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兒子!」約翰朝工坊內催促,整個人看上去像極了那些遊走大陸的行腳鍍魔匠。
少年的父親站在店門口,手中拎著木製工具箱,身上還背了一只裝滿備用水晶和鍍魔工具的工作包。一會兒後,溫克斯慌張地步出工坊,他沒提任何東西,除了一條繫在腰上的寬腰帶,上頭掛著用來放置樣本的玻璃小罐,以及簡單的採集工具。「怎麼樣?」他邊說邊朝門口走去。
「看起來沒什麼問題。」約翰迅速給出一個滿意的眼神,但沒收起刻不容緩的態度。
父子兩人先後跨出店鋪,來到外頭,卻沒有碰上預期中的人潮,意味大多數的鎮民已經早先一步朝港口出發。
「溫克斯,你要不要再想想?」約翰在他們踏上克洛威薩的中央大道後立刻問道。
「就這樣吧。既然鎮長同意了,我認為這樣最好。」少年回答,幾乎不經思考。
約翰露出懊惱的神情,不過隨即又換了一種方式開口:「兒子,你不需要勉強自己。如果碰上什麼突發狀況,記得叫其它人來幫忙。還有我會一直待在船上,你需要的話——」
「爸,我已經不是學徒了。」溫克斯不耐煩地打斷他。「我也是布朗克之槌的鍍魔匠,你可以應付的事情,我也可以。」
「……好吧,也許你說得沒錯。」約翰閉上嘴,沒再嘮叨下去。他早就不是孩子。他告訴自己。就連哈德森都清楚這點,然而全天下的父母都明白,那並不容易。
兩人安靜地走了一陣,直到被聲音打斷。
港口附近的人潮跟空蕩的大道形成強烈對比,溫克斯大老遠就看見一大片黑壓壓的人頭扭動著,佔據港邊的每吋土地。有些人為了尋求更佳的視野,甚至爬到住宅的屋簷上。
搜索隊搭乘的兩艘船被人海團團圍繞,景象空前,再次印證了珂妮口中的事——鎮民們無不期盼這場行動。他們沒有留在家中等待消息,而是選擇放下手邊的工作。
這絕對是歷史性的一刻。溫克斯看著趨之若鶩的圍觀者心想,一邊跟著父親擠進人群。不少鎮民認出他們,紛紛讓道,闢出一條通往碼頭的人牆小徑。
遠遠就發現溫克斯和他父親的哈德森沿著木棧板走下船,大聲要前方的群眾退開,好迎接姍姍來遲的兩人。
「你們遲到了。」哈德森擺出招牌的臭臉,不過聲音依舊抖擻。
「抱歉,出發前我們點了一下裝備,所以耽誤了時間。」約翰連忙解釋。
鎮長挑起眉毛,顯然對這個理由並不滿意,幸虧時間緊迫下他沒打算繼續追究,而是轉身領著兩人上船。他們一站上甲板,許多雙目光立刻毫不留情地打來。
身為最慢登船的人,溫克斯備感壓迫。慶幸的是,這艘船的主人脾氣並不算差,況且他跟少年的父親有過一面之緣。
船長室的門被碰一聲打開,巴茲塔高大的身軀出現在門後。鎮長向他點了點頭,隨後他便朝船上的水手揮揮手,所有人立刻動身工作。
「你叫溫克斯對吧?」巴茲塔緩緩走向少年,那人的身形讓人望而生畏,不過藏在厚重絡腮鬍後方的臉龐卻顯得十分可靠。「我是這艘船的船長,巴茲塔。」他伸出黝黑的手。
「溫克斯……溫克斯.布朗克。」他看著握住自己的巨大的手掌,他的手很粗,硬如樹皮,上頭佈滿傷疤——真正的傷,跟他在工坊磨出厚繭完全不同。
「孩子,你要不要過去跟其它人會合?」巴茲塔拍拍溫克斯的肩,比了比甲板上的另一頭給他看。那裡聚集了一小群人。
哈德森將參與搜索行動的三十名成員分配到兩艘貿易公會出動的船隻上,再把兩團人各別分成三組,組成六支搜索隊。溫克斯不久前才跟他們一起參加過簡單的行前訓練,因此一眼就認出那些人的身分。
那場訓練包含教導部分酶水晶相關的知識,而溫克斯本身的背景讓他很快就成了眾人仰賴的對象,儘管他並沒有擔任隊伍的領頭。
「喂,溫克斯。你終於來啦!」說話的人是溫克斯這一組的小隊長,倪坤(Niquel)。他揮揮手,吆喝他站到甲板邊緣。水手們已經收起錨,讓船緩緩駛離碼頭。擠在下方的鎮民尚未散去,他們揮舞雙手、扯開嗓門,大喊著歡送他們啟程。興奮全寫在那些人的臉上,興奮、激動和期待。
「你會緊張嗎,溫克斯?」倪坤忽然問道,就在他們已經遠到看不見港邊人群的表情時。
緊張?溫克斯不禁回想過去一個月的種種遭遇。他父親很快就成了負責搜索行動的人選之一,他們需要他的專業。而他?至少一開始的時候,他有權選擇完全置身事外。不過現在……現在他卻直挺挺地站在這裡,踏在這艘航向災厄之地的船上。
當然,包括他在內,沒有任何搜索隊員是被強迫前來。
溫克斯思索著要如何回答倪坤的問題,無意間瞥見他握住欄杆的手,他的手正微微顫抖著。也許我該緊張。他告訴自己,隨後抬頭迎向身旁的男子。「我不知道,倪坤……我想每個人對那場災難的感受都不一樣。」
倪坤是鎮上的肉販,他的雙親也在那場劫難中離世。失去他們對他而言是個嚴重的打擊,不過倪坤沒有讓絕望佔據自己的人生太久,至少他在訓練時所展現出來的積極讓溫克斯印象深刻。
「老實說,有件事情我一直搞不懂。」倪坤望著海面。
「嗯?」
「為什麼鎮長他們經過兩年後才願意展開調查,如果我們可以早點派人過去……」他嘆了口氣,沒有繼續往下說。
「倪坤?」
「唉,算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溫克斯。我看得出你也想弄清楚那場災難是怎麼發生的。」
少年沒應聲,只是點點頭。如果兩年前的災難後立刻召集一支調查隊,倪坤大概會是第一個自願者,這點他毫不懷疑。溫克斯不知道他是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走出陰霾,重拾對於生活的動力,可惜並非每個人都有辦法像他一樣。
少年轉頭,眼睛掃過其它搜索隊,他們一群一群地站在一起交談,不過鮮少有人臉上掛著笑容。可想而知,認同這場行動是一回事,親力親為,那是另一回事。
溫克斯想起克蕾兒,想起自己說要陪她走到最後的承諾。
不知道克蕾兒是不是也在剛才那些人群裡頭?他納悶。他們都很清楚調查結果可能會顛覆她曾深信不疑的東西,甚至將她推回深淵。不過即使如此,他也要親眼證實。
溫克斯不想錯過這場調查,因為他等不及要搶在別人之前先弄個清楚。也許正是因為這份荒謬的期待,讓他對於來臨的恐懼視若無睹。他盯著鼓起的船帆,感覺到自己正朝真相接近。
兩年來,沒有人知道的真相。
半天過去,兩艘船總算來到預定的滯留水域。如果麥爾堤島還存在,他們下錨的位置大概是在島上的港口外海不遠處。
「我們走吧,溫克斯。」倪坤對溫克斯說道,示意他跟著其它搜索隊成員走到另一側的甲板。面向麥爾堤島的那一側。
兩年前的災難幾乎摧毀了整座島,而剩下的部分從船上能夠一覽無遺。那是一具嚇人、乾癟的島嶼屍體。經過兩年,海水將剩餘的岩床繼續打磨、侵蝕,形成雜亂的暗礁,以及一根根刺出海面,銳利、扭曲的尖錐,冰冷詭譎。像是某種宣示、某種警告,要任何人遠離此地。
溫克斯深深倒抽一口氣,災難結束後他是第一次從這麼近的距離下觀察那座島。甲板上的搜索隊員和水手們同樣面露驚恐,有些人甚至向後退了幾步。然而真正可怕的並不是他們看見的東西,而是伴隨畫面浮現的記憶。
麥爾堤島的富饒眾所皆知,來自聚集至島上的船隻、移民者、旅客,甚至海盜。不同世界的文化、族群,彼此接納、交融,形成島上多元而豐富的生活樣貌。
可惜再度望著同樣的方向、同樣的位置,曾經熱鬧的島嶼卻出奇地安靜,甚至比周遭的海面還要安靜。溫克斯很清楚他們理當不會聽見島上傳來的喧嘩,只是毫無疑問,籠罩那地方的不是普通的安寧,而是死寂。
濃烈、凋零般的死寂。
溫克斯睜著眼,他終於嘗到那份遲來的惶恐,彷彿一頭浮上海面的隱形怪物,張開觸手將萬物攬進口中,無情地啃咬、撕碎。少年抬起頭,猛然察覺另一個更為詭異的事實——整座麥爾堤島的上空居然看不見半隻盤旋的飛鳥,而直覺告訴他這個現象絕對不尋常。他甚至懷疑,是不是連海面底下也沒有魚群經過?
「放下小船!」哈德森大喊。
「等一下!」溫克斯的父親鑽過聚集在甲板邊的人群朝鎮長走去。「哈德森,難道你沒看見那邊的天空不對勁嗎?」
「我的視力是不太好,不過我可沒有瞎。」哈德森轉頭看了溫克斯的父親一眼。「約翰,不管怎麼樣,我們都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取消整場行動。」
「那至少可以再等等吧?我們可以停在海上……」
「夠了。」哈德森不客氣地打斷他。「你知道我們為今天做了多少準備?如果遇到一點突發狀況就要喊停,那乾脆直接打道回府算了。」他面色不善地說。「我們本來就不可能料到所有事。」
老鍍魔匠沒繼續反駁,臉上的表情卻很沮喪。溫克斯不確定自己應不應該過去安慰他,因為他的內心其實是站在鎮長這一邊。
「把小船放下。」哈德森又喊了一遍,同時指示巴茲塔以旗幟通知另一艘船。
「就是今天了,溫克斯。」站在溫克斯身旁的倪坤說道。少年又望了一眼麥爾堤島的方向,吞吞口水。就在今天,他們將會踏入兩年來沒有人敢接近的海域。
「好了。」終於,哈德森轉頭面對圍繞在他周圍的搜索隊成員,就在三艘小船輕觸到下方的海面後。「聽著,我不會說你們是鎮上的大英雄,也不打算用這種鬼話催眠各位。你們應該注意到那片海域不尋常的地方,雖然災難發生過後已經兩年沒有任何動靜,不過就連我也不敢保證你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是絕對安全的。」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刻意留給在場的人一點心理準備。「我知道你們都是自願踏上這艘船,不過我還是得再問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如果有任何人想要退出,不必感到內疚,我允許你留在船上。」
溫克斯朝旁邊瞄了一眼,大部分的搜索隊成員年紀都比他大,然而此刻,他們臉上卻不見那個年齡該有的沉穩。不過這是當然的,無論受過多少訓練、做過多少遍心理建設,一旦真正置身此處,再鐵齒的人恐怕也會開始動搖。
哈德森靜待片刻,看見幾個人的嘴角抖了一下,幾個人身子不安地晃了晃,幸虧最後,依舊沒有半個人出聲。
「很好。既然沒有人打算留下,那麼所有人出發吧!」他大聲宣告,接著拍拍站在前面幾個人的肩膀,替這場行動劃開序幕。「祝各位好運。」他一邊看著陸續爬下繩梯的搜索隊員一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