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堺仰起臉,感受陽光稍嫌過高的溫度,嗅著乾土混雜青草的氣味。他或多或少察覺到了艾澤犽非比尋常的身分,看看居住地的位置就能覺出一二:隱蔽、遺世獨立,他本以為這位白耳是為了躲避仇家追殺云云才隱居起來,會特別關照玥或許是玥曾幫助過他,兩人進而相識並發展出友誼--沒想到竟是如此。
妖狐並非透過兩相結合以繁衍後代,再說兩族混種一向視為禁忌,他可以想見當時老長者等一干官員有多震怒,也可以想像父王母后迫不得已同意的景象。
他突然明白玥一直隱瞞的理由。因為他不是因愛誕生,只是應各方人馬所需才出現的,所以玥不願意說,他怕他心痛、心寒,甚至是心碎。
阿堺睜開眼睛,看向玥的眼神滿是溫暖。
「西爾埃諾說得對。」
「什、什麼?」
「為了一無所知的我,你還真笨。」
阿堺的口吻似責罵又不像,玥不知道該怎麼反應,表情楞楞的。
「別多想,不是在怪你。」阿堺拍拍玥肩頭,微笑,「原委我知道了,不過為什麼父王只讓你知道艾澤犽的存在?為什麼不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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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正是玥最不想面對的。
阿堺的身世也好、艾澤犽的存在也罷,這些他確實不願意給阿堺知道,可是並不只為了保護阿堺,更是因為說出口後必然會牽扯出他一直以來最恐懼的事情,一個僅僅少數人才知道的真相。
他一直藏得很好。如果可以,他一輩子都想死守這個秘密。
可是他不能再欺騙阿堺了,阿堺有權利知道,他不可以答應要全盤托出卻捂著這件事情--他不行為了保護自己而拿保護阿堺當作藉口……不能再這樣了。
玥極力克制身體的顫抖,反拋出一個問句:「你記得……西爾埃諾對我們的稱呼嗎?」
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叫阿堺困惑,但仍順著答了:「記得。」
「還記得是什麼嗎?」
「他叫我髒血、叫你雜種,但這和我問的有什--」阿堺忽然一頓,雙目瞪大。
玥明白他想通了,可還是咬咬牙逼自己親口說出來:「你和西爾埃諾流有相同血脈,我沒有,因為、我……我不是父王母后生下來的,是被艾澤犽撿來的……孤兒。」
阿堺覺得腦子湧現轟隆巨響。他張著嘴卻說不出話,愕然看著不敢迎上視線的玥的側臉。
玥撩起左褲管,脫去鞋襪,露出腳踝。
阿基里斯腱處有一道很深的小巧舊傷,形狀似眼,和顗身上有的一模一樣。
阿堺不敢置信地瞪著那點褐紅。
玥握緊雙拳,慢慢穿回短襪、套回鞋子,目光放到河道無法瞧清的盡頭,開始輕聲訴說那段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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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前王與白耳妖狐深愛著彼此,可惜有實無名,無法給予名分的前王心疼自己的白耳,更因自己與前后必須生育後代而愧疚,白耳雖然從未說過,事實上一直難受不已。
孩子不正是愛情的結晶嗎?證明彼此相連、相愛,可是妖狐是無法有孕的,這件事讓白耳痛苦,他連替心愛的人生孩子也辦不到,只能看著愛人和其他人擁有他永遠不會有的孩子。
在前王長子滿一歲那天,宮內舉辦了盛大的宴會慶祝,全國上下共襄盛舉,只有白耳獨自一人。他無法露面,無法陪伴愛人一起慶祝,因為他是不被允許的存在,他做不到躲在暗處偷看一家三口受眾人祝福的畫面,那太痛了,於是他偷偷溜出宮,來到附近森林的深處漫步。
這就是白耳發現那名女孩的時候。
他無意間注意到一截手臂露出草叢,驚嚇之餘上前查看,發現有個約莫六、七歲的女孩倒在那之間,另一手似乎正緊緊抱著什麼。他猶豫許久後仍舊蹲下身探查,女孩已經沒了氣息,背上中了好幾支箭,手腕內側有著一枚似眼的紅色印記,他知道那是什麼,他聽過一些傳聞:瓦羅。
在某些位高權重的官員或者大戶人家中,存在將孤兒買回來為奴為隸、甚至是性寵的骯髒事,有時是從貧困人家裡買回來的,其中又以魔力含量高的為多,好讓那些高位魔使可以在玩弄之餘吸取魔力化為己用--這些孩子被他們私下戲稱為「瓦羅」,在古語中意指商品,因為一旦玩膩用煩了便可以轉手賣給另一戶,如同可以任人隨意買賣的物品一般。
這女孩是趁著小王子誕辰逃跑卻被發現的吧,白耳哀傷地想,可惜終究沒能逃過。
他起身想回宮和愛人報告這件事,卻聽見一個細微的聲響,於是重新蹲下身去扳開女孩冰冷的另一隻手。
那是一個男嬰。
看上去僅僅幾個月的嬰兒如幼崽般發出嗚嗚聲,抽動的左腳踝滿是鮮血,白耳連忙抱起來查看,發現左踝有著同樣似眼的傷痕,看樣子是剛烙印上去不久的,他隨即明白女孩是為了救男嬰才逃的,不禁更加難過。
白耳抱著男嬰回宮稟報這件事,前王前后命人安葬了女孩,並追查這起事件--而或許是出自心疼,白耳留下了男嬰,和前王共同養育起這個小小生命。
這件事理所當然遭到了老長者反對,老長者用上許多手段想除掉男嬰卻未果,某天前后終於忍不下去了。前后告訴老長者,作為才剛出生便被買下烙印成瓦羅的年幼魔使,男嬰的能力不會太差,她已經準備過繼到自己名下,以後便是堂堂正正的二王子。
前后說,兩個王子至少有一個會是強大的光,她的職責已經完成,接著便在假裝懷上二子並生產後自刎,老長者對外宣稱是難產而亡。
在那之後,前王不惜弄傷自己,使自己再無生育能力,並要求按照前后所言執行,否則將立即辭去王位。老長者別無他法只能同意,於是男嬰留下了,成為前后拚死生下的孩子、大王子疼愛備至的弟弟、前王與他的白耳視如己出的心愛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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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父王只告訴我,你卻什麼都不知道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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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為之凍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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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抑已久的祕密、最為恐懼的真相終於親口講完,玥全身發軟無力,眼角再度淌下淚水。所有情緒前仆後繼地湧了出來:痛苦、後悔、壓抑、害怕、茫然……其中還有幾絲鬆口氣,這些情緒一股腦兒全傾洩而出,他發不出聲音,無聲抽噎著。
他滑落岩石,顫抖著對阿堺俯首跪下,額頭緊緊貼著泥地。
「對、不起……」他有些口齒不清,仍舊堅持一字一句把道歉說出口,「我不是你的弟弟、我、霸佔不屬於我的位子,還害死前后……對不起!我怕變回一個、人、我不敢講出-對不、起!明明、明明只是個瓦羅、卻一直……嗚、」
他有很多道歉想說,可是已經說不出口了,喉頭像是被堵塞般發不出聲音,只剩斷斷續續的嗚咽。
阿堺……阿堺一定很後悔剛剛說的話……一定全都不做數了吧。
他還是幫大家遣返吧,如果還能苟且活命,就永遠的離開不再礙他們的眼--會不會連這麼做也不行了?會不會--像他這種本該在泥濘裡殘喘、一輩子都不可能碰到光的--
「你真的,真的很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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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堺呢喃似的嘆息讓玥茫然了,玥抬起頭,阿堺在他模糊的視野之中俯身抱住了他。
「你什麼時候知道這些的?」
玥聽見阿堺哽著聲音這麼問,有些怔怔地回答:「大概,四歲五歲的時候……」
「這麼小就……父王真是太殘忍了。」阿堺把人抱得更緊,嗓音十分十分柔和,「你沒有需要道歉的事情,知道嗎?是他們把你放上了這個位子,為了他們各自的私慾,你是被無端捲入的,而且我很慶幸他們當初全這麼自私,你才能逃過那種未來。你也不必為隱瞞這件事道歉,你只是害怕而已,我能明白,沒有人會怪你,好嗎?」
玥一哽,搖搖頭。「我、我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你可以不用再這樣對我溫柔、不用再安慰我……我,我什麼都不是,我不該死皮賴臉賴著--」
「我說的話任何一個人都會同意,更會和我一樣慶幸!」阿堺難得動怒低喝,將玥整個人震住了。接著阿堺向後拉開距離,鄭重直視那雙紅通通的眼睛,說:「你聽好,無論誰怎麼想怎麼說,不管有沒有血緣關係,就算你笨、有點煩、一意孤行又固執得要死還總惹人生氣,你都是我唯一的弟弟!是父王母后膝下的二王子!是父王和艾澤犽共同撫育大的兒子!你是我相依唯命的親人,你是玥.扎科安酪!」
一字比一字有力,一句比一句堅定。
玥這次收不住聲,狠狠大哭了起來。
他不是一個人,不會再是只有自己而已。
再也不必提心吊膽,再也不用害怕什麼時候會失去擁有的一切了……他終於可以呼吸了,可以至少留住阿堺--
「放開那男孩!」
突至的大叫非常煞風景地破壞感人氛圍,玥看著強勢擋到他與阿堺之間的草蕪,眼淚因怔忪而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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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跑來了?」玥帶著鼻音問。
「我想說談得有點久,不放心就偷偷來看了一下,沒想到阿菲居然惹哭你吶!」草蕪擔憂地瞅了玥一眼,隨後繼續瞪著阿堺,「不把握機會還繼續欺負他,真是錯看你了阿提耶!」
阿堺半舉手作投降狀,笑道:「別亂安罪名,我可沒有欺負他。」
玥連忙抹了抹眼淚,點頭澄清:「我們是好好講開……我是喜極而泣啦!」
草蕪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好幾回阿堺的表情,回頭認真檢查幾來遍確定玥真的臉色輕鬆了不少,這才收起護主姿態,沖玥綻開燦笑。
「那就好吶!其實發洩出來也是好事,憋著都不哭多傷,要不是捨不得弄哭師父,我肯定在來這裡的第一天就想盡辦法弄哭你了吶!」
玥忍不住笑出聲來。看著草蕪嘿嘿傻笑的模樣,他忽然想起剛才一閃而逝的念頭,不禁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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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不對,他本來就不是一個人了啊。
在跟阿堺講開之前、在耶里佳放棄他之前,他已經有了不管怎麼樣都陪在他身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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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Q:阿堺目前為止究竟被草蕪喊了多少錯誤的名字?
堺: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阿爾帝、阿基里斯、阿爾克特伊斯、阿拉丁、阿里巴巴……總之,大概有超過十個了吧。
蕪:(路過)唔?阿西里,你在這裡呆站著幹嘛吶?
堺:而且持續在增加,而且一次都沒叫對呢(無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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