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考克先生,我們要怎麼上去呢?」溫克斯抬頭觀望上方的樹屋,彷彿他正注視某顆遙不可及的星辰。
「叫我卡蘇就行了,漢考克這個名字對我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卡蘇走近少年,一手放在他的肩上。「以我的經驗來說,阿德尼或瓦茲會直接跳上去,不過……」他轉頭,視線回到溫克斯身上。「既然你今天才知道自己擁有戰選者的血統,我想我們就用比較『普通』一點的方式吧。」
卡蘇帶溫克斯離開大殿後繞到了大樹的另一側,根據少年母親的說法,雅湳人之中不曾出現過同時擁有兩種戰選者血脈的人,這意味他的存在非常特別。不過她沒讓他繼續進行其它測試,而是要他去找庫莎,他的雙胞胎妹妹。
卡蘇的相伴讓溫克斯放心不少,儘管兩人才剛認識不久,他卻覺得他們之間幾乎沒有距離感。也許是因為卡蘇的個性,或者單純因為對方和他一樣來自外頭。
少年跟在卡蘇的身後,朝樹幹的另一側走去。他邊走邊想,頓時懷疑父親對他身上的力量究竟理解多少。畢竟他對自己年幼的記憶很模糊,而在剩餘的大半人生裡,他一直覺得自己跟正常人沒什麼兩樣。
也許他曾見過我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那麼做?溫克斯回想。所以他才不讓我進工坊?
他母親在大殿時提到很多雅湳人察覺自己具有戰選者的天賦是出於偶然,而他父親顯然不樂見他身上的力量被喚醒,原因八成和他隱瞞身份的理由相同——他不希望引來男爵的耳目。
問題是,倘若他沒這麼做,倘若他及早對他吐露一切,教導他運用和掌握那份力量,也許……
溫克斯閉上眼,很清楚那麼想也於事無補,卻還是忍不住升起一絲……不,在那當下,更多的悔恨湧入他的心。他後悔自己不夠強硬、不夠堅持,沒有逼他父親說出那些他死守已久的祕密。
那麼做,也許他能阻止他的死。
「我們到了。」卡蘇的聲音傳來,沒入溫克斯的耳裡,將他從傷感中拉出。
少年抬起頭,甩掉臉上的失意。他發現卡蘇停在一道蜿蜒、螺旋狀的階梯前,梯階是一塊塊削到平整的木板,沿著圖卡殷的樹幹外圍搭建而成。一根根直立的木條排列在靠近外側的地方,形成圍欄般的扶手,整條階梯環繞樹幹而生,一路延伸至上。
「來吧。」卡蘇朝少年招手,兩人慢慢走上階梯。
不久後,他們看見了第一排的樹屋,一共有三間,彼此緊連。卡蘇沒停下來,而是從樹屋前方像是陽台又像是門廊的地方繼續往前走。
「卡蘇先生,這些樹屋是做什麼用的啊?」溫克斯好奇地問道。他忍不住停在第一間樹屋門口,朝裡頭打量。室內有些簡單的家具,不過空無一人。
「大部分的樹屋是戰選者的住所,身為戰選者對雅湳人而言是一種榮耀。」卡蘇回頭看了少年一眼。「噢,他們通常白天不會待在屋子裡。」
「抱歉,我忍不住就……」溫克斯不好意思地撇開頭。
「沒關係,我剛來這裡的時候也對這些充滿好奇。」卡蘇笑著說道。「不過我還是不建議你用剛才那種方式盯著雅湳人看,特別是那些戰選者。」他提醒。
少年點點頭,他又看了一眼那些屋子後才跟上卡蘇的腳步,只是前方並沒有出現另一段台階,而是一座細長的吊橋,一片片懸空木板由纜繩相連,直接通往另外幾間更高的樹屋。
「怎麼樣,知道自己也能夠飛天遁地的感覺如何?」卡蘇如此問道,一邊泰然自若地走上吊橋。
溫克斯想了一下才意會過來他在問什麼。「卡蘇先生……其實我不認為我適合成為什麼戰選者。」他想起自己碰上的雅湳戰士。「況且——」吊橋忽然大力晃了一下,他立刻慌張地握住兩旁的扶繩。「……況且就算不具有那些力量,生活上也沒什麼不方便不是嗎?」
「相信我,你會的。」卡蘇已經抵達吊橋的另一端,他伸手,拉了迎面而來的少年一把。「你遲早會成為他們的一份子,如果你打算繼續留在這裡生活的話。」
少年遲疑了一會兒,腦中閃過他和克蕾兒的約好的事情。「如果……我不打算留下來呢?」他說道,低頭眺望下方的景物。雖然他們沒有向上攀爬多少,不過脫離地面之後,空氣似乎變得沒有這麼濕悶。
「溫克斯,你當初是為什麼願意冒險進入雅湳樹林?」卡蘇沒有再往前走,而是跟著少年身一起靠在樹屋外頭的欄杆邊。「如果我猜得沒錯,約翰……你的生父過世了對吧?」
溫克斯低下頭,沒說半句話。也許卡蘇說得沒錯,他不該再對過去的生活有所留念。他心中的克洛威薩早就隨著父親的死而跟著消亡,鎮民們還在苦撐,鎮長、珂妮、克蕾兒、薇菈修女,大家仍然繼續過著每天的生活,只是這改變不了那座小鎮已經變調的事實。
他有什麼好眷戀?
然而在心裡,在他看不見的深處,他總覺得自己依舊屬於那片土地。他在雅湳出生,卻在克洛威薩長大。人會自然而然和自己生活——特別是童年生活的環境建立情感,無論那裡變得有多麼蕭條、多麼沒落。更別說他在克洛威薩整整待了十七年。
重要的不是你來自哪裡,而是你在哪裡經歷人生。鎮長離別前那句話在溫克斯腦中打轉。父親是他在克洛威薩唯一的親人,但他並不是自己和那座小鎮唯一的連結。他發現到了現在,自己才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倘若他能夠選擇……
「卡蘇先生,你不會想念自己的家鄉嗎?」
「家鄉?」卡蘇皺了一下眉頭。「家鄉這個字對我而言沒有太大的意義,我本來就是一名流亡的學者。」
「流亡?什麼意思……卡蘇先生,你不是波丹斯人嗎?」溫克斯驚訝地問。
「我是特里亞(Tria)人。」卡蘇伸出拳頭,在空中比劃。「特里亞是一個內陸的小國,就在這裡,波丹斯的旁邊。」他繼續說道。「自從波丹斯把內陸幾個國家併吞之後,我就已經不屬於任何地方了。」
「……不過你們也算是成了波丹斯的國民對吧?」
「沒那麼簡單。」卡蘇搖搖頭。「波丹斯表面上接納戰敗國的人民,實際上我們的地位永遠次等於原生的波丹斯人,特別是波丹斯的皇室和貴族。在那裡討生活,你很難爭取到什麼像樣的工作,更何況我只是一名製圖師。」他停了一會兒,望著即將迎來黃昏的天空。「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加入蕭德爾組成的探險隊。」
「男爵也是特里亞人嗎?」
「不,蕭德爾是道地的波丹斯人,只是他的探險生涯一直沒有太大的起色。除了他弟弟之外,大多數成員當時的生活過得並不好,我們都希望能從這趟探險翻身。」
「男爵的弟弟,就是……我父親對吧?」
「沒錯。蕭德爾的本名是范特勞.蕭德爾,而你父親是約翰.蕭德爾,只不過我們都叫他約翰。」卡蘇笑著說道。「你父親難道沒跟你說過這些嗎?」
少年搖搖頭。「他什麼也沒跟我提。」
「不會吧,約翰那傢伙……那我敢說你絕對猜不到他以前是什麼樣子。」
卡蘇的話引起了溫克斯的興趣。「你說我父親以前的樣子?」
「約翰原本是沒有要加入探險隊的。」卡蘇忽然轉頭,語帶神秘。「因為你父親以前是個軍人,很不可思議對吧?」
「軍人?」溫克斯聽完眼睛差點掉出來,他完全無法想像。
「波丹斯軍隊的待遇其實不差,何況你父親還是純種的波丹斯人。」
「這……」少年半張著嘴,內心的震驚仍未平復。
「他以前的脾氣其實不太好,你也知道,在軍隊裡生活慣了就是那個樣子。不過自從他遇到艾雅之後,整個人變了很多。」
「不,我只是覺得……」溫克斯想說什麼,卻發自己找不出適當的字眼來形容此刻的心情。
「話說回來,既然蕭德爾有養子,代表他還過得不錯對吧?」卡蘇靠回欄杆邊問道。「我們雖然發現了這裡,卻沒找到什麼足以致富的東西」他嘆口氣。
「你不是和男爵一起發現了酶水晶嗎?」溫克斯納悶地問道。
「酶水晶?」卡蘇露出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那是什麼東西?」他的反應就跟庫莎不久前相同,令少年瞬間愣住。他原本以為那是男爵在探險過程中的其它地方發現的,只是如果連男爵曾經的探險隊成員都不知道……
「就我所知,我們當時什麼也沒找到,至少沒找到什麼珍奇異寶。」卡蘇看著呆住的少年。「除非蕭德爾對我們有所隱瞞,不過我認為不太可能。」
「卡蘇先生,男爵當時離開這裡之後還有去別的地方嗎?」
「別的地方?這點我無法確定,畢竟我並沒有跟他一起走。」卡蘇回答。「再說,蕭德爾離開前跟部落裡的人處得並不愉快」
溫克斯歪起頭,表情疑惑。「難道他是被……趕出去的?」
「比那更糟。」卡蘇的表情轉為嚴肅。「雅湳人通常會殺死看見他們的外地人,如果讓外地人進入部落,一般來說他們沒辦法再出去。我承認這種做法有些極端,不過這是雅湳人自保的手段。」
「這麼說……我父親也是在反抗雅湳人的情況下離開的?」溫克斯想起庫莎在進入通道前警告他們的話。
「不,約翰算是例外,他跟我留在這裡生活了幾年,一直到你出生之後才決定離開,畢竟艾雅當時還不是族長。」卡蘇澄清。「總之,蕭德爾後來被當時的族長判了死刑。」
「死刑!」溫克斯瞪大眼睛。「就因為他不能接受在這裡生活?」
「不只是如此。雅湳人認為必須除死蕭德爾,最大的原因是他想傷害圖卡殷。」卡蘇轉身,看了一眼身後蓊鬱的大樹。「他想要對這棵神樹動手,雖然我不曉得為什麼。」
「那麼後來呢?」
「蕭德爾後來逃走了,不過他的舉動讓探險隊的成員徹底選邊站,我跟你父親還有幾個人都認為他瘋了。」卡蘇回答。「不過……我想說的是你剛才提到的什麼水晶,我不認為蕭德爾在那種情況下還能帶回去什麼驚人的發現。他離開的時候相當狼狽,甚至比我們出發的時候還慘。」
「所以你才留在這裡對吧?」
「那場趟探險最主要的贊助方是波丹斯皇室,我不認為空手回去的下場會有多好。」卡蘇聳聳肩。「我很懷疑蕭德爾到底拿了什麼去交差,你說的那種水晶,你確定那不是他編出來的幌子?」
溫克斯搖搖頭。「酶水晶是真實存在的東西,而且有很多用途。」他表明。「男爵後來還在南方平原建立了一座叫格拉巴斯特的城市,他現在是那座城市的統治者。」溫克斯說道,不過說出那些話讓他覺得很奇怪,像是在替殺死自己父親的人宣揚豐功偉業。
「雅湳的諸神啊……建立城市?你說的是真的嗎?」卡蘇露出驚奇的臉。
「卡蘇先生,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拿幾顆酶水晶給你看。」溫克斯提議。
「有機會的話,也許。」卡蘇對少年微笑。「不過我們還是先走吧,再說下去天要黑了。」
兩人再度邁開腳步,穿梭於層層樹屋之間,他們越爬越高,樹上的建築也越來越少,就連原本交錯連接各個樹屋平台的階梯與吊橋也只剩下往上與往下兩個方向。
隨後,溫克斯在卡蘇帶領下踏上一座僅容一人通過的窄小木棧道,那座棧道使他想起通往克洛威薩聖修院的小徑。他們小心翼翼地沿著棧道往上攀爬,最後來到一塊封閉的看台。一根粗大的樹幹分支由下方穿過看台中央,延伸至上方。那裡有另一座更小的台子,像是房間裡的閣樓。
一條繩梯沿著高台側邊的開口垂下,在空中微微擺盪。
溫克斯退後幾步,從下方打量平台。上頭空無一物,除了一個嬌小的身影。
「去吧。」卡蘇從後方推了他一把。
少年回頭,一臉猶豫。
「你是她的哥哥對吧?」
「我覺得她不喜歡我。」溫克斯抓著繩梯說道。
「庫莎小姐有自己的脾氣。」卡蘇表示。「不過即便素未謀面,家人依舊是家人。」
溫克斯聽完,沒什麼自信地點了點頭,然後深呼吸一口氣,朝繩梯的頂端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