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接下來要往哪裡走?」肯以求助的眼神看向溫克斯。
雅湳樹林裡顯然沒有任何像是「道路」的東西存在。高大的常綠植披形成一塊足以遮蔽光線的綠色天頂,那裡是樹冠層,許多粗大的枝幹交錯密布,彼此交疊。
溫克斯和肯走在樹林的最下方,大量的灌木、蕨類、蘚苔雜亂生長,常常阻礙前進,也很容易讓人迷失方向。
「這裡。」溫克斯已經把路標的指針從圓盤上拔了下來。他伸出手,朝某個方向指去。
「溫克斯,你說你知道怎麼使用路標,你究竟感覺到了什麼?」肯一邊跟上少年的腳步一邊問道。
「老實說,我也不確定這麼做對不對。」溫克斯撥開前方一片比他臉還要大的葉片後說道。「我只是覺得,也許我們一開始想錯了,也許連我父親也不知道路標要怎麼使用。」
「你說你從指針上面感覺到某種東西對吧?」肯歪起頭問道。他曾試著模仿溫克斯去碰那根指針,可惜什麼感覺也沒有。
「像是有人從很遠的地方要把我拉過去。」溫克斯想了一下後說道。
「會不會跟你父親說事情有關?」肯懷疑地問道。「他說雅湳人具有某種特別的力量,像是酶水晶那樣?」
溫克斯回想他父親在斷氣前留給他的訊息,那些話字句清晰,卻令人費解。
「酶水晶的力量指的是『共振』對吧?」他若有所思的說道。
「酶水晶透過共振把不同的性質在物體間轉換。」肯接著補充。
「那麼要是我們的力量跟酶水晶很接近就表示……就表示……」
「溫克斯……我不覺得這是認真想一下就能知道答案的問題。」
一股巨大的聲響打斷兩人,他們停下腳步,朝天空望去。雅湳樹林的氣候跟克洛威薩有很大的差別,那些震耳欲聾的雷聲是其中之一。
溫克斯回頭看了肯一眼,走在後頭的男子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混帳,偏偏挑這種時候。」肯一邊抱怨一邊環顧四周。「你在這裡等我一下。」他鑽入前方的灌木叢。
不久後肯再度從灌木裡探出頭。「前面有地方可以躲雨。」他朝溫克斯招手。
他們已經在雅湳樹林裡走了十天左右,從一開始需要繃緊神經輪流守夜,到現在幾乎不必刻意警戒,因為這十天當中他們沒有看見任何一頭活生生的席拉。
溫克斯原以為在雅湳樹林穿梭會是一件「困難重重」的事情,他甚至設想了很多死裡逃生的狀況。然而正好相反,他們幾乎沒有被碰上什麼太大的麻煩,加上肯有不少野外生活的經驗,整趟路程變得有點像是普通的健行,除了他們得自己張羅三餐。
唯一讓溫克斯頭痛的就只有這裡的氣候,他始終沒辦法習慣雅湳樹林的潮濕,同時納悶如此惡劣的環境下究竟要如何住人。
克洛威薩也會下雨,只不過那座小鎮的雨有季節性,雖然雨季時常常一連下好幾天,卻不是滂沱大的雷雨。然而雅湳樹林則不同,他們幾乎每天都會碰上一兩次天氣驟變,尤其是在午後。那些暴雨來得又快又急,頻繁的雷聲更像是巴不得要把天空炸成碎片。
肯找到的躲雨地點是一株攀附在樹上的巨大蕈菇,傘狀的頂部下方正好足夠容納兩人。
天空再度傳來幾聲雷響,如同開演的前奏。接著,碩大的雨滴像是急著衝進舞台的表演者。它們紛紛落下,打在最頂層的枝葉上。巨大的敲擊聲迴盪在整座樹林中,彷彿一場盛大的歡慶。
少年盯著正被大雨洗刷的世界發呆,雨中的雅湳樹林多了一層朦朧的神秘,也多了幾分混亂。
「喂,溫克斯。」肯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溫克斯的身體。「你看那裡。」他手指著不遠處的一攤泥濘。
溫克斯朝他說的方向看過去,發現地上有一隻巴掌大小、顏色鮮豔的青蛙。
「凱門箭毒蛙。」肯在溫克斯的耳邊大聲說道,好讓自己的聲音不被雨聲蓋過。「聽說那種青蛙體內的毒素可以一次毒死十個成年人。」
溫克斯聽完緊張地貼住身後的樹幹。「你說……」他看著肯,瞪大眼睛。
「放心吧,除非你想把牠抓來吃,否則不會有事。」
少年露出安心的表情。「肯先生……」他低頭說道。
「你說什麼?」肯把耳朵靠向少年。
「我是說——」溫克斯把音量放大。「我剛才在想,那些席拉沒有攻擊我們真的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不然還會是因為什麼?」肯大聲問道。「雖然確實有點不尋常,我們從進入樹林開始連半個席拉的影子都沒看見,我以為牠們至少會現身。」
「這樣不是很好嗎?」溫克斯反問。
這樣真的好嗎?肯的內心浮現另一個念頭,他不敢相信自己會這麼想。出發前,他拜託克洛威薩的鐵匠替他鎔鑄了跟帕魯多給他的那袋鋼珠一模一樣的鐵球,好面對這趟旅程中隨時可能殺出的危險。
漸漸地,他發覺自己並不光是有自信能夠擊退那些惡魔般的生物,他甚至祈求能和牠們交手,他嚮往那種新鮮、刺激的戰鬥。
不……肯拋開腦袋裡一閃而過的瘋狂。他想起自己對哈德森的承諾,他的責任是確保溫克斯能夠回到族人身邊,而不是讓這趟旅程暴露在各種危險之下。
兩人沒有再繼續說話,在又濕又熱的叢林中行走了好幾天之後,躲避突如其來的暴雨似乎已經成了他們共同的默契。肯和溫克斯默默等待了一會兒,直到頭頂的黑雲散去。
「我們走吧。」肯率先走出巨大的蕈傘底下,一邊觀察天象一邊喊。
「方向改變了。」溫克斯再次抓起路標圓盤上的指針,他握緊它,好重新確認。「可能是因為我們剛才為了躲雨,所以偏離了原本的方位。」
「無所謂。」肯揮揮手,趕走一隻正要攻擊他的蚊子。「只要我們知道地方在哪裡就行了。」
兩人朝新的方向前進後又走了數個小時,直到溫克斯再次停下腳步。「肯先生,前面好像有東西。」他小聲表示。
「什麼?」肯快步上前,朝溫克斯所指的方向看去,他本以為溫克斯看見了那些黑色怪物的同類,然而他所說的東西只是一座看似歷史悠久,由數根古老石柱所形成的陣列。
「是雅湳遺跡。」肯邊說邊撥開樹叢,朝那些石柱走去。
「肯先生!」溫克斯緊張地喊道。
「放心吧,那些只是雅湳帝國滅亡前留下的建築。」肯的聲音聽起來很篤定,他向後招手要溫克斯跟過去。
那些石柱聳立在一小塊由石板鋪成的地面上,雖然不比雅湳樹林的樹木還要巨大,依舊超越了人類的高度。它們以環狀的方式排列,而柱子與柱子間還有橫向的石梁,像是一塊被許多拱門環繞的區域,只是……
「肯先生,這些柱子有少對吧?」溫克斯問道,他很快注意到那些石柱並沒有圍成一個完整的圓形,而是一個有開口的圓。
「可能是坍塌了。」肯隨口答道,不過他看了一下,地面上並沒其它石柱的殘骸,倒是有幾面殘缺的石牆。他抬頭,重新打量那些石柱,上頭似乎還有些雕刻過的痕跡,可惜經年累月被雨水侵蝕後已經難以看出原先的形狀。
「這座遺跡的風格跟我在邊界附近看過的很像,應該是同一個時期留下的建築。」肯一邊觀察周圍的石柱一邊說道,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你認為這個地方是做什麼的呢?」少年忽然問道。
「也許是祭壇,或是某種儀式的場地。」
「例如聖修院那種地方?」。
「或是刑場。」肯半開玩笑,卻讓溫克斯瞬間打了個寒顫。「哈,我嚇你的。不過也許你的族人會知道也說不定,畢竟這是他們祖先留下來的。話說回來……」他指著一塊鋪在地上的石板。「我從剛開始就覺得有點奇怪,這個地方照理說不應該這麼『乾淨』才對。」
「你的意思是?」
「你看這些石板。」他指著腳下的地面。「這些石板上的雜草很少,還有這些柱子。」他走到其中一根石柱旁。「我在邊界那裡看過好幾座遺跡被植物完全覆蓋,可是這些柱子上只有幾條藤蔓,而且還是很細的那種。更不用說樹林裡有很多動物喜歡把這樣地方當成自己的巢穴。」
「我懷疑這個地方常常有人走過。」肯停頓了一下後做出結論。
「等等,你是說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人發現了這座遺跡?」
「當然不是,因為除了男爵之外,我還沒聽過有哪支探險隊敢如此深入叢林。」肯說道。「我指的是你族人他們。」
「我的……族人?」
「我不知道,不過我懷疑即使當初的帝國滅亡了,現在的雅湳人還是繼續在使用這個地方,可能是基於某種理由。」肯試著解釋。「或是某種延續下來的傳統。」
少年抬頭,環視巨大的石柱。這是他第一次拜訪傳聞中的雅湳遺跡,然而他卻覺得這個地方很特別。站在所有石柱的正中央,彷彿站在整個世界的中心。
「我們走吧。」肯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別擔心,我想之後還有機會看見更多像類似的遺跡。」
溫克斯點點頭,他掏出路標,用手碰碰上頭的指針,打算確認方向。然而下一秒,他卻整個人凍在原地。
「溫克斯?」肯注意到少年的奇怪的表情後皺起眉頭。「是不是方向又變了?」
「不是…‥」溫克斯吞吞口水。「我們……到了。」他結結巴巴地說道。
「到了?你說我們到了?」肯衝到少年面前。「不對……怎麼可能!我以為路標會帶我們找到雅湳人居住的地方,或是至少……至少帶我們找到你的族人。」
「是真的。」溫克斯又碰了路標上頭的指針一次。「那股拉扯我的力量就在——」
「噓……」肯忽然要溫克斯閉上嘴吧。「先別說話,我好像聽見什麼。」他僵在原地一會兒。
溫克斯被肯的舉動嚇到,不過兩人沉默後他也聽見了,那是有東西刮過枝葉的聲音。
「快,我們先躲起來。」肯悄聲說道,然後催促少年退到離遺跡一段距離外的樹叢裡。
那陣聲響越來越大,隨後,一個身影從樹梢落至石柱附近的地面。是名女子,她穿著皮背心與獸毛製的披肩,膚色偏黃,背上還扛著一個被布料包裹的東西。
他剛才從從樹上跳下來嗎?躲在不遠處的溫克斯忍不住發出一抹無聲的驚呼,雅湳樹林的樹木至少有三四十公尺那麼高。
「哈,被我說中了。」少年身旁的男子小聲地說道。「那地方果然沒有荒廢。」
從樹上跳下來的名女子先是謹慎地環顧四周,接著放下背上的東西。那東西看起來像是另一個人……一具屍體?
她注視著屍體,口中還喃喃念著什麼。溫克斯聽不太清楚,卻難以忽略她哀戚的神色。
「不會吧……」
「肯先生,怎麼了?」溫克斯壓低聲音問道。
「我在北方的時候聽說有些內陸民族會把屍體放在野外讓動物啃食,事後再回來把剩下的骨骸帶走,那是他們『安頓』死者的方式。」
少年聽完後沒有說話,不過臉色一陣慘白。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嚇你。」肯說道。「你放心吧,我想那裡應該不是墳場。如果是的話,地板上應該會有以前留下來的痕跡才對。至少會有乾掉的血漬,而且味道會很重。」他的話讓溫克斯稍微放鬆。
那名女子看起來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開始搬來一些乾柴,似乎打算紮營。
「也許我們可以試著去和她溝通。」肯迸出一句。
「溝……溝通?」溫克斯緊張地問道。
「她的穿著和膚色跟我們差太多了。溫克斯,如果她不是傳說中的雅湳人,我想不到雅湳人還會是什麼樣子。」肯說完靜靜從他們躲藏的樹叢起身。「來吧,我們沒必要繼續躲著。」
溫克斯跟在肯的身後緩緩走回那塊被石柱圍繞的空地,他們舉出兩手,盡可能地釋出善意。
陌生女子察覺到動靜後瞬間做出反應,她往一旁跳開,像是受到驚嚇的動物。
「妳放心,我們沒有惡意。」肯試著安撫她,可惜那名女子不領情。她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指著溫克斯與肯大吼:「Ki va te!」他們瞬間愣住。
「該死……」肯錯愕地看了看溫克斯。「你的族人當然會有自己的語言……我居然忘了想到這點。」
「Ki va te!」那名女子再度吼道,口氣更為激動。
「那現在……現在我們怎麼辦?」溫克斯戰戰兢兢地問。
肯沒把雙手放下,他沉默了片刻後開口:「我們隨機應變。」
「嘿,我們不是你的敵人。」肯走向陌生的女子。「我們——」他一邊說一邊輕拍自己的胸口。「是妳的——」他伸手指向她。「朋友。」他最後做出一個兩手勾在一起,像是在握手的動手
溫克斯不確定那名女子是不是能夠理解肯的手語,不過她看起來沒有先前這麼激動。
「Miet va gyit? 」女子說道。
「肯先生……」溫克斯與肯交換了一個眼神,再一次,他們發現自己聽不懂她的意思。
「我們是妳的朋友。」肯試著連同動作重複了一遍自己剛才說過的話,然而那名女子只是點點頭,然後又問了一次:「Miet va gyit? 」
肯站在原地想了一下,接著再次開口:「他——」他放慢語氣,同時指了指溫克斯。「是雅湳人。」他先用手比地面,然後握拳上舉,同時緩緩攤開掌心,做出一個類似開花的動作。
溫克斯很確定肯想表達的意思是自己在雅湳出生,不過他懷疑那名女子看得懂。果不其然,她開始搖頭。
「溫克斯,路標!」肯靈機一動,對少年提議。「把路標拿給她看,也許她知道我們的意思。」
溫克斯聽完連忙從口袋掏出東西。「妳看。」他拔下指針,然後捏在手上,讓那名女子能夠看清楚。「妳知道這是什麼……對吧?」
「Miet vol tilyen?」陌生女子面露困惑地說道。
溫克斯試著模仿肯比手畫腳式的溝通,他把路標舉到自己胸前。「這是——」他說道。「我的東西。」他指了指自己的胸。
「Le he tetlen.」女子搖頭,像是在反駁。「Ha zuds!」她接著大聲喝斥,再度揮動起手中的匕首。
「嘿、嘿!」肯見狀連忙靠上前。「我說了我們沒有惡意。」他強迫那名女子注視自己的雙眼。「他是我的夥伴,我們一起旅行。」他先後指了溫克斯和自己,然後用兩根手指在掌上做出行走的動作。
陌生的女子沒說話,她擺出獵鷹般的眼神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接著把匕首收回刀鞘,但沒有放下警戒的態度。「Hova mesz?」
「我們能和妳一起紮營嗎?」肯指了指地上的柴堆。「營火。」他用兩手做出火焰的形狀,然後在空中比出一個框住所有人的大圈。「一起。」
那名女子遲疑了一下,然後她攤開掌心,像是要他們交出什麼東西。「Fegy ve.」她命令。
「當然,當然。妳可以暫時保管我們的武器。」肯馬上猜出她的意思,這場可笑的比手畫腳總算有些進展。
「肯先生,我們身上哪來什麼武器。」溫克斯小聲強調,他只帶了一些簡單的鍍魔工具和炊具。
「我們是沒有,不過我可以把切食物用的小刀給她,也許可以讓她的戒心不要這麼強。」肯說完,從背上的行李袋中翻出一把小刀,然後交給那名女子。
出乎意料的是,陌生女子接過小刀後仍不太滿意,她又指了指肯褲管上的皮套。
溫克斯看見肯的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不過他最後還是把黑棘抽出來交給對方。她居然看得出來。少年驚訝地心想,至少那東西看起來跟常規的刀劍或匕首天差地遠。幸虧她沒收走肯身上的酶水晶戒環,這代表要是有什麼突發狀況,他們還不至於會毫無反抗能力。
「好了。」肯拍拍衣服。「既然妳願意跟我們分享營地,我想我們沒必要把氣氛搞得這麼僵。」他再次透過微笑表達友好。
「我叫做『肯』。」肯比了比自己,然後指向溫克斯。「他是溫克斯。」
陌生女子一知半解地點點頭。
「肯、溫克斯。」肯配合手勢重申。「妳呢?」他說完後指向女子。
「Ma Ha.」陌生女子以輕柔的口音說道。「瑪——哈——」她停頓了一下,然後用溫克斯與肯聽得懂的語言重新說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