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約翰是怎麼死的對吧？」艾雅的聲音迴盪在偌大的石室內。
肯僵在原地，沒料到她會問得如此直接。
溫克斯和卡蘇離開後，緊接著名叫多魯加的男子也離開了。肯本來也想安靜地告退，不過他其實不曉得自己應該去哪裡。
「……艾雅族長。」肯收回跨出的腳步，他讓視線在地板上停留片刻，接著抬起頭。「溫克斯他父親的死並不是意外。」
「沒關係，我不打算對這件事情咎責」石椅上的女子回答。「你看起來不像是身分單純的護衛，我想你大概跟我兒子一開始踏上這趟旅程的原因有關。」她的聲音在石室內聽起來格外響亮，也格外純淨。
肯緩緩吐出一口氣。「溫克斯的父親是被我朋友殺死的。」他用愧疚的口氣說道。「艾雅女士，約翰是你的丈夫對吧？」
「我們相愛過。」坐在大位上的女子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懷了約翰的孩子，但我們並沒有按照雅湳的傳統成家。」她的眼裡浮現幾絲遺憾。「告訴我。」她繼續說道。「告訴我約翰為什麼送命。」
「我的朋友帕魯多是蕭德爾的手下，他派他從溫克斯父親手上搶走路標，他卻失手把他殺了。」
「啊……蕭德爾那傢伙果然還活著。」艾雅重重嘆口氣。「你所謂的路標，應該是我當初給約翰的磁針。」
肯點點頭。「艾雅族長，為什麼溫克斯他父親當初不繼續留在這裡生活？」
「是我要他離開的。」艾雅坦承。「夸爾迦納部落一直是由女性擔任族長，我知道自己懷孕後就告訴約翰，如果是個男孩，我希望他帶他離開雅湳。」
肯沒回應她，卻露出不解的臉。
「生在這片樹林是我們的驕傲，也是我們雅湳人的……宿命。」艾雅看著他的雙眼。
「你是指你們不能到外頭生活？」
「捍衛這片祖先留下的土地是雅湳人的義務和責任，倘若身為雅湳的戰選者，那麼責任就更加重大。」艾雅說道。「在雅湳的傳統裡，我們是kiva lasz tott，『受選之人』。我們具有強大的力量，戰選者真正的意思是『為征戰而生的人』。一旦爆發衝突或戰事，我們將替族人挺身而出，獻出鮮血。」她繼續說道。「我們必須為了族人殺戮，或成為被殺戮的對象。」
「你的意思是……你害怕溫克斯具有戰選者的血統？」
艾雅點頭默認。「我一直希望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孩子，他不必背負這些重擔，不必因為了結別人的生命而承受良心的譴責。我希望他能離開雅湳樹林，離開者裡，然後永遠不要再回來。」她忽然起身，走下座位。「庫莎和阿席卡出生的時候我還不是夸爾迦納的族長。我和約翰做了一個約定，要他忘記這裡，然後帶我兒子到外面的世界生活。」她站在石椅前，盯著遠處的大殿入口。「約翰一開始非常反對，不過最後還是答應了。他還告訴我，要幫我們的兒子取一個屬於外地人的名字。他說他會叫他『溫克斯』。」
「所以他手上才會有雅湳的磁針？」肯聽完後問道。
「沒錯……我給了約翰一副磁針，好讓他能夠離開雅湳樹林。可惜我們當時並沒有料到蕭德爾還活著。」艾雅停頓片刻。「他沒把這裡的事情公開對吧？」
肯輕輕點頭。「這也是我會和溫克斯隨行最主要的原因。」
「……蕭德爾的動機確實很奇怪奇，我以為他會把我們的祕密昭告世人。」艾雅忍不住皺起眉頭。「畢竟我們不讓任何進入部落的外來者離開，就是因為擔心這種事會發生。」
肯聽完之後愣了一下，他本來以為庫莎那番警告只是說說而已。
「你放心吧。」艾雅注意到灰髮男子臉上的表情。「很多過去的傳統已經隨著時代慢慢改變，況且我們會判斷你們這些外來者真正的目的和動機。我很清楚即便是在外頭的世界，也存在心地良善的靈魂。」
「像是溫克斯他的父親？」
「我們本來打算把約翰還有其他探險隊的成員丟在樹林裡，讓他們成為席拉的餌食。」一抹微笑在艾雅的臉上暈開。
「但你們沒有這麼做？」肯挑起眉毛。
「當時的族長，我的母親。我說服了她，我替那些探險隊的人向她求情。」艾雅表示。「因為約翰……我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就知道了。他的眼神跟其他我見過的外來者不一樣，那並不是貪婪的眼神。他不是為了名聲或錢財，甚至不是為了尋求刺激，約翰加入探險隊只是因為他害怕再也見不到自己唯一的哥哥。」她繼續說道，字裡行間流露情感。「我們當時都很年輕，而約翰是個可靠的男人，我曉得他一直都是探險隊成員的支柱。」
「等等……所以男爵，我是說蕭德爾真的是全憑自己的力量找到這裡的？」
「應該說憑著運氣吧。」艾雅想了想。「他認出了一名我們派到外頭的雅湳人。」
「派到外頭？我以為你說你們雅湳人一輩子都不會離開這裡。」
「我們是不會，不過前幾任的族長認為如果我們一直維持這樣的生活方式，遲早會跟外頭的世界脫節。」
「所以你們派人混進我們的城市？」
「他們是受過特殊訓練的戰選者，用你們的說法應該是密探或間諜，不過我們的目的只是要蒐集外界的資訊，並不是為了攻城掠地。」艾雅澄清。「我們派出的探子人數很少，加上不是每個部落都贊成這樣的做法，理論上要認出他們的機率微乎其微。」
「這麼說……蕭德爾是跟著你們的探子一起回來的？」
「沒錯，我不知道他是用了什麼方式突破他的心房。總之，蕭德爾是被我們的人帶進來的。」她搖搖頭。「那次之後，我們就不再派人出去。」
「對了！」肯忽然想到。「庫莎說你們從來沒聽過『酶水晶』這種東西。」
「我們確實沒有。蕭德爾並沒有在我們這裡找到任何具有價值的發現，而且據我所知，整個雅湳樹林也沒有你說的那種東西存在。」
「問題是……」肯猶豫了一下。「我一直覺得你們那些……戰選者，他們的力量跟酶水晶的運作方式很像。」
艾雅聽完後對肯笑了一下。「嗯……肯先生，我想也許你會想要看看這個。」她說完朝他招招手，要他跟著一起走出石室。
兩人進入那條筆直長廊，一直到接近大殿入口艾雅才停下來。「這棟建築原本是間神殿，是在雅湳帝國崩解後不久建成的。」她一邊說一邊指向天花板。「當時上頭那棵樹還沒有這麼巨大。我們的祖先建造這間神殿，是為了侍奉一位傳說中的雅湳人。」她說完走近長廊的其中一面牆，肯這才發現上頭那些雕刻出來的壁畫，並不只是單純的裝飾。
艾雅把手伸向一簇點在壁龕內的火焰，接著伸出另一隻手撫摸壁畫，那面牆隨即亮起。她繼續把光從火焰導入牆面，讓它們按照畫上的刻線竄流、移轉，如同一面璀璨的畫布。畫上，一條條閃爍不斷的光絲則勾勒出豐富的輪廓。「一千年前，我們的祖先在雅湳發現了一種強大的礦物。」她看著被自己點亮的壁畫說道，上頭畫著一群伸手朝向天空的人，而空中有一顆被他們捧起來，太陽般的石頭。
「我們的祖先決定用他們發現的力量征服其它地區，然而有另一群雅湳人反對。」艾雅點亮另一面壁畫，那是兩群對立的雅湳人。「最後爆發內戰，而雅湳帝國也分裂成兩派。」她說道，同時移動腳步。
肯沒說半句話，而是兩眼瞪大地跟在艾雅身後。
「為了取勝，雙方人馬都決定把這種力量用在戰爭上，導致內戰一發不可收拾。」艾雅停在第三面壁畫前。「這樣的轉變導致整個雅湳帝國境內遭受大規模破壞，同時讓某種怪物——奇卡，在無意間誕生。」她的手指滑到畫上的一角。肯本來以為她指錯了，因為她指的東西看起來像是一個人。
「奇卡，意思是『吞噬者』，或是『狂噬（The Devourer）』。」艾雅在畫前駐足片刻後說道，隨後轉頭朝對面的牆壁走去。
「狂噬……」肯在口中喃喃覆誦。
「奇卡的出現讓戰況一面倒，不過內戰並沒有結束，反而更加慘烈。」艾雅點亮一面描繪戰場的壁畫。「人民被屠殺，城鎮也遭到毀棄。」她說道。
「這場內戰持續了二十二年，從兩派雅湳人的戰爭，變成雅湳人與奇卡的戰爭。」艾雅走向另一幅壁畫，那面壁畫幾乎可以說是奇卡的特寫。只不過它看起來已經不再像是個人類，而是某團扭曲、漆黑，宛如鬼魅般的存在。代表它的形體漂浮在空中，下方則有許多了長了角的野獸。
「雅湳人在奇卡的力量下節節敗退，直到某一天，一名叫做艾德藍的雅湳人出現。他隻身挑戰奇卡，最後擊敗他，結束內戰。」艾雅走到最後一幅壁畫前面。「艾德藍從奇卡身上奪回力量，然後用那股力量把雅湳變成現在的樣子。」她伸出手，指著畫在壁畫上的兩個世界。「我們的雅湳，還有席拉的雅湳。」她接著敘述。「艾德藍沒有獨佔那些力量，他讓自己化成雨，降臨這片土地。」她比了比壁畫上，下在兩個世界的大雨。「夾帶力量的雨水讓雅湳飽受戰爭摧殘的土地重新復甦，也讓席拉還有我們這些具有天賦的雅湳人開始出現。」
艾雅收回手，讓壁畫上殘留的光芒自然消逝。不過就在最後一個畫面角落，有一小段刻在上頭的文字。
「那是什麼？」肯指著壁畫上的文字問道。
「那是艾德藍留下的訊息，不過已經無法考證了。」她回答，然後開始逐字唸道：
我以我的雙手，接納我必然無法掌握的力量；
以我的肩膀，扛起我必然無法承擔的責任；
以我的雙眼，看照我必然無法守護的世界。
我是艾德藍，你們的祖先。我是吞下狂噬的人。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肯聽完後露出讚嘆的眼神。「不過這只是傳說對吧？我是說有關奇卡跟艾德藍的故事。」他好奇地問道。
「這些壁畫的神話色彩確實很濃厚，不過無可否認，有許多上頭的描述是真實存在的狀況。」艾雅解釋。「譬如戰選者的血脈、席拉，還有這個地方獨特的空間結構。我只能說艾德藍很可能是某個在內戰中戰功彪炳的雅湳人，只是被過分渲染。」
「既然你提到雅湳樹林的空間，有一點一直讓我很好奇。」肯歪起頭。「如果這裡跟我們來的那座雅湳樹林其實是同一座，代表從這裡也能夠直接跟樹林之外的世界銜接對吧？」
「沒辦法。」艾雅回答。「說同一座其實不太正確，我們所居住的雅湳和你們外地人的世界之間隔著席拉的地盤，就是你們進入通道前的那座雅湳樹林。」
「等等，難道這個地方沒有所謂的邊界存在？」
艾雅搖搖頭。「如果從這裡往某一個方向一直走，到最後你會發現自己又回到同樣的地方。」
「所以你們被困在這裡？」
「不如說我們藏身在這裡。」艾雅形容。「畢竟我們能夠在兩座雅湳之間自由進出。」
肯沉默了一會兒，他抬頭重新端詳那些牆上的壁畫。突然間，有某個東西引起了他的興趣。「這裡。」他指著那張描述奇卡與雅湳人交戰的畫作，上頭有許多像是柱子又像是樹木的圖案。「這些一根一根的東西是什麼？」他問道。
艾雅走過來，看了肯所指的地方一眼。「噢，那是在描述奇卡神力的一環，據說它會召喚巨大的火柱，燒毀地面上的一切。」
「巨大的……火柱？」肯的臉上浮現一絲錯愕。「你能再說得更詳細一點嗎？」
「關於奇卡的傳聞非常多，只不過大多數都沒有被證實。傳聞說他率領一群兇殘的怪物大軍，還會召來各種天災。至於圖上畫的那些……」艾雅低頭想了一下。「我是聽過一些說法，說那些火焰憑空出現，像是巨大的光柱，接著一瞬間就把所有東西燒成灰燼。你怎麼會對這個部分有興趣？」
「因為……」肯想起兩年前他在男爵宅邸看見的景象，還有他從克洛威薩居民、從溫克斯口中得知關於那場毀滅麥爾提島的災難。一陣涼意忽然竄上他的背脊。「艾雅族長……」他的嘴角忍不住顫抖。
「有沒有可能，這些畫上的的描述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