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溫熱的海風乘著忽高忽低的波浪掃向克洛威薩的碼頭,期待能夠吹飛那些港邊來往行人們頭上的帽子,或至少,調皮地掀起他們的衣袖和裙擺。可惜到了最後,它只是一頭撞在一座高聳的建築上,碎成無數道各自分散的氣流。
跟著貿易船隊南北奔波了十幾年的船長巴茲塔(Buzte),靠在燈塔下方的陰影中。男人搔了搔被剛才颳來的一陣海風弄到有點發癢的鼻子,接著向空中吐了口煙圈。
巴茲塔雖然是土生土長的克洛威薩人,他在海上奔波的歲月卻與遠超過待在家鄉的日子。也許是因為這樣,他對這次必須滯留在克洛威薩這麼長的時間,感到頗為不習慣。
「喂!你還要弄多久啊?」巴茲塔抬頭朝燈塔頂端的方向大喊。
「好啦,你別吵。再等我一下!」另一個聲音從燈塔頂端傳來。
巴茲塔是幸運躲過兩年前那場災難的貿易船船員之一,因為那時他的船還停靠在北方的波丹斯附近。不過當他趕回克洛威薩後,心中最掛念人的反而不是自己的妻兒,因為他的家並不在港口附近,而是同樣身為純正克洛威薩人,以及和他有多年交情的燈塔管理員,吉爾頓。
曾經,巴茲塔一度害怕自己會聽到他傳來不幸喪命的消息。值得慶幸的是,吉爾頓除了小腿被燙傷之外並沒有受到什麼嚴重的傷害,也讓巴茲塔更加珍惜這段歷經劫難後得以存續的友誼。
老船長又吐了幾口煙圈,直到他身後的建築傳來一陣不太規律的腳步聲。接著,燈塔下方的木門很快被拉開。吉爾頓探出頭,一手拄著拐杖,另一手則握著一塊焦黑的東西。
「我找到那顆光酶石了。」吉爾頓晃了晃手中的東西。
「能讓我看一下嗎?對了,你要不要吸一口看看?這可是道地的北方貨。」巴茲塔指著手上的煙斗。
吉爾頓遞出石頭,卻鄭重婉拒了老友的提議。
經歷慘劇會改變一個人,也會擊垮一個人,巴茲塔見過太多血淋淋的例子。有人因此失去自我、有人迷失自我,有人則從此墮入深淵。兩年前僥倖生還的吉爾頓並非例外,不過讓巴茲塔意外的是,那場災難對他的影響似乎是正面的——他確實變了,變得更「清醒」,因為他不再酗酒。
吉爾頓不再喝得爛醉如泥,甚至不再到處串門子。他只是整天守在燈塔附近,面色凝重地望著平靜的海面。巴茲塔並不擔心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畢竟看守燈塔本來就是吉爾頓的工作。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夠早點接受怎麼和一個從酒鬼變成孤僻老頭的傢伙相處。
「唉,不過是吸口菸罷了……」巴茲塔一邊抱怨一邊接過他手中的光酶石。
「哼,你大概是沒見過有人在面前被活活被燒死。我對於會冒煙東西實在沒什麼好感。」
巴茲塔沉默了一會兒後才緩緩回應:「嘖,這話倒是真的。」他將菸斗塞入口中,瞇起雙眼端詳石頭。「這顆石頭,不能再用了吧?」他問道。
「沒錯。我對酶水晶不是很懂,不過用到像這樣通常代表它已經死透了。」
「死透?哈,你的說法真奇怪,講得好像它有生命一樣。」巴茲塔盯著被吉爾頓宣判死亡的光酶石,它的外表已經開始發黑、崩解,上頭不斷有碎屑掉下來。
酶水晶的吸收和釋放具有一定的上限,一旦鍍魔次數超過上限就會漸漸失去原有的色澤。那是枯竭的徵兆,直到最後變得焦黑、乾癟,像一顆烤太久的馬鈴薯。倘若放著不管,不久後便會化為細碎的粉末。
「話說回來,你很少停留克洛威薩這麼久。」吉爾頓忽然問道。「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別跟我說你開始想念我的聲音了。」他將拐杖靠在一旁,然後一屁股坐到燈塔下方的長板凳上。
「哈,你少往往自己臉上貼金。我才不想成天跟你這種怪裡怪氣這老頭鬼混。」巴茲塔大笑,隨後將手中的光酶石拋入海中。
「喂,你搞什麼!那東西在我們這裡是要埋起來的,你就不怕會汙染附近的海域嗎?」吉爾頓吼道,懊惱自己來不及阻止那個舉動。
「我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在意這種事情了?」老船長用無關緊要的口氣回應。「你放心啦,那東西會自動被分解掉。況且如果每顆用完的水晶都要埋起來,我們在海上的時候要怎麼辦?」
「你可以等入港的時候再拿下來處理掉不就好了。」
「你瘋了不成?你知道那東西留在船艙會多難清理?」巴茲塔沒想到吉爾頓會認真回答這個問題。
吉爾頓的表情扭成一團,不過最後只是無奈地嘆口氣。「總之,我只是想告訴你別在我這亂搞,這裡可不是薩丁尼亞號!」
巴茲塔不滿地轉過頭,視線與吉爾頓對上。瞬間,一股劍拔弩張的氛圍在兩人間醞釀。不過這場無聲的對峙僅持續了幾秒鐘,片刻後,他們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
「哈,真是的,我們都幾歲了。」
「是啊,你說的沒錯。」
「我之所以還沒出航,是因為鎮長的請求。」巴茲塔再度吸了口菸草。
「鎮長?所以他也跟你提了那件事情嗎?」
「沒錯,他要我出席緊急會議。」
「啊,我明白了。不過如果需要貿易商公會的人出席,為什麼不是派你們會長過去?」
「你知道會長他兒子也是罹難者之一對吧?光是叫他往麥爾堤島的方向看過去都會站不穩了,怎麼可能還有心情參加會議去決定那種事情。」巴茲塔停頓了一下,從鼻孔噴出兩縷翻騰的白煙。「況且那場爆炸讓我們折損了幾乎一半的船隻,很多爛攤子到現在都還沒清理完,所以鎮長希望我能代替會長出席會議。」他繼續說道。
吉爾頓聽出巴茲塔語氣中的無奈,畢竟參與會議這種事情對一個用了大半輩子學習怎麼跟大海搏鬥的男人而言,恐怕會比在暴風雨中掌舵還要更折騰。
「既然這樣,你對於我們這次要討論的事項有什麼想法嗎?」吉爾頓接著問道。
「唉,我真的不知道。那地方已經兩年沒人敢靠近了,至少大部分來克洛威薩的船隻都會刻意避開。不過要是能查出個什麼原因好證明跟詛咒、跟世界末日之類的鬼東西無關的話,也許這裡可以恢復兩年前的光景也說不定。」
吉爾頓點點頭,似乎不打算再回話。兩人各自注視著遠方的海平面,端詳那片促成克洛威薩繁榮,也替小鎮帶來毀滅的海域。即使寧靜的海水早已看不出任何端倪,屬於那場災難的記憶卻難以從人們的心中抹去。
一波浪潮襲來,撞上岸邊的礁岩,彷彿正設法替自己兩年前所犯下的過錯贖罪。
「鎮長也要你出席會議了對吧?」巴茲忽然塔彈了一下菸斗問道。
「嗯,不過大概是因為我當時也在港口這一帶。」吉爾頓聳了聳肩。
「既然如此……那麼我們會議上見吧。」他稍微活動了一下被曬到發燙的手臂,轉身準備離開。
「這麼快就要走?」
「嘖,你在開什麼玩笑。我要是再不回家看一下,兒子和女兒都快認不出他們的父親了。」
吉爾頓緩緩起身,望著薩丁尼亞號船長壯碩的身影消失在港口的人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