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介紹我和威廉的旅途,就必須詳述我們的相識經過;要講述我們相識之時,就必須提及在這之前,我經歷過的年月。
威廉常說,自己在這個世界待了很長的時間。的確,他待了一百五十年以上,在人類角度,就算是在魔法界來說也是非常長的時間,但在我眼中,一百五十年只是眨眼即逝的瞬間。我不記得自己在世界待了多久,威廉推斷最少有五百年,但我覺得實際可能更久。一千年,二千年,都有可能。
二千年,對神秘生物來說都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但因為很多時候他們都不會待在現世,又或者活在遠離人類世界的地方,所以對時間的流逝感覺較為遲鈍。但我不同,這些年間我都在人類社會當中生活,在他們看不見的角落一直待着。我與人類一同存活,但並非與他們為同一種族,所以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與其是神秘生物,非人生物這個形容可能更為貼切。
我很清楚,自己在世上待了非常長的時間,但實際數字不明。不只是時間,其實我就連自己的來處、真實名字也不清楚。我就是一團迷霧,不知就裏的被送到世界上,完全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目的是甚麼。
自有記憶之初,我只知道自己是某種非人的神秘生物,沒有確切的實體。我的本體就藏在皮箱裏,這皮箱會隨着時代轉變和契約者意願等原因而改變外貌,但根本概念「皮箱」是不會改變的。而我,就是「藏在皮箱裏的生物」,這個概念構成了我的全部。
我的實體是不確定的,在皮箱裏,我可能已經死去,又或生存,當有人打開皮箱,看到我,那我就是活的。我的實體也是不確定的,雖然常常以貓的姿態出現在現世,但那只是我的其中一個姿態。在這一刻,有人打開了皮箱,看到是灰藍母貓的我,但可能在平行世界裏的那個人打開皮箱時,看到的是橘色公貓的我;打開皮箱,被有意識的觀察者觀察到的那一刻,便會斷定我的狀態。
到底我是一隻貓,還是一個皮箱,或者是兩者以外的第三種物體?
沒有人知道,就連我也沒法回答你。
我第一次睜開眼,便發現自己躺在某城市的一條無人後巷裏。我的意識告訴我,自己是被創造的,理應要去尋找創造者,但環望四周,我看不見創造者的身影,等待多日,都不曾見「祂」現身。我只知道自己是誰,以及活着的事實,但其他事一概不知。
對於被創造物來說,創造者就是一切。「祂」的創造賦予我存在的意義,也給我歸屬的地方,但可惜,「祂」不在,那麼我就得不到存在意義,以及可以回去的地方。
我不明白創造者為何創造了我,卻又從不現身。「祂」是拋棄我了嗎,是把我遺忘了嗎?我通通無從得知。
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前往的地方,我感覺自己就像一件在風中隨處飄動的垃圾,沒有意義,被拋棄,只是一直隨波逐流。我常常在想,如果我是為了被拋棄而創造,那麼我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沒有意義。但我活着,一直活着,沒有創造者卻依然一直活着,這到底代表了甚麼,我又應該要去哪裏?
「──回到『永恆之書』吧,那時你便會知道關於自己的一切。」
每次當我自我詢問來歷和前路時,都會有一道聲音在我靈魂裏響起,引導我前進。我不知道是誰把這句話烙印在我的靈魂裏,但這條唯一的信息,驅使了我展開尋覓的旅途。
我並不知道那句話裏所指的「永恆之書」到底是甚麼。我曾經就此問過其他神秘生物,得到的答案只是「我們的起點和終端」,沒有生物能夠說明詳細。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沒有意義,就算找得到這本書,都不一定等於會找到歸屬和前路。但不去行動,就一定甚麼都不會得到。
就是這樣,我開展了尋覓「永恆之書」的路程,開始了這條看不見終點的永遠之路。
在尋覓的路上,我遇過不少人,跟不少魔法師和魔女訂立過契約,成為他們的使魔。他們提供的魔力令我可以在漫長的路上繼續走下去,與他們的生活也令我看到世界的更多面貌。經由他們,我認識自己更多,也對「永恆之書」的概念有了更多的認知。他們沒有幾個人認識「永恆之書」,也沒有人知道它的下落,但都告訴我,「永恆」──「以太」的概念是魔法界裏的最大奧秘之一,不少魔法師窮盡一生,就是在追尋時間與空間的秘密,我許多任的契約者也是其中之一。
我陪伴他們追尋答案,希望能夠在旅途的終點找到那本「永恆之書」,但可惜他們的生命實在太短了,往往追尋到一半,甚至四分一也不到,便在路上倒下。我每一次都只能睜眼看着他們離我而去,獨自踏上孤單的旅程,再遇上另一位魔法師,繼續旅程,一直如此。
我每次訂立契約時都會以為,與眼前的魔法師訂立契約後,他便能帶我尋得「永恆之書」,但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我早就知道這趟旅程會很漫長,但經歷了無數次的得與失,那個漫長漸漸化成無盡,旅程慢慢變成沒有出口的迷宮,令人倍感迷失。
我開始懷疑,「永恆之書」真的是我要尋覓的東西嗎?會否就算我找到它,都不能得知自己的歸處和前路?若果是這樣,那麼一直以來的努力不都會化作徒勞?
慢慢的,尋找「永恆之書」一事,從烙印在靈魂裏的信息,變成刻在我靈魂裏的束縛。我想繼續走下去,想成功覓得此書,但現實的落差卻使我越來越無力。我感到疲累,開始想放棄。
我只是想回家,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甚麼而已,為甚麼這麼困難?
到底這趟旅程還要持續多久?
我已經很累,不想再走下去了。
我將自己與人隔絕開去,不再與任何魔道之人拉上關係,任由自己在各處漫遊。體內的魔力一點一滴消耗,我感覺到自己離死亡越來越接近,但我故意不想辦法去解決。
我受夠了。讓我放棄一切意義,永遠融入黑暗,永遠被拋棄吧。
只要回到黑暗,我就可以忘掉一切痛苦,忘卻一切束縛與無力,不用再承受相遇與離別,也不會再孤單。
但……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我真的就此放棄?
帶着這份矛盾,我緩緩在皮箱裏閉上眼睛,沉浸在無盡的黑暗中。
《威廉棉花糖》系列
繪師:橘子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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