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尼斯敦的晚霞與肯記憶中的樣子幾乎如出一轍。
唯獨,屬於這座港灣城鎮的白色矮建築似乎把佐丹河的出海口包覆得更加緊密。占地龐大的港口由無數個碼頭與船塢所組成,那些泊船上頭的燈火在薄暮中形成一片如夢似幻的綿延星海。
所有的一切與兩年前相比,宛如未曾變過。兩年了。肯告訴自己。
兩年前,肯離開格拉巴斯特後為了要查明蕭德爾當年進入雅湳樹林的始末,曾經從此處搭船前往波丹斯。當然,他沒查到什麼值得利用的情報,有些線索甚至連要跟他沾上邊都成問題。
肯覺得自己就像笨蛋一樣。北方的寒冷令他難受,加上無處宣洩的怒火,返回南方後他開始掠奪男爵車隊。一次又一次,像是為了從格拉巴斯特的統治者身上討回某種公道。不過事實上,肯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即便有,那也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失敗。
諷刺的是,如果他沒有這麼做,如果他沒有這麼任性、這麼厚臉皮,也許永遠不會再次和帕魯多相遇。
肯試著整理在腦中打轉的複雜思緒,一邊將視線轉向他——帕魯多,他曾經最好,最珍視的朋友。他看著他興致勃勃地與德蘭茲閒聊,一股悔恨毫不留情襲來。他不禁自責自己當年的固執和無知,讓他在他的人生中缺席了這麼長的時間。
兩人最後一次在樹下碰面後,彼此的人生便逐漸有了分歧。肯成為男爵養子,帕魯多則當上了水手。如果當初他願意聽進帕魯多的勸告會怎麼樣?他會是現在的德蘭茲嗎?如果他們的要好一直都未曾改變……
選擇。我們只是做出選擇,然後承擔後果。
肯的腦中再次浮現帕魯多說過的話。也許從小到大,他一直都比自己還要更快看透生命這場遊戲。
「那杯酒怎麼樣啊,傑斯塔老兄?」德蘭茲一句話把肯從陰鬱中拉回現實,用帶著微醺的口氣問道。
「啊……」肯盯著躺在玻璃酒杯中,名為「蔚藍夢境(Azure Dreamscape)」的淺色液體。「確實很有布尼斯敦的特色。」他隨口答道。
德蘭茲堅持「蔚藍夢境」是這間酒館最棒的調酒,不過真正讓肯驚豔的是杯裡的東西:一顆被鍍上亮度的琉璃珠。這是肯第一次看到有人把光酶石用來點綴食物,很是特別、耳目一新。躺在酒杯裡的珠子在淡藍色調酒的襯托下發著淡淡微光,彷彿一顆剛從遠處摘下的漁火,撲朔迷離。
「我太驚訝了,憑你這副德性居然有辦法殺死那種怪物。」德蘭茲朝帕魯多大叫,重複了一次他不久前說過的話。
「喂!你到底是記性太差還是耳朵有問題啊?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那些怪物只有皮膚硬了點,用刀子對準眼珠插下去照樣會死。」帕魯多半吼地回答。
看到兩名壯漢互相挖苦對方,肯無奈地笑了笑。德蘭茲雖然不比帕魯多魁武,依然保有昔日在海上磨練出的精壯體魄,即使搬到陸地生活多年後讓他顯得有些福態。
「真是可惜,你們居然沒有帶點那東西的樣本給我。話說回來,席拉越過樹林邊界的原因有辦法猜得到嗎?」德蘭茲大失所望地問道。
肯搖搖頭。「恐怕不容易,畢竟牠們一直按照同樣的原則在那片樹林生活了這麼久……」他用叉子撥弄著杯中的珠子。
「你們有沒有想過是氣候變化的關係?」德蘭茲把臉貼到桌前,口吻帶點故弄玄虛。不過他營造的神祕感馬上被帕魯多打得稀巴爛。
「你該不會是要說天氣變熱這檔事吧?這不是我們以前在海上的時候就聽過的事情?幾乎每年都有人提起,問題是根本沒有被證實。」帕魯多抱怨。「說真的,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你。明明是個醫生,為什麼會相信這種沒有根據的說法。」
「不不不,你錯了。已經有人調查過確切的數據,大陸上的氣溫確實有逐年增加的趨勢,只不過一開始變化的幅度非常小。」德蘭茲舉起一根手指。「你們對於『暖化』這個詞有任何概念嗎?」
「你是說大陸上所產生的熱,因為無法被適當地稀釋而不斷累積,最後造成地表溫度越來越高的理論嗎?」肯試著回答。
「哎呀,不愧是見多識廣的旅行家,跟某人就是不一樣。」德蘭茲朝肯拋出一枚讚許的眼神。「你說得沒錯,不過最關鍵的地方在於酶水晶的發現。因為工業和礦業發展,進而促使暖化現象更加劇烈。」
「當然,有另一派人認為單純只是太陽的熱力增強就是了。」他在嚥下一口啤酒前又補了一句。
「那又怎麼樣,你是說席拉因為溫度上升的關係而被逼出森林嗎?」帕魯多一邊說一邊舔掉殘留在嘴邊的泡沫。
「我只是說有可能。」德蘭茲聳聳肩。
「如果是這樣,其它動物不也會有同樣的反應嗎?」肯提出心中的疑惑。「況且雅湳樹林本來就很濕熱,如果席拉有辦法在那種地方存活,我不認為再熱一點對牠們而言會有差。」
「也許席拉是一種特別的生物,也許牠們對環境的感知比較敏銳。你們不是說牠們看起來……很不一樣?」
「我懷疑牠們可以被稱作『生物』,德蘭茲。」帕魯多直截了當地回應。
特別的生物是嗎……肯忍不住在心中反覆思索。
突然間,三人都沒有再繼續接話,只是各自望著夜中的港灣。
因為德蘭茲的關係,他們弄到了位於酒館二樓陽台的露天區座位。入夜後的布尼斯敦有些微涼,大街上的喧鬧聲比白天少了許多,不過沒有消失。偶爾吹來的海風帶著淡淡的魚腥臭,幸虧這不影響它拂過臉頰時的舒爽。
「你們打算搭船去哪裡?」德蘭茲忽然問道,像是他早該提出這樣的疑問。
「克洛威薩。」帕魯多平靜地回答。
「啊,那道白光出現的鬼地方。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德蘭茲以酒杯向帕魯多比劃幾下,可惜他道歉的動作看起來不怎麼真誠。
「唉,別介意,都是往事了。」帕魯多輕描淡寫地回應,卻藏不住眼中一閃而逝的哀傷,即使很難被注意到。「巴茲塔的船上一次入港是什麼時候。」他迅速轉移話鋒。
「巴茲塔?你們也太會挑時間了吧。」德蘭茲醉醺醺地回答。「根據我前陣子聽到的消息,他似乎還停留在克洛威薩。」
「克洛威薩?這就怪了……」帕魯多抿起嘴唇,表情有些苦惱。「唉,真傷腦筋,我對其它跑克洛威薩的船不是很熟啊。」
「如果是克洛威薩的話,我倒是可以幫你問問。但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我想我需要多一點的『激勵』。」德蘭茲揚嘴角,幾根手指舉到眼前撮了撮。
「嘖,我常常懷疑你是不是已經把自己的尊嚴丟進海裡餵魚了。」帕魯多面露不悅,不過還是乖乖朝他拋出一小袋鈖尼。
「很抱歉,那種東西在你把我家當成免費旅館的時候就不存在了。」德蘭茲接過錢袋,看了看裡頭的數目。「你知道,光是那些藥品的費用就不只這些了。」
帕魯多朝他翻翻白眼。「那我相信你大概有很多『藥品』可以抽。」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好啦。反正給我點時間,我保證你們會有船搭。」德蘭茲滿足地將錢袋收起來。
三人再度陷入一陣沉默,不過沒有持續太久。
「對了,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德蘭茲忽然把頭轉向肯。「其實沒有『旅行家』這種行業吧。」
「什麼意思?」肯有些不解。
「你受過專業訓練。」德蘭茲解釋。「你把自已弄得風塵僕僕,但我從剛才觀察你的時候就發現,你的舉動不像是到處流浪的人,甚至不像一般平民。」
你在觀察我?肯在內心驚呼。
「你讓我想起波丹斯那些貴族。」德蘭茲啜了一小口啤酒。「我猜你是某個重要的客戶,只是帕魯多跟我說你是南方人。就我所知,南方沒有任何地方提供像這樣的環境,除非——」突然,他的臉朝下重重撞在桌面上,帕魯多的手掌出現在他後頸。
「你搞什麼鬼,帕魯多?」
「我不能讓他知道我們要去克洛威薩的目的,你的身分很可能會暴露這點。」出手的男子口氣冷靜到和他泛紅的雙頰完全對不上,像是沒有半點醉意。
肯瞪大雙眼。「等一下……這真的有必要嗎?我不覺得一個退休的船員光憑舉動就可以猜出我的身份。」
「他不是普通的船員,阿凱。德蘭茲是一名『船醫』。」
「難道你沒有告訴他男爵的事情?」
「我沒有,我告訴他我在魔匠鋪工作。」
「你為什麼要隱瞞這種事情,德蘭茲不是你很信任的朋友嗎?」
「朋友不代表必須坦承一切。況且男爵交代得很清楚,這件事情不能曝光。」
「就只是因為這樣?」肯無法苟同。「難道在你眼裡就只有那傢伙的命令?難道對你而言,除了忠誠之外的東西都是狗屁?」
「你忘了我是怎麼跟你說的,阿凱?」帕魯多停下手邊的動作。「我必須替我做的決定負責。」
「你掙扎過嗎?」肯瞪著他。「在他的命令跟你的朋友、你在乎的人之間?」
「我在乎的人死了。」
也許這就是原因。肯告訴自己。「你說得對,這是你的選擇。」他握緊拳頭,看著帕魯多。「你選擇接受男爵的施捨,然後說服自己為他弄髒雙手!」他吼道,接著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