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恩站在宴客廳的門口,他其實不太喜歡在這麼拘束的地方吃東西。
男爵並沒有隱藏自己身為波丹斯(Brodans)人的身分,甚至對其頗有榮焉,因為整座宅邸採用了很多北方的建築樣式。儘管出於部分實用考量而難和真正的皇家宮殿相提並論,至少對於從小在貧窮村落長大的凱恩而言,已經稱得上是金碧輝煌。
直到多年後,他漸漸習慣,甚至開始厭倦了這樣的奢華。無論是那些壁畫也好,或是梁柱與門廊上頭精美的雕刻。
凱恩深呼吸一口氣,推開餐廳的門。這座廳堂是男爵用來邀請重要賓客舉辦餐敘的地方,不過今天只有他一個人,獨自坐在長桌的盡頭。他的前方擺了簡單的幾道菜及一兩盤水果,看起來跟碩大的桌子很不協調。
「少爺。」站在門邊的韓瑟迎面上前。「跟我來吧,男爵大人已經先行開始用餐了。」他恭敬地行禮。
凱恩靜靜跟著老總管走到男爵身旁的座位。「你想要先來點熱湯或熟蔬菜嗎?」韓瑟替他拉開椅子後說道。
「先幫我倒杯酒好了,我今天不太餓。」凱恩想了一下後回應。
韓瑟點點頭,隨後告退,留下凱恩與男爵兩人。
凱恩抬起頭,微微凝視正在用餐的男爵,心中猶豫著是否要開口。他忽然有第一次面對那個男人時的錯覺,只是現在的他不像當時一樣怯懦。也許是見多了,他變得比較沒有這麼畏懼類似的場面。
凱恩又瞄了男爵一眼,那張臉似忽讓他更加確信了自己這些年來的懷疑。經歷歲月而消瘦的臉龐並非他身上唯一的變化,他變得比以前還要冰冷、還要強勢。曾被自己認為能夠取代父親的男人早就消失,坐在他面前的只是蕭德爾,格拉巴斯特的男爵。
一位統治者。凱恩心想。
「小鬼,難道那些皇家禮儀的課程沒有教你盯著別人吃飯很失禮嗎?」男爵忽然開口。
凱恩反射性地將視線轉回桌上的空盤。「我道歉。」他說道,不過聽不出任何歉意。「我想知道你今天找我過來的理由。」
「身為一個父親想跟兒子吃飯難道還需要理由?」男爵說完捧起酒杯,放到嘴邊。
「我父親已經死了,老爹。」凱恩平淡地回應。
「不要轉移話題,小鬼。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凱恩抬起頭,露出否定的眼神。他帶著矛盾而來,長久以來的矛盾。而他有預感,自己會在今晚這場飯局得到答案。
「哼,你少用那這種眼神看我。」男爵放下酒杯。「不要以為每天鬼混就能逃避所有責任。你是我的養子,你得學會怎麼治理這座城市。」他表明。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對掌管這座城市沒有興趣。」凱恩回答。
「我也記得我沒有徵求你的意見。」男爵回應。「你是我的繼承人,無論你想不想,你都必須做好準備。」他解釋。「我可以先讓你試著管理礦場。需要的話我會叫韓瑟把相關的文件拿給你,之後你得親自到礦場多走走。」
啊,我就知道。凱恩不以為然地想。這就是你找我來的用意對吧。
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猜到男爵不可能找自己單純吃飯,卻還是感到一股不滿的情緒竄上心頭。他甚至認為他是故意提礦場——為了激怒自己,也為了提醒他誰才是掌權者。
那座產出酶水晶的深坑是個起點,所有一切的起點,也是讓男爵找上他們村子的原因。當年開挖的地方仍持續不間斷地出產出酶水晶,只不過在男爵的規劃與管理下,那裡變得井然有序,變得整齊劃一,也變為城市的一部分。
然而,凱恩依舊沒辦法打從心底喜歡上那個地方,以前就是如此,現在亦然。不單單是因為挖掘水晶的工作奪走了他雙親的性命,而是那裡在男爵眼中,不過是用來鞏固權力的工具。
在心底某處,凱恩下了決定。一個他曾經有過,卻從未執行的決定。不過他需要更多說服自己的理由。
格拉巴斯特的地下經濟網包含許多提供高額貸款的門路,大多數人會以為它們分屬不同的放貸集團,走投無路的人甚至不會去介意。不過凱恩知道真相,他知道大部分的地下組織跟男爵都有密切往來,而他放任他們存在的原因只有一個。
「你為什麼要奴役那些人?」凱恩問道,他很早以前就想問這件事。
「哪些人?」
「我知道礦場裡頭並不全是你雇來的工人。你跟地下組織合作,讓那些還不出錢的人免費幫你工作。」
「啊,我還以為你想說什麼。」男爵聽完後說道,顯然覺得說話的人小題大作。「你好像把這件事情說得太難聽了。那不叫做『奴役』,我只是提供他們一個還清債務的方式。」
「那些貸款的利率根本不合理。」凱恩以凌厲的口氣批評。「你是故意讓他們還不出來。」
「所以呢?」男爵板著臉反駁。「既然要賭,就要服輸。他們只不過是下了一場跟我之間的賭注,可惜最後輸得一塌糊塗。」
「這就是你治理城市的方式?」
「你沒有資格告訴我怎麼管理城市,小鬼。」
「你曾經告訴我,你說你想建立一座讓所有人都能因為酶水晶而受惠的城市。」凱恩繼續說道,不過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你說格拉巴斯特會改變移民者的生活,變得更好。」
「哼,我真不敢相信你還是這麼天真。」男爵發出幾聲冷笑。「你以為格拉巴斯特是什麼地方?慈善機構嗎?」
凱恩的嘴角抖了幾下。「有多少人工作了一輩子也沒辦法還清債務?」他反問。「你是城市的管理者,你應該要讓居民能夠安居樂業!」
「胡說!」男爵吼道,身為統治者的威嚴在他臉上表露無遺。「我應該要讓城市能夠運作!」他的聲音讓正朝餐桌走來的韓瑟愣了一下。老總管手裡捧著一瓶酒,似乎很猶豫。
男爵注意到韓瑟後招手要他繼續走。
「這是你要的酒,少爺。」韓瑟恭敬地替凱恩斟滿酒。「很抱歉打擾兩位的……談話。」
「你別在意,韓瑟。正好我打算要你幫我準備一些礦場的文件跟合約紀錄。」男爵看了看韓瑟說道,語氣瞬間緩和不少。
老總管還沒回應,凱恩便搶著先開口:「我不會照你說的去做。」他對男爵說道。「我絕對不會成為你用來壓榨居民的工具。」他堅定地表示。
韓瑟頓時皺緊眉頭,不過沒說話。
「小鬼,你不覺得現在才來反抗我太晚了一點嗎?」男爵說道,依舊泰然自若。「你以為你有什麼選擇?」他把身子靠向桌面。「你要不要問問看自己,當你每天睡在柔軟的床鋪上時,城市裡的其他人在哪裡?」他直視滿臉錯愕的他。「少裝出一副正義之士的樣子。在這座城市裡,沒有任何一個人是清白的。不要因為發現了一兩件不堪入耳的事情就到我面前大驚小怪!」
凱恩百口莫辯,他的立場確實薄弱到可悲,幾乎是自欺欺人。也許我早該跟男爵切割。他懊悔地想。也許答案始終清楚明瞭,他只是一直被自己的虛榮和自尊所欺騙。也許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踏上那輛馬車。
你什麼也沒有做。凱恩聽見心裡的聲音。因為你害怕會失去現在的生活。
「好了,小鬼。要是搞清處狀況,那就早點安排時間過去礦場一趟。」男爵見凱恩沒有回應,繼續開口:「還有多蘭告訴我你要參加最近一次的入隊測驗。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加入部隊,不過你得把訓練完成。」
「不!」凱恩重重拍了桌面一下,他已經縱容自己太久了。「我會離開,然後把這座城市的秘密公諸天下。」他心意已決地說道。格拉巴斯特是男爵親手打造的賭局,是他的王國。留在這裡,他什麼也無法改變。
生平第一次,凱恩意識到自己如此嫌惡與痛恨眼前這個男人,即便他曾經賦予自己一切。我得終結當年那個愚蠢的決定。他告訴自己。
「離開?哼,你可以『試著』離開。」男爵不屑一顧地發出一陣鼻息。「還有你對這座城市根本一無所知,你掌握到的事情對我而言不痛不癢。」
「你讓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凱恩猛然站起,他撞開椅子的動作讓韓瑟嚇了一跳。
「放屁!你早就已經做出選擇了,就在你拉開我車門的時候。」男爵低聲咆哮。
凱恩沒有再次回應,而是憤怒地轉身,走出餐廳。
韓瑟本想追上去,只是立刻被男爵以手勢阻止。「別管他。」他冷冷地說道。「一個連魔匠師訓練都沒辦法完成的人能做什麼,那小子沒這個膽量。」
「還有,替我吩咐下去,叫宅邸的所有守衛這幾天加強巡邏。我可不希望他把這裡搞得烏煙瘴氣。」男爵交代,接著繼續享用他的餐點,宛如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