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撮火苗羞澀地探出頭,彷彿面對初次公演的舞者。頻頻顫抖著,小心翼翼完成一連串流暢的動作:翻轉、點地、迴旋,而它下方的枯枝儼然成了一座完美的舞台,襯托起翩翩飛舞的金黃身姿。
忽然,一根襲向舞台的粗樹枝打亂了火焰的舞步,同時濺起一波璀璨的星火。它們各自奔向空中,宛如飽受驚嚇的觀眾,四下逃竄。
肯又撥弄了一下火堆,他們在沃倫德和男爵車隊分道揚鑣後,已經沿著河岸向西奔馳了三天左右。帕魯多顯然對行程的掌握相當有把握,這代表再經過兩天,他們就會抵達布尼斯敦。
枯柴上的演出重新抓住肯的目光,他盯著不比自己拳頭還要大的火焰,想像它膨脹為足以吞噬島嶼的規模。兩年過去,他仍想不透當初自己看見的景象是什麼,也想不透那陣足以照亮半個天穹的白光從何而來。
沒有人知道。
肯回想兩年前發生在麥爾堤島,那場世紀性,或者至少也是近十年來最駭人聽聞的災難。那場災難同時也是許多克洛威薩人的夢魘。
他從波丹斯回來後曾經拜訪過那座小鎮,出於好奇,也為了挖掘一部分關於男爵的真相。當然,他聽過當地人親自轉述那場災難的始末,那些存活下來的目擊者。可惜對他而言,對生活在德維克山脈另一側的南方人而言,那場災難留在腦中的印象依舊沒有太多鮮明的輪廓。
肯抬起頭,朝遠方望去,格拉巴斯特的影子躺在地平線盡頭。逃離男爵宅邸後他就對那個地方沒有多少好感,不過他承認,那確實是座宏偉的城市。
佐丹河以南恐怕找不到能和那座城市匹敵的大型聚落,不管是規模、人口或資源。儘管被高聳巨大的城牆所圍繞,格拉巴斯特不曾阻擋過任何人踏入城市。從旅客、商人、投資者,到真正的北方名流和貴族,以及為了鑽研和交流鍍魔技術而來的工匠、技師與學徒。
相較於承襲了千年歷史的北方國度,男爵所掌管的城市只能算是一棵初露生機的年輕嫩芽。不過在那冰冷剛硬的城牆內,卻流淌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潛力,如同一顆墜在南方荒土上,光輝奪目的閃耀流星。
過去十年內不斷湧入格拉巴斯特的人口讓城市以翻倍速度成長,最終成為眾多移民者心中的夢幻之都。那裡不存在階級,更沒有繁瑣的規範與限制。所有的一切圍繞在幾個簡單的願景之上——有人說是「機會」,有人主張「自由」,也有人說「平等」才是那座城市最吸引人的地方。在那裡,人人都想憑藉實力爭取一席之地;在那裡,任何無名小卒都有機會座擁貴族般的生活。
格拉巴斯特是一片純粹的樂土,孕育野心和慾望的溫床,至少在北方移民者眼中是如此。
肯嘆口氣,靠回背後的樹幹,那是附近唯一一棵稱得上是樹的植物。畢竟出了雅湳樹林後就很少會有群聚的高聳植披,取而代之的是夾雜低矮灌木叢的遼闊原野,或是散落在小村莊周邊的零星農地。帕魯多似乎不打算浪費時間前往那些人煙稀少的聚落投宿,他們以近乎直線的方式朝布尼斯敦趕路,夜晚一到便在佐丹河河畔紮營。
「真抱歉,你大概很想立刻帶我回去。」肯輕閉雙眼,面對前方的黑暗刻意喊道。趕了幾天路之後,他依舊無法克制自己不在帕魯多面前有意無意地詆毀男爵治理城市的方式,或是攻擊他那些骯髒的政策。他發現自己這麼做的目的甚至不是為了使帕魯多動搖,只是單純地想要抒發。對肯而言,對那男人擁有的一切品頭論足令他愉悅,特別是當他什麼也做不了的時候。
「你放心吧,阿凱。如果我急著帶你回去,根本沒必要跟你解釋這麼多。」站在不遠處的帕魯多離開黑夜懷抱,靠向大樹,嘴角在搖曳的火光下微微揚起。
那抹不帶心機的微笑像薄紗般透明,甚至沒有半點情感,宛若再次宣告肯的心理戰術毫無意義。他撇過頭,避開好友的視線,拒絕承認無論逃跑或影響對方,自己沒有一件事情辦得到。
帕魯多絲毫不受動搖的程度讓肯聯想到多蘭,甚至更勝於訓練官。不過那雙堅定的眼眸中似乎還藏著別種東西,某種冰冷、麻木的情緒。
或許那就是男爵看上他的原因。肯不禁揣測。有的時候,他甚至無法從眼前的人身上看出帕魯多的影子,彷彿活在他記憶中的那名童年玩伴已然死去。只不過肯無法分辨是死於麥爾堤島的災難,或者一切早在多年前他們於樹下分開後,就悄悄地產生了變化。
帕魯多在火堆旁坐下,安靜地撕下一小塊肉乾放入口中。肯凝視他的雙眼,終於忍不住嘆口氣。「聽著,帕魯多,我很清楚你的立場是什麼。」他把話說開。「總之,我決定放棄了。那些無聊的挑釁你就忘了吧。只是我想知道,關於我提到的……那些有關男爵的事實,你難道一點認同感都沒有?」他向前一靠。
「你誤會了,阿凱。」帕魯多吞下口中的食物。「我從來就沒有這麼說,只是我不覺得有必要用這麼高的道德標準去衡量。一個人的做法不夠『完善』,不代表他應該受到譴責。」
「不夠完善?」肯瞇起眼,露出恕難認同的臉。「你知道——」
「你先聽我把話說完。」帕魯多舉起手,而他則不甘願地閉上嘴。
「你知道我還是水手的時候,見過很多狀況不佳卻還是堅持要上船的人嗎?我們不會採取強硬的手段阻止那些水手登船,只不過相對地,要是他們在航行過程中發病,我們也不會刻意返回港口或改變航線。」
肯沒回應,而是默默咀嚼帕魯多所說的話。
「我說過,神不存存在。」帕魯多繼續說道。「對和錯是主觀的,是一種相對性的認知,真正的重點在於原因和結果。」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阿凱,你會說我們罔顧那些水手的性命嗎?你會說我們的做法缺乏人性嗎?」帕魯多撕下另一塊肉乾。「你不這麼認為對吧,因為我們給過那些水手機會,是他們選擇承擔死亡的風險。你、我,還是其他人,我們都一樣。我們做出選擇,然後面對結果。」
頓時,兩人被一陣寂靜籠罩,稀疏的蟲鳴與柴火燃燒的劈啪聲很快搶下主宰黑夜的權利。肯發現自己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他沉默半晌後開口:「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在乎那些城市制度下的犧牲者嗎?譬如那些還不出錢、繳不出稅收,或是欠下龐大債務而被迫簽下工作契約的人。」他不禁問。「你見過他們對吧?那些人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翻身。格拉巴斯特宣揚的理念的只是一場騙局,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我當然知道,但就像我剛說的——」
「那你怎麼還可以用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替那個傢伙賣命?還是說其他人的死活都與你無關?」肯大聲斥責,像是早就猜到帕魯多會怎麼回應。
帕魯多嘆口氣,重新調整呼吸。「我說了,重點是選擇。我不曉得你的憤怒從何而來,阿凱……我真的不明白。不過既然他們做了決定,那就必須做好承擔風險的準備不是嗎?」他反問。「當然,對我而言也是如此。我接受了男爵給予的機會,那就是我的選擇。老爹一手把我從絕望中拉了出來,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對他刀刃相向,那就好像去反抗自己的……」
「自己的恩人。」肯看著火堆,忍不住脫口而出。忽然間,他多少能夠理解帕魯多的想法,因為他也曾經如此。也許帕魯多並不如他想像中愚蠢。
也許愚蠢的人是我。肯再次回想當初離開格拉巴斯特的動機,霎時間覺得那個理由可笑至極——或者,他其實一直都清楚,所以他才不斷騷擾男爵的車隊,因為這麼做能夠滿足那份內心的虛偽。
這麼做,他才能繼續欺騙自己。
多蘭終究沒有看錯肯,他就像一名從未見過世面的紈褲子弟,而過去兩年讓他嘗盡了外頭的現實、辛酸與殘酷。肯一直都知道自己反抗男爵的行為在旁人眼中毫無道理,他之所以還堅持,只是因為他不能回去,因為……
因為我沒有臉回去。肯望著火,聽見藏在心底已久的聲音。兩年過去,他終於承認了,他終於對自己說出這句話。從小到大,帕魯多總會使他脆弱、盲目的那一面無所遁形,這是他討厭他的原因,也是他無法真正痛恨他的原因。
「阿凱。」帕魯多忽然起身,心事重重地望著深邃的夜空,顯然有什麼話沒說完。「雖然我把事情講成這樣,有時候我還是會想……搞不好你的才是對的。」
「什麼?」肯一愣。
「這個世界永遠都不會有公平、合理的一天,對吧?」帕魯多轉頭,視線回到他身上。「所以如果反抗的聲音不存在,如果每個人都像我一樣,這個世界恐怕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的可能性。」
肯聽完後張開嘴,卻一副欲言又止。
「你知道為什麼我們當初會那麼要好嗎?」帕魯多坐回火堆邊。
「……我真的忘了。嘖,不過跟我合不來的人倒是蠻多的。」
「像我這樣的人,沒辦法克制自己不去依賴,或是去抓住某樣東西,我猜那是一種天性。」帕魯多說道。「我是一個『規矩』的人,阿凱。從以前就是。」他將身子向前傾。「但我也是一個無聊的人。」
「哈,一點也沒錯。」肯發出幾個認同的笑聲。
「但你不一樣。我想在我心裡有某一部份依舊渴望打破規範,然後用你那種……『隨興』的方式去生活。那是我永遠無法體會的感覺,阿凱,所以我們才會那麼要好。」
「因為你想知道我怎麼做到的?」
「因為我羨慕你。」
肯瞪大雙眼。
「因為我羨慕你,阿凱。」帕魯多再次說道,口氣更為真誠。「因為在我心裡,有一部分的我也想要變得跟你一樣。」
「……你不是認真的吧,帕魯多?」肯錯愕地問道。他很意外,應該說非常意外。他沒料到他會這麼說,甚至沒料到這段對話最後會演變成一場傾訴大會。
「我沒有必要在你面前說謊,阿凱。」帕魯多微笑。「我們都太了解彼此。」
相仿的年齡與生長環境讓年幼的他們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可惜兩人間依舊存在同儕較勁的複雜關係,至少對肯而言是如此,所以他從來沒想過帕魯多會「羨慕」自己。
也許我沒有真正了解他。肯感到慚愧湧現,他的童年充斥著強烈的輕浮、自私和和自以為是,諷刺的是現在的他依舊保有不少當年的樣子。
「我……」肯試著說服自己擠出幾個字,卻發現腦袋一片混亂。「我會停止那些幼稚的行為,我保證。」他最後說道,即便他很清他多有多麼難被影響。
「你放心吧,阿凱。我——」帕魯多接著開口,卻來不及把話說完。
一聲尖銳的嚎叫撕裂夜空,就連火堆周圍的空氣也跟著劇烈震動著。
肯瞬間從地上彈起,表情吃驚,帕魯多則呆坐在原地。兩人隨後對目相視。「席拉!」他們同時大叫。
「不……怎麼可能?這裡可是南方平原。」肯喃喃唸道。
「那是席拉的叫聲……對吧?」帕魯多望向肯,打算再次確認。
「你沒聽錯。」肯點點頭,卻馬上露出驚訝的臉。「你也見過牠們?你也去過雅湳樹林?」
「不……我只有聽別人『形容過』那種叫聲。」帕魯多緊張地說道。
從他們在沃倫德碰面至今,他的聲音不曾顫抖過。不過肯能夠理解帕魯多的反應,畢竟大多數人光聽那個名字就會背脊發涼,更別說聽見牠們的叫聲。
位於佐丹河以南的蓊鬱樹海是一片充滿未知的區域,那片樹林孕育了千年前最為強盛的帝國——雅湳。千年之後,那裡卻成了席拉的地盤。那是某種足以讓誤入歧途的獵人、冒險家或是拓荒者聞風喪膽的生物,某種顛覆常人認知的存在。
有人說席拉是雅湳人的亡靈,也有人說那些生物是惡魔的左右手,牠們就像大自然對人類築起的一道防線,抗衡著來自文明世界的力量長達千年。
位於雅湳樹林西側的南方平原是數百年前拓荒史上的奇蹟,席拉的勢力範圍隨著樹林邊界退至內陸。數百年過去,牠們不曾跨越邊界。
「我就長話短說吧,席拉基本上不會離開雅湳樹林。不過這幾年不知道為什麼,牠們的行為變得……不太一樣。」肯說道,強迫自己維持冷靜。
「不太一樣?你是指像現在這樣嗎?」
帕魯多指著黑暗中,叫聲傳來的方向。
「不,我指的是牠們的活動範圍越來越靠近邊界。」肯解釋。「不過跑到邊界外頭……我還是第一次碰到。」
「等等……」帕魯多的眼神轉為犀利。「為什麼你對牠們會這麼了解?」
「因為我曾經到過雅湳樹林。」肯回答,毫不隱瞞。「我在蓋莫爾(Ghelmer)待過一段時間。」
「蓋莫爾?」帕魯多瞪大眼睛。「你也參加了那些探險行動?」
肯點點頭。「不多,不過這件事情以後有空再說,我們先想想怎麼對付那些傢伙。」
「對付?阿凱,我們的馬匹就在附近,我們何不直接拔營離開!」
「我們可以『試著離開』。」肯露出遺憾的表情。「席拉跟其他的獵食者不太一樣,牠們的動作太快,這裡又太空曠,不像雅湳樹林。」他解釋。「況且還有另一個問題。」
「另一個問題?」
「那些怪物不是一般的生物,帕魯多。」肯說道,口氣並不委婉,但不是為了要嚇他。「席拉不是為了進食才狩獵,而是為了殺死獵物。牠們不會停止獵殺,除非目標被解決。」
「或是牠們被解決?」帕魯多吞吞口水。
「……沒錯。」
「你有更好的辦法?」
肯搖搖頭。「與其逃跑,我建議主動出手,把牠們擊退。背對那些怪物通常不會有好下場,冒險一戰是唯一的……」他話還沒說完,另一聲顫慄的嚎叫再度響起,伴隨一連串急促、沉重的步伐,如一支閃電行軍的隊伍般迅速掃過原野。
「牠們要來了。」肯預告。「席拉通常不會單獨行動。」他仔細聆聽奔過田野的腳步聲判斷。
「告訴我怎麼做!」帕魯多焦急地吼道。「阿凱,告訴我要怎麼對付那些傢伙!」
肯迅速朝河岸望去,接著轉頭說道:「聽好了,席拉的皮膚很硬,所以不要攻擊牠們的身體。還有我們退到河岸那裡吧,水流會拖慢牠們動作,也會讓牠們比較容易被殺死。」
殺死?原來那些東西可以被殺死嗎?帕魯多的內心充滿懷疑,他聽過不少牠們的傳聞,卻從未親眼見過。他無法想像千百年來讓人類聞之色變的東西可以跟死亡扯上關係,牠們的存在甚至被某一部分人奉為神話。
不過,肯的口氣聽起來很篤定,帕魯多決定相信他。「喂,阿凱。你剛說牠們的皮膚很硬,是指連刀刃都刺不穿嗎?」他問道,就在他們往河岸走去的同時。
「刀劍、匕首、鐵鎚或是弓箭,全都一樣。不過席拉的眼眶周圍是柔軟的,你可以試著對那裡下手。」肯一邊走一邊回答。
「就連那把武器也打不穿嗎?」
「你說什麼!」肯猛然停下腳步,視線探向帕魯多所指的東西——黑色的金屬長管仍躺在他腰側的皮套中,在月光下散發出誘人的詭譎。
帕魯多信守成諾,允許肯帶走他們運送中的酶水晶武器,只是兩人開始趕路後肯便徹底忘了這件事。
「再跟我說一次這東西要怎麼用。」肯轉頭問道,他對那東西的興致仍在,即便情況危急。如果它真的像帕魯多說的這麼厲害……他心想,忽略包圍自己的壓力和緊繃。那種新鮮感很難不讓人心癢難耐。
「阿凱,接著。」帕魯多拋出一小袋東西。肯接過袋子,將袋口翻開,發現裡頭裝的是一顆顆磨到圓潤的鋼珠。他抽起武器,尋找上頭能夠容納珠子的地方。
「讓我來吧。」帕魯多沒說話,而是伸出手,阻止正要把鋼珠從金屬管前端塞進去的肯。他著實不太喜歡被人,尤其是帕魯多,當成笨蛋,不過現在不是爭辯尊嚴或面子的時候。
肯將武器交給好友,祈禱這東西使用起來不會太過複雜。
「這把武器的使用方式跟弓很像,只不過射出去的東西不是箭,而是鋼珠。」帕魯多接過東西,然後從它上頭的金屬管與後半段木柄接合處硬聲折開,但沒有完全斷成兩截。「看好,一定要從這裡把鋼珠放進去,否則沒辦法擊發。」他指著斷開處說道。
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操作,這才發現那東西的兩個主要結構——金屬管與木頭握柄,一開始就是設計成能夠開合的構造,尚未斷開的地方則有一根固定用的金屬栓。長管後半段與木頭分開後露出一個圓形的孔洞,大小跟前端差不多。
帕魯多從圓孔填入一顆鋼珠,接著重新合併前後兩個部分,使其恢復筆直。「你試試吧,不過等等再試。」他把武器還給肯。「我不曉得對付席拉的效果如何,不過我們在格拉巴斯特測試的時候連盔甲都能破壞。」
連盔甲都能破壞?
肯帶著敬畏之意打量手中的東西,難以相信一根看似構造簡單的金屬管會有如此驚人的殺傷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