人的注意——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克蕾兒沒有東張西望。
「克蕾兒。」溫克斯靠近她時悄聲呼喚。女孩猛然抬頭,臉上的憔悴蓋不住喜悅。「溫克斯?你怎麼也來了?」
「我……算是陪我爸一起過來的。」少年說著走到克蕾兒身旁坐下。
「你爸?可是我記得珂妮跟我說緊急會議不能有陪同的人出席。」克蕾兒不安地說道。
「對,我算是拜託她讓我旁聽的。克蕾兒,你放心,我想他們不會趕我走。」溫克斯朝女孩微笑,他的話似乎讓她放心不少。
克蕾兒看回前方,雙手交疊在腿上,微微顫抖。
「克蕾兒,妳沒事吧?妳看起來很緊張。」 他注意到她泛白的雙唇。
「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坐在這裡旁聽。」
「什麼意思?我剛進來的時候也有一些人看起來不太高興,妳別在意。我想,大概是因為這種會議有小孩在場很奇怪。」
「我不是那個意思,溫克斯。」克蕾兒轉頭,眼神看起來相當彆扭。「我一直相信我父親他……也許是犯了什麼錯,才會受到艾德加的懲罰。可是,要是鎮長他們最後決定展開調查,發現那場災難是其它因素造成的,這不就代表,整件事情到頭來只是……單純的意外?」
溫克斯愣了一下,因為他發現克蕾兒的眼眶似乎開始有淚水在打轉,另一個原因是他仍聽不出她想表達什麼。
「溫克斯……」克蕾兒說道,努力忍住激動的情緒。「如果我父親真正的死因只是因為一場意外……如果他根本什麼錯也沒有犯,只是因為運氣不好。我要怎麼……」
「沒關係,克蕾兒。」少年終於聽懂。他靠上前抱住她,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那場天災改變了很多事,他們兩人見面的次數不像過去一樣頻繁,溫克斯以為留給彼此一點空間會讓自己成熟一點。然而此時此刻,他發覺自己面對克蕾兒時還是一樣手足無措。他還是不知道要如何應付她的情緒,或是替她化解內心的掙扎。
「對不起……克蕾兒。」溫克斯用力咬著嘴唇,因為他發現自己沒辦法回答那個問題——他應該要是替她鬆開心結人、她的避風港和靠山。
他什麼忙都幫不上。
他暗自咒罵,數落自己的無能,直到他想起薇菈修女。「你不是什麼都做不了。」她當時這麼說。
少年輕柔地將克蕾兒放開,直視她紅腫的雙眼。「克蕾兒,妳放心。不管最後的結果是什麼,我都會陪著你。」
克蕾兒沒有回答,只是靜靜拿出手帕抹掉眼角的淚珠,接著將頭靠在溫克斯的肩膀上。「嗯……」女孩的聲音很輕柔。
兩人倚靠著彼此,享受會議前的短暫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