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平緩的海風打了過來,竄過狹小、壅擠的甲板。
德蘭茲並沒有食言,他的確幫肯和帕魯多找來一艘準備開往克洛威薩的船,只不過不是他們原先期待的客船或商船,而是一艘漁船。
肯獨自站在甲板的盡頭,手上握著那把沒有名字的武器。他瞇起一隻眼睛,試著透過金屬管上的突起凝視不斷翻攪的波濤。
「很迷人對吧?」帕魯多走近肯身旁說道。後者放下武器,轉頭,表情卻有些狼狽。「唉,我快受不了那些死魚的味道。」
這艘漁船實際上還不到能夠遠航的規模,只是一艘雙桅桿的中型帆船,因此他們中途還得停靠幾個小港口進行補給。當然,關於這點兩人早在上船之前就向德蘭茲抱怨過了,可惜當時並沒有其它替代方案。
一般而言,布尼斯敦當地的漁民很少會讓陌生人搭便車,更別說兩名遊手好閒的旅客。不過多虧德蘭茲費盡一番工夫和船長討價還價,肯與帕魯多現在才有辦法輕鬆地站在甲板上聊天,前提是他們不能干擾船上那些捕漁的工人。
「相信我,阿凱。我在船上聞過更臭的東西。」帕魯多仰頭確認船隻行進的方向,一派輕鬆地說著。「怎麼樣,那種感覺是不是很特別、很容易上癮?」
肯看著手上的東西。帕魯多給他的鋼珠早用光,而他卻記得清清楚楚。他記得自己是如何輕易射殺那些難纏的怪物。不過才幾天。他心想,他確實很懷念那種爽快的戰鬥,同時有種不好的預感——倘若男爵計畫把這東西交易到北方其它國家,絕對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某些事情正在醞釀。肯警告自己,他脫離世局的中心的已經太久了。某些我尚未察覺的事。
肯盯著海面想了一會兒,轉而開始好奇另一件事。「帕魯多,我不懂為什麼單純用金屬和木頭拼湊出來的裝置能有這麼大的威力……這兩年你們到底在格拉巴斯特做了什麼?」他問道。
「你知道基本的鍍魔的原理對吧?」帕魯多反問。
「鍍魔?我當然知道。不過據我所知,並沒有任何一種酶水晶能夠發出這麼強大的力量。」
「並不是一種,而是兩種。」帕魯多點出關鍵。「那把武器並不是只靠一種酶水晶就產生這麼大的殺傷力,你知道同時把兩種不同的酶水晶鍍到同一個物體會發生什麼嗎?」
「你說同時?這麼做不是會造成不同性質間的衝突,產生排斥或是……反彈?」肯試著猜測。
「我們把兩種鍍魔效果碰撞所產生的力量稱作『晶爆』(Crystal Blast)。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晶爆非常危險。所以很多鍍魔匠在工作時都很小心,因為他們常常會使用高純度的酶水晶進行鍍魔。」帕魯多解釋。「相反的,像我們魔匠師的手套,卻是使用純度偏低的酶水晶。」他舉起拳頭,儘管他沒帶著手套。「這種低純度的酶水晶所引發的晶爆根本毫無威力,所以我們使用手套戰鬥時並不會有安全上的疑慮。」
「嗯……」
「那麼,如果把純度控制在這兩者之間呢?」
「控制在兩者之間?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找到最適合引發晶爆純度。」帕魯多回答。「阿凱,你見過男爵底下那群專門研究酶水晶的學者吧?」
「嗯,不過男爵的宅邸非常大,那些傢伙的研究室並不在我平常活動的地方。」肯想起那群穿著研究袍的工作者,還有他們擺滿各式各樣古怪、貴重器材的房間,專門用來測試與混和各種水晶材料。男爵對於他們的事情始終很保密,那些人既不屬於魔匠師部隊的一環,亦不接受男爵以外的命令。
「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格拉巴斯特每年發佈的酶水晶通用標準就是那群人修訂的對吧?」肯搓搓下巴,他的鬍子因為連續幾週的航行而疏於修剪。
「阿凱,男爵和他底下的學者花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找到最適合引發驚爆的酶水晶純度。」
「你說最適合?不過等一下,為什麼這些事情從來沒有在他們每年公告的內容當中提到?」
「你以為男爵會把所有研究成果公諸天下?」
肯愣一愣,接著大笑。「哈,你說得沒錯。我居然會忘了那男人的本性。」
「總之,當酶水晶的純度介於某個百分比時,它所引發的晶爆不至於造成破壞,卻又能產生足夠的力道。」
「你是指……故意讓兩種鍍魔效果抵銷,然後用那股力道去推動鋼珠?」
「沒錯,這就是那把武器的秘密。瞬間的爆炸會產生極大的動能,而且力道比我們平常用布酶石創造的彈力要大上數十……不,甚至數百倍。」帕魯多指著肯手上的東西。「那把武器的存在證明酶水晶很可能還有尚未被發掘的潛能,阿凱。我們所知道的用法恐怕只是冰山一角。」他神采奕奕地說道,甚至有點興奮。
「是男爵這麼跟你說的?」
帕魯多點點頭,讀出他的心思。「不完全算是吧。阿凱,你真的這麼厭惡他?就算他為這個世界帶來這些改變?」
肯愣了一下,忽然發現他已經很久不曾這麼問過自己。他對他的厭惡似乎成了一種自然反應,卻鮮少回去探究源頭。
「我不知道。一開始,我只是認為他管理城市的手段太過低劣,太過……冷血。」他的視線下墜,盪到船舷附近。他看著打在船身的碎浪說道:「現在聽起來很可笑,不過我本來打算要瓦解男爵的統治。兩年前離開格拉巴斯特之後我去了波丹斯,我以為我能找到一些可以指控他的證據。」
「指控?」帕魯多望著遠處的海平面。「你打算指控他什麼?」
「當然是指控他……」肯說道一半,卻發現自己接不下去。再一次,帕魯多提出的問題打中了他的盲點。我到底是恨他什麼地方?
「好吧,也許你說對了一部分。」肯看著起起伏伏的波濤,嘆口氣。「我確實在波丹斯蒐集到一些男爵早期的生涯資料,還有他上呈給波丹斯皇家的探險報告。不過……也就是這樣罷了。他在發現酶水晶之前就是一名探險家,只不過沒什麼名氣。而現在……」
「而現在是格拉巴斯特的統治者。」帕魯多接著說完。「阿凱,男爵到目前為止的人生聽起來很正常。」他盯著他。「就算他制訂了一些不太合理的政策好了,那畢竟是他建立的城市,何況他的發現確實對整個大陸貢獻良多。」
肯靜靜聽著,卻沒回話。
「我的意思是……」帕魯多繼續看著肯。「阿凱,你曉得男爵並沒有犯下什麼滔天大罪對吧?」
「我知道,帕魯多。」肯垂下臉,聲音透著幾分沮喪。「我知道。」他停了一下,抬起頭。「也許……這是我自己的問題,也許我只是沒辦法接受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
「權力會改變一個人,阿凱。一直向如此。」
也許真相僅是如此。
肯試著說服自己接受這樣的說法,只不過心裡有某個部分卻渴望反駁。他難以相信現在的男爵就是當初來到他們村子的男人,那種差異感很難形容。不過問題的答案往往很單純,也許正如帕魯多斷言,男爵只是跟大多數人一樣,被野心和權力影響得太徹底。
「話說回來,既然你到過波丹斯,應該體驗過那裡的氣候才對。」帕魯多忍不住問。「那裡的冬天對我們南方人而言是一種折磨。」
「我並沒有在波丹斯待太久,回到南方後我先去了一趟克洛威薩,後來又在蓋莫爾待上一段時間。」。
「這就是為什麼你會碰上那些拾荒者?」帕魯多問道。
肯點點頭。「我在蓋莫爾遇過很多人。好人、壞人,也有很多白白送命的笨蛋。」他望著海面。
「你後悔過嗎,阿凱?後悔拋下當初的生活。」
肯一語不發。如果是再早一點之前被問到這個問題,他會毫不猶豫地否認。「也許我開始後悔了。」他笑著承認。「只是我不認為我有辦法回頭。」
「為什麼?」
「這事沒這那麼簡單。」肯回答。「一旦弄清楚格拉巴斯特真正的狀況後,你很難繼續欺騙自己,至少對我而言沒辦法。」
「阿凱,你一點都沒變。」帕魯多笑著說道。「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對吧?我跟你,我們都很難說服彼此。」
「帕魯多,我是認真的。我們應該站在同一陣線,我們應該……聯手。」終於,肯試著提起那個字眼。「你可以現在就脫離那男人的掌控,相信我,男爵不會知道我們去了哪裡。」
「我不是你,阿凱。我沒辦法像你一樣輕易選邊站。我很樂意看你自由,只是……」帕魯多的聲音瞬間消失,彷彿那句話的後半段被海水吞沒。「我就是做不到。阿凱,我沒辦法。」他清清喉嚨,堅決地重申。
「好吧……」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肯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對了。」他再次掏出那把武器。「這東西還沒有名字對吧?」他晃晃手上的東西,深色的金屬長管在陽光下閃爍。
帕魯多還沒開口,幾名漁工突然大聲吆喝著跑過他們後方的甲板,朝船尾衝去。肯看見那群人熟練地將一袋漁網拉上船,裡頭的生物依舊活蹦亂跳,牠們長著針刺狀的背鰭,看起來十分具有攻擊性。那些漁工用手套罩住半截手臂,合力將網子內的東西倒入一旁的竹簍當中。
「棘背鯛。」
「你說什麼?」肯的注意力被突然竄出的聲音打斷。他回頭,發現帕魯多也在觀察那些人。
「我是說他們正在補的東西叫做『棘背鯛』,那是南方海域很常見的魚類。牠們會伸展背上的刺來抵禦攻擊。」
能夠自由伸展的棘刺……肯並不在濱海的聚落長大,對他而言,海上的一切充滿新奇。「我要叫它『黑棘』。」他舉起武器。
「『黑棘』啊。
」帕魯多的目光隨著肯,落到他手裡的東西。「隨你高興吧,阿凱。反正那是你的了,就算男爵之後替這東西命了名也與你無關。不過,那個名字確實很適合它。」
肯展露微笑,接著用食指勾住黑棘的金屬長管,迅速甩動起整把武器,動作流暢地將它送入腰上的皮套。「所以,我要去哪裡才能找到更多那種鋼珠?」他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