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猜測打碎在喉間，被方祐年囫圇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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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猜想自己的臉色應當十分震驚，也可能意外鎮定，但面對張澤青不知是否在觀察的目光，方祐年維持住了表面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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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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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澤青眼神一頓，「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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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你有因為他的關係，被其他人說過什麼嗎？」方祐年手拉著欄杆，身體向後倒去，「他對你有怎麼樣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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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張澤青思考良久，想不透自己該說什麼。這是他第二次將此事主動告知他人，第一次是十七歲的青訓時期，他在一眾隊員們熄燈後推心置腹的談話中，鼓起勇氣說出了這件事，換來房間內的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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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張澤青想：完了，他會因此遭人厭惡，會有人說他是吸毒犯的兒子，他必然會走上同樣的道路。事實卻不盡如此。同寢內不曉得是誰說了句「那又怎樣」，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表示：「你是誰跟你爸是誰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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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是誰說的？忘了，張澤青只記得漆黑一片中，本該充斥睡意的房間裡響起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話語。對床的少年翻過身來，映射月光而發著亮的眼睛望向他，說道：「你是張澤青啊，你又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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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來了，那雙發亮的眼和充滿笑意的語氣，十三歲的段昱欽像個小大人一樣教育他，說得多了以後便自己累到昏睡過去，嘴裡卻仍喃喃自語說著不成詞的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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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不認識。我有記憶起就只認識我媽，一直以為那個男人只是個會闖進我家的陌生人，直到我被帶回去跟外公他們一起住，我才知道說，那個人是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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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不常在家，一出門便好幾天不回來。在家裡時，他的精神時而正常，時而癲狂，渾身上下充盈不似人的氣息，在屋外隨處便溺的尿騷味從不牢固的窗戶飄散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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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男人身上稍微顯露出不對的苗頭時，機敏的張澤青會穿上鞋從後門溜出去，躲到男人離家後再默默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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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母親總是在工作，最開始是為了躲避這個家，後來是為了躲避什麼，張澤青也說不清。他感覺得出母親牽著他的手回娘家時，手上的力道有過愧疚與不安，但她一句話也沒說，張澤青也沒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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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頭來，會變成這樣的關係，或許他們雙方都該負起相應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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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此，張澤青嘴角勾起嘲弄的笑。他觀察人不是觀察假的，怎麼可能沒看出母親忙於工作是認為自己有愧於他，但缺乏溝通的親情關係積累多年，化作沉痾舊疾便難以根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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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說很多人認識你後會跑來問……大家為什麼會知道？」方祐年不認為張澤青會將此大肆宣傳，尤其要是不經他開口，方祐年恐怕一輩子也不會曉得這件事。思索到這，他有了個不妙的猜想，「你被肉搜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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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業選手被人肉搜是家常便飯，有點成績或身份背景的選手更是如此，白堯安在出道初期就被人起底了家中全員的姓名與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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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祐年的家境普通，但網上也有些關於他家人的資訊，真與假他都見過，好在大多數理智的粉絲看到便會檢舉，肉搜的風氣再盛行也難影響到整個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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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作是張澤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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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恨不得事情鬧大的網友與無良媒體會抓著此事報導，將電競選手與吸毒強硬劃上等號嗎？方祐年不清楚，但從張澤青的表情來看，他猜測自己誤打誤撞觸到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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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出道的時候都還沒事。」張澤青回憶時，說話的語速不比平常迅速，格外慢條斯理，「第一賽季認識的有些人那時候還在打，看到我回來很高興。段昱欽不是有說嗎？我們最開始立下了一些規定，有一個是『不染壞習慣』，那是為了我立的，要是有人懷疑，所有人都能立刻為我擔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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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們想得太天真太純粹，發過誓的力量在外人口中不堪一擊，俱樂部理應要為選手挺身而出，但當時的TR只想息事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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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蜚語如海嘯般將張澤青覆滅，他分明沒有過錯，卻要為那個在記憶中無足輕重的男人背黑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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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前輩與友人給予的支持，以及張澤青淚灑舞臺洗過了種種言論，他恐怕早在那一賽季便不堪負荷提早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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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過程當中，幫助我的人很多，前輩、朋友、段昱欽，我那些親戚也有，雖然他們很多人不支持我打電競。」張澤青細數道，他盯著階梯上光潔的磨石地板，視線順著縫隙蜿蜒，「這裡面沒有我媽，她對我打青訓、讀大學、進聯盟，到後來拿冠軍，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現在，她說她想來看我們的總決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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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祐年從張澤青臉上，見到了似笑非笑的神情。過了幾秒，他才後知後覺發現那不是笑容，而是泫然欲泣前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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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我要讓她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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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樣的提問，方祐年說不清自己是想真心給出建議，又或者只想給出籠統的答案，再交由張澤青抉擇。但他覺得，自己有義務要認真應對，「你想問我的意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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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澤青聳起肩，無所謂道：「只是覺得，你的直覺也許比我自己判斷準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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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不是能憑直覺斷言的事。方祐年想。但他心中確實有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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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不知道怎麼跟對方相處。不是只有你這麼想的，你媽應該也是。」方祐年看著張澤青，斟酌口中的用詞，「一直疏遠的話，就永遠都會是現在這樣的關係，所以我猜你媽是想透過比賽，接觸你在做的事情，來開始學習……怎麼跟你相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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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澤青換了站姿，褲管磨擦的窸窣聲隨著動作未停，直至聲響漸大，他們才發覺聲音來自外頭。點點雨勢染黑了屋簷外的路面，很快便分不出深淺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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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祐年見他遲遲沒有回應，告別一聲便回房間裡休息了，留下張澤青獨自站在樓梯間，背靠欄杆雙目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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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轉過頭，視線便能越過窗戶望出去，越過燈光全無的俱樂部，越過滂沱而降的雨幕，越過遠處影影綽綽的城市建築。所望好似化為虛無，見到一切卻彷彿盲目，徒留自己在感官上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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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風搖曳的雨絲打皺了夜裡的安逸。張澤青蹲下身，額頭抵在膝蓋上抱住自己，頭一次感覺到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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