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吧,不過別喝太多。」肯把水壺遞給少年,接著重新攤開地圖確認。他們登上峭壁後停留了一小段時間,稍作休息,接著才開始往山頂前進。
溫克斯接過水壺,珍惜地嚥下幾口。他和肯終於來到德維克山脈,那被肯稱為「朱朗瑪特」的山峰頂端,兩人躲在一塊能夠遮擋強風的巨大岩石底下。少年回想不久前的經歷,依舊餘悸猶存,不過那也令他相信自己挺過了攀爬過程最困難的部分。因為按周遭的地勢來看,他們即將越過稜線,開始下山。
肯捱著岩石走到溫克斯旁邊,以手勢要他動身。少年忍不住回頭,望著他們來的方向看了一會兒。他的視線停在那裡,停在天空底下那一小塊被山林包圍的區域——克洛威薩,他曾經的家園如今剩下模糊的輪廓。一旦翻過山稜線,他將再也無法眺望那座小鎮。
溫克斯想起自己給予克蕾兒的承諾,然而他不確定,甚至不敢奢望她會一直等下去。這趟旅程充滿了太多的未知數,他更加確信了這點。他想了想,然後別過頭,甩開徘徊在心中的牽掛。
「溫克斯!」肯大聲喊道,卻沒有回頭。他就停在不遠處的坡頂上。
少年循著呼喊快步來到肯的身邊,隨即被眼前的畫面震懾。「肯先生……」他盯著前方,那是自他在調查行動中目睹海上的大坑後,內心再次湧現難以言喻的澎湃。
山稜線的另一頭是一整片望不見盡頭的蓊鬱——雅湳,被他們稱為大樹海的地方。生長了千年的巨木拔地而起,彼此相擁緊靠。他的視野所及盡是翠綠,濃密、粗大的枝葉延伸交錯,宛如一張遮蓋大地的綠色毛毯。相比之下德維克山脈另一側的林木只能算是毯子的一角。
「你等著吧,蕭德爾。」肯盯著眼前遼闊的樹海低語。「我會把你的謊言公諸天下。」
溫克斯轉過頭,看向身旁的人。
「很壯觀對吧。」肯說道,不過仍看著前方。「可惜這麼多年來,居然只有男爵那傢伙見過這種景色。」他的聲音消失,沒繼續說下去。
溫克斯沒有追問原因,不知為何,他發現自己也被雅湳樹林營造出來的壯闊感和神祕深深吸引,彷彿會讓人迷失自我。
關於雅湳樹林的傳聞很多,有些傳聞輕描淡寫,有些則十分駭人。那裡對他而言充滿陌生,卻又格外熟悉。像是存在記憶中,某個被他遺忘部分。
那裡是他出生的地方。
溫克斯望著那片徹底佔據視野的綠色,望著他真正的故鄉,仍不太能理解父親生前的堅持,要是他願意早一點分享關於母親、關於雅湳樹林的一切……
「啊啊啊——」
突如其來的吶喊把溫克斯嚇了一跳。「肯先生,你在做什麼?」他難以理解地問道。
「來嘛,溫克斯。跟我一起。」肯向少年拋出一抹促狹的笑,接著把手掌張開貼到嘴巴兩側。「啊啊啊——」
「等一下!肯先生,發出這麼大的聲音不是會讓我們被發現嗎?」溫克斯緊張地問道。
「被發現?被誰發現?」灰頭髮的男子又好氣又好笑地問道。「放心吧,溫克斯。這裡只有我們,況且風聲搞不好還會把我們的聲音蓋掉。」
溫克斯不安地環顧四周。卻不得不承認肯點出的事實,因為視野內除了雜亂飛舞的野草之外不要說活人,恐怕連隻動物都很難找到。他轉而搜尋聳立在不遠處的半截山峰,那是德維克山脈中的其它座山。只不過它的外貌同樣光裸,甚至更為崎嶇陡峭,溫克斯很懷疑那裡會有人居住。
「來吧,別害怕。」
「我不是害怕,我只是……」
「唉……」肯嘆口氣,走到少年身邊,伸手搭上他一邊的肩膀。「溫克斯,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跟你說這些,不過隨便一個人都看得出來你在壓抑自己的情緒。」
「你說我在壓抑自己的情緒?」少年納悶。
「別騙自己了。」
「肯先生,我不覺得自己有特別需要發洩的地方。」
「那是因為你已經習慣了這種感覺。」
「……怎麼說?」
「你上一次笑是什麼時候?」肯重新把散亂的頭髮捆到後腦勺。「真正開懷、放鬆地大笑。」他看著少年問道。
溫克斯錯愕地半張著嘴,不是因為他不同意肯的看法,而是他發現自己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溫克斯,我跟帕魯多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不過知道他還活著對我而言意義重大,而我還沒準備好要失去他。」
「肯先生……」
「他的死讓我難以接受。不,如果可以,我一定會狠狠教訓那個笨蛋一頓。」肯看向遠方的天空。「但我知道我必須放下這件事,打從心裡放下。」他重重嘆氣。「我得釋懷,然後繼續前進。因為我知道他會希望我這麼做。」
「溫克斯,也許兩年前我還不認識你,不過我看得出來。」肯再次盯著少年。「我看得出那場意外在你身上造成的影響,還有搜索行動的失敗,你父親的死……」他試著放輕語氣。「我只是想說,你沒有必要一直背負這些傷痛。」
他停了一下後再度開口:「喊出來吧,溫克斯。像你這年紀的人,不該是這個樣子。別讓絕望左右了你的生活。」
少年靜了一會兒,接著開口:「也許你得沒錯。」
「對吧?」
溫克斯閉上眼,開始回想。
兩年前的災難沒有奪走他的性命,卻成了一連串悲劇的開端。首先是以往開朗的克蕾兒變了樣,麥爾堤島的調查行動則演變為另一場惡夢。他一直相信事情會漸漸好轉,直到父親終究為了保護自己而死。
更多痛苦、複雜的情緒湧出。溫克斯發現過去兩年他逼迫自己承擔了太多,也隱忍了太多。少年睜開眼,開始吸入周遭的空氣。
「沒錯,就是這樣。」肯注意到他的動作。「釋放你的情緒,溫克斯。把所有——」
「啊——」溫克斯沒等肯說完便放聲大喊。他張開眼睛,大口喘氣,感受發熱的胸口,以及迴盪在風中的餘音。
肯說得對,我需要這麼做。溫克斯發現他已經許久不曾感到如此舒坦、如此暢快過,彷彿扭緊的琴弦突然間被鬆開。他拋開恐懼、擔憂,也拋開那些傷痕累累的記憶。
「啊啊啊——」溫克斯又叫了一次,這一次他叫得更久,也更大聲。他的眼眶開始泛淚,因為喜悅,也因為難以形容的感動。那些壓在心上的重擔令他難受,而他卻從未察覺。
少年把頭轉向身旁的人。「肯先生,謝謝——」
「噓!」肯把手指放到唇邊。「用喊的。」他說道,看著他被沾濕的眼角,再次把手舉起。「喊出來吧,不管你過去經歷了什麼,把那些難受還有痛苦通通喊出來。」
少年抹掉淚,大力點點頭。
「啊啊——」
「啊啊啊——」
「啊啊——」
綿延數千公里的德維克山脈宛如大地隆起的背脊,站在它的頂端,彷彿站在世界的盡頭。在那裡,在那條凌駕萬物的稜線上,有兩個飄渺的身姿在雲霧中肩並著肩。儘管面紅耳赤,他們的嘴角卻不可思議地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