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雅口中的「大家」,其實是整個夸爾迦納部落的雅湳人。
無數根火把插在通往大殿的道路上,點亮夜晚的路面。不過那條路早就被擠得水泄不通,人群一路聚集、蔓延至圖卡殷樹下方。許多人揹著孩子,或是把年紀較小的孩童扛在肩膀。眾人一見到族長現身,立即讓出一條通道。
溫克斯跟在庫莎和艾雅身後,踏上大殿入口前的台階。他不小心和幾個擦肩而過的雅湳人對到眼,藏不住的驚慌、恐懼和徬徨在他們眼中打轉,像是少了牧羊人的羊群。他們很害怕,卻也在默默等待。沒有人曉得方才那陣宛如末日來臨前兆的騷動是怎麼回事。
「Ya Nan nepe, ne fel!」艾雅踏上最後一層台階時轉頭向眾人高喊。「Var jitt ram !」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大聲說道,接著對門口兩名守衛點點頭,然後踏入大殿。那兩名守衛沒有攔住溫克斯,少年跟隨他妹妹和母親沿著長廊一路來到位於盡頭的石室。裡頭也站了許多人,他們圍在房間內的長桌邊,包含肯和卡蘇。
「肯先生,麻煩你繼續我們剛才討論到一半事情。」艾雅一踏入石室後立刻說道。「我把聽得懂外地語的長老都找來了。」她坐上那張碩大的石椅。
「母親,你剛才說那些像是光束的東西是……席拉造成的?」庫莎迫不及待問道。
艾雅點點頭。「我剛才正在和肯先生研究走道上的壁畫,他說兩年前外面的世界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而我們懷疑那並不是自然現象。」她語帶保留。「我們懷疑那跟奇卡有關係。」
「奇卡?怎麼會……」庫莎臉色惶恐。難道司濟瓦那些話並不是瘋言瘋語?
「我們還沒辦法這麼確定,不過如果屬實,那麼很多事情會說得通。」艾雅解釋。「這代表那些神話是真的,也代表我們慢了一步。」她嘆口氣,對靜候在一旁的肯點頭示意。
「各位雅湳的……朋友。」他清清喉嚨,走到石室中央。「二十年前,我的養父蕭德爾自稱從雅湳樹林帶回了一種叫做『酶水晶』的東西。」他拔下套在指頭上的酶水晶戒環,舉到空中,好讓其他人看見。「奇怪的是,你們這裡卻沒有半個人聽過酶水晶,更別說使用過。」他說道。
「各位,我剛才已經請肯先生示範過那東西了要怎麼用,酶水晶跟我們雅湳的戰選者所擁有的力量非常接近。」艾雅插話,替他補充。
「我聽你們族長說,席拉在不久前全部聚集到了邊界。」肯接著開口。「我想各位都曉得牠們具有非常堅硬的外皮。」
「沒錯,不過是在席拉還活著的時候。」一名長老忽然開口。「只是我不太懂這跟我們要討論的事情到底有什麼關係?」
「你說到重點了,死亡的席拉並不具有堅硬的外皮。」肯轉頭,回應那名長老。「牠們的外皮並不是一開始就這麼硬,而是被牠們『變硬』的。」
「變硬?你是說跟……」庫莎皺眉,露出驚訝的嘴臉。
「跟瓦茲一樣。」艾雅替她把話說完。「當然,這是我們的猜測,不過很有能是真的。我們一直把席拉當成一種雅湳樹林獨有的掠食者,實際上牠們的存在恐怕沒有這麼單純。」
「如果席拉擁有跟瓦茲、跟酶水晶很像的能力,代表牠們一直都在奇卡掌控之下。」肯接續著說道。「戰選者、酶水晶還有席拉。這三者所擁有的力量全都來自同一個地方,來自狂噬,也就是你們湳神話中的敵人——奇卡。」
「等等,你憑什麼說我們的力量是來自奇卡?」庫莎忍不住打斷發言者。「按照神話的內容,我們的力量是由艾德藍所賦予才對!」她不滿地看著肯。「神話說他創造了這座雅湳,也創造了戰選者的血脈和席拉。」
「別這麼無禮,庫莎。」艾雅指正。「我們會這樣推測並非毫無根據。」
「……對不起,母親。」庫莎低下頭,略帶歉意。
「妳還記得傳說中,那段艾德藍說過的話嗎?」艾雅看著她女兒,不過庫莎沒馬上回答,而是愣了一下。直到她母親開始替她唸道:「我以我的雙手,接納我必然無法掌握的力量;以我的肩膀,扛起我必然無法承擔的責任;以我的雙眼,看照我必然無法守護的世界。我是艾德藍,你們的祖先。我是——」
「我是……吞下狂噬的人。」庫莎目瞪口呆地背誦出最後一句。「雅湳神話說他打敗了奇卡,奪走他的力量,所以……」
「所以打從一開始,奇卡的力量就是艾德藍的力量,也就是我們身上的力量。」艾雅冷靜地道出真相。
「等等,那麼那些席拉……」庫莎急著問道,不料一個陌生的身影突然出現在石室門口,打斷了眾人的談話。那是一名雅湳的戰士,一名戰選者。他走到夸爾迦納部落的族長面前,先是恭敬地朝她行禮,然後快步上前,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接著轉身離去。
「那是誰?」溫克斯好奇地問她妹妹。
「贊巴(Zemba)部落的瓦茲。」庫莎小聲地回答。「他應該是來送訊息的。」
「看來我們的推測是對的。」艾雅在那名戰士離開後宣布。「其它部族的人已經確認過了,聚集在邊界的席拉全都消失了。」她停了一下。「還有這座雅湳的磁場也是。」
「磁場?母親,你是說……我們沒辦法再從通道前往另外一座雅湳了嗎?」庫莎不太理解地問道。
「……不,我是說我們不需要這麼做了。」艾雅回答。「我們沒有必要再前往另一座雅湳了,因為現在雅湳現在就只剩下一座。」
「剩下一座!」庫莎忍不住驚呼,而房間內其它人的表情也跟她一樣,除了肯和艾雅。
「各位,你們先聽我說。」肯提高音量,試著把眾人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剛才那陣光實際上是溫度極高的火焰。」他說道,同時看了溫克斯一眼。「兩年前,在我們生活的世界,有一座小島也曾在那種高溫的火焰下徹底消失,那是大量的熱能在一瞬間爆發的結果。」他用眼神掃過周圍的雅湳人。「你們戰選者之中的瓦茲能夠汲取熱量來讓自己的體溫升高,那要是毫無節制地提高體溫呢?」
「你是指除了硬化皮膚,那些席拉還能像瓦茲一樣汲取熱力,把它們累積在體內,最後引爆?」另一名長老發問。
「沒錯。」肯點點頭。
「但是肯先生。」剛才發問的那名長老再度開口。「我們都知道瓦茲是透過日照提升體溫,可是傍晚的陽光並不是最強的,那些席拉要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聚集大量的熱?」
「這點就讓我來回答吧。」艾雅開口。「我認為比起瓦茲,席拉的力量更接近他們外地人所使用的水晶。」她指了指肯手上的戒環。「瓦茲雖然可以從外界汲取性質,卻沒辦法把它們留存在體內太久,更不用說我們阿德尼。無論是哪一類的戰選者,我們都只能短暫改變自己的身體,或改變其它東西。」她的視線回到肯身上。「可是酶水晶卻不一樣,他們外地人的說法好像叫做……」
「叫做『共振』。」肯回答。「兩年前消失的那座小島,那裡並沒有席拉,不過我聽說當地人在附近找到了這個。」他再次舉起手上的戒環。「酶水晶,這種水晶能夠藉由某種方式從周遭的環境汲取性質,只不過那些性質會一直被儲存在水晶裡頭,直到釋放到另一個地方。」
「換句話說,那些席拉做了跟酶水晶相同的事情。」肯喘口氣後說道。「我沒辦法確定牠們是從何時開始積攢熱能,也許是今天一整天的日照量,也許更久,也許從牠們存在至今,就一直在做這件事情。」
庫莎的胸口大力抽了一下,她想起自己曾經見過的畫面,她見過聚在陽光下的席拉群,而且不只一次。在地面鮮少被光線觸及的密林裡,那是很突兀的一幕。只是……只是她一直以為喜歡曝曬陽光是牠們的習性。
「總之,那些席拉釋放了牠們一直以來累積在體內的熱能,然後化成灰燼。」肯替自己的推測做出結論。
「肯先生,我不太懂。為什麼席拉要……用這種方式自殺?」溫克斯聽完後納悶地問道。
「不,牠們並不是自殺。」肯邊說邊走回長桌,那張桌子上擺著地圖,正確來說是兩張地圖。「那些席拉聚集的地方是雅湳樹林的邊界,我指的是和我的世界相連的那座。」他指著其中一張地圖上的邊緣。「席拉受到奇卡所支配,牠們和雅湳戰選者身上的力量是這兩座樹林並存的關鍵。」他拿起另一張地圖,疊到前一張上頭。「一旦其中一方消失,兩座雅湳樹林的空間平衡就會被打破。只是這樣還不夠,那些席拉選擇在邊界引爆。瞬間高溫會徹底毀掉雅湳的磁場,還能同時毀掉自己。」他抬起頭,看著聚在桌邊,一張張意外的臉孔。「奇卡犧牲那些席拉,是為了要讓兩座雅湳合而為一,而他成功了。」
「它為什麼……要這麼做?」一名雅湳長老盯著肯的眼睛問道。
「為了逃出去。」艾雅從石椅上緩緩起身。「艾德藍在傳說中把雅湳一分為二,沒有人曉得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而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他的目的恐怕是為了困住奇卡。」她加入長桌邊的眾人。「可惜艾德藍犯了一個錯,他用了兩股力量來分離雅湳——席拉,還有我們這些戰選者,而席拉卻落入奇卡的手中。」她的語氣中透露著無奈。「不……搞不好打從一開始,席拉就屬於奇卡,所以它才有辦法捲土重來。」
「艾雅……」一名年邁的長老開口。「你要怎麼確定這是奇卡的陰謀?」她問道。
「肯先生告訴我他們在兩年前碰上的那場災難死了很多人。」艾雅忽然說道。「還有剛才發生的事情,如果那種『不詳』的景象不是因為奇卡,大概也會是某種邪惡的存在。我猜過了千年,艾德藍的力量減弱、消失了。他死了,而奇卡卻沒有。」
「有更多證據嗎?」一名臉上滿是皺紋的長老問道。
「我……想起一件事情。」溫克斯在眾人注視下膽怯地開口。「肯剛說的那座小島,那場意外之後,我曾經到原本是島嶼的地方調查過。」他屏氣凝神地說道。「我在那個地方聽見了一個聲音,一個奇怪的聲音。而且跟我一起過去的其他人都發瘋了,像是突然抓狂。」
「突然抓狂?」艾雅瞇起眼,看向庫莎。「庫莎,我聽多魯加說你們碰上那些席拉的時候……」
「如果讓人抓狂是因為被奇卡的力量影響……」女孩露出不寒而慄的表情。「錯不了。」她母親篤定地說道。「神話裡確實提到奇卡具有魅惑人心的力量。」
「溫克斯,你說你聽到了奇怪的聲音,那個聲音有對你說什麼嗎?」肯急著問道,這件事情連他也沒聽他提過。
「它說……酶水晶只是它的『形體』。」溫克斯努力回想。「它說它不受拘束……對了!」他忽然想到某件事。「我記得那個聲音叫我『艾德藍的子民』。」他一說完,一股詭譎的氛圍立即瀰漫室內。
「好吧,看來答案已經很明顯了。」那名滿臉皺紋的長老再次開口。「只是如果奇卡的目的是讓席拉消失,好讓雅湳樹林的空間失衡,為什麼不讓牠們成為一種溫馴的生物?」他問道。「為什麼不控制席拉,讓牠們更容易被『殺死』。」
「我猜奇卡對於席拉的控制是有限的,或是它還不具備足夠的力量。」肯回答。「如果按照雅湳神話上的描述,席拉的誕生是出自艾德藍之手,這意味奇卡沒有這麼容易控制牠們。」
「所以祂才花了這麼長的時間?」庫莎吞吞口水問道。
「總之,奇卡還是策畫,並且造就了今天的局面。」艾雅的話硬是把所有人拉回現實。「各位,我們藏身在雅湳之中的日子恐怕已經結束了。」她重重宣告,如驟降的暴雨,打在所有人的身上。
「艾雅啊……」幾名女性的長老走上前,和溫克斯的母親相擁。其他人也紛紛靠了上去,他們臉上佈滿難以形容的驚恐。幾位長老甚至伸出雙掌,開始低頭祈禱。
「去吧,艾雅。」一名長老朝大殿外頭的方向看去,接著抓住溫克斯母親的雙手。「現在,我們的族人需要妳。」她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母親……」庫莎在她母親準備走出石室門口時拉住她,而她隨即給她一個擁抱。「你放心,這並不是雅湳人的末日。」艾雅說道。
碰——
肯忽然重重拍了石桌一下,所有人都被他的舉動嚇到。「等等,艾雅女士!」他激動地叫道。「我們一直不曉得蕭德爾是在哪裡發現酶水晶,或是那種跟奇卡很接近的力量。」他指著她。「你說他離開前曾經想要破壞圖卡殷樹對吧?」
艾雅靜靜點頭,不過聽不出肯想要表達什麼。
「在雅湳的神話裡,艾德藍最後化成了雨水。那些不是普通的雨,而是帶有奇卡力量的雨水。」肯伸出兩手,撐在桌面上。「你覺得……哪裡會是最適合儲存『水分』的地方?」他看著杵在石室門口的艾雅問道。她先是露出一陣納悶,接著瞪大雙眼。「不……不可能……」她朝頭頂看去。「雅湳的諸神啊……」
「奇卡並沒有逃出去。」
「還沒有。」艾雅說道,很快恢復沉著的眼神。「奇卡沒辦法單獨把自己釋放,所以他找了別人幫他一把。一個有機會掌握大局,替他集結兵力的人。」
「蕭德爾。」肯看著說話的女子,脫口而出。
艾雅點點頭。「你說得對,我們全都被他騙了。」她回應肯的眼神。「奇卡犧牲那些席拉並不是為了讓自己掙脫牢籠,而是為了替蕭德爾開路。」她想了一下。「不過,這表示我們還有機會,只要我們不讓這棵樹落入蕭德爾的手中。」
艾雅說完走回石室,走向她的兩個孩子。「庫莎,還有溫克斯……今後,戰選者的責任將會更加重大。」她向兩人叮囑。「無論如何,你們都必須做好準備。」
「妳要……怎麼跟其他族人說?」少年問道,腦中閃過他們害怕的眼神。
艾雅看了看大殿的門口,接著伸出手,放在溫克斯的肩上。「真相。」她以堅定的語氣說道。
「我會告訴他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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