鑑定屍 - 3-7

柏克愣愣的看著眼前的女子。

「艾莉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乾澀，而且帶著嗡嗡的合音。

女人渾身是血，一道傷口從胸口延伸到腹部，眼睛張得大大的，像是有困惑，也有怨恨。

那傷口，平整且沒有猶豫，是利刃造成的，而下刀的人十分熟練，就跟他解剖室裡那些被他剖開的屍體一樣。

為什麼她會變成這樣？他一離開監牢，就趕來了這裡，他明明把昏迷了的她救醒了不是嗎？

然後他告訴她，如果想要根治，就必須進行手術，他已經找出了方法，只要她願意試，他就會盡全力，然後她虛弱的笑著問，具體來說，他會怎麼做……

之後呢？

想到這裡，柏克忽然感覺惶恐。

滴答──一聲輕輕的水滴聲傳進柏克的耳朵，屋子裡很寂靜，連這樣細微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良久，他又聽見了一聲。

聲音是從他腳邊傳來的，他慢慢的移動視線，明明腳邊一片漆黑，他卻可以清楚看見地上有著豔紅的痕跡，而那抹紅，是從他手上滴落的。

他目光上移，看見自己的右手握著一把手術刀，上面染著血……手也是。

他猛的抬頭看向床上那個人，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踉踉蹌蹌的往後退了幾步，直到撞上了牆為止，手裡的刀，鏗鏘落地。

「不……不可能的，我是想要救她，不會這樣傷害她……」

柏克嘶啞的聲音因為猛然竄進腦海裡的影像中斷──

她問，「醫生你說手術，好像很可怕……我聽說過剖腹，但是沒聽說過剖開胸口，你打算怎麼做呢？」

他說，「妳想先知道？」

她說，「嗯……我不是不相信醫生，是有點害怕……」她說著，忽然害羞的笑了笑，「記得之前你說過，如果我病好了，你會告訴我一個祕密，所以我滿想早點治好的……」

他說，「是這樣嗎？用說的說不清楚，我現在實際操作給妳看吧？」

她愣了下，「什麼意思……啊啊啊──」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轉變成了刺耳的尖叫，他看見他手上的刀子劃開了她胸口的皮膚和肌肉，明明該用胸骨鋸鋸開的骨頭，不知道為什麼，僅憑手術刀就可以切開……

他想停下來，卻彷彿有另一股力量抓住了他的手，讓他繼續動作。

「醫生……求求你住手……我好痛，不要……」

「為、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

「我……你不是答應我……會、會想辦法，讓……我活下去……」

「……我不想……死……」

血液不斷的湧出，本來抓住他的手，掙扎著哭求著要他住手的她，手指緩緩鬆開，漸漸沒了聲音，可他像是聽不見也看不見，自顧自的捧起了那顆脆弱的心，然後他連她的腹部都一併切了開來，一個個內臟暴露在他的眼前，跟那些從墳墓裡挖出來的不同，色澤、溫度……

閃電劃過，轟隆的雷聲一陣陣的傳了進來，大雨淅瀝瀝的落下，柏克舉起雙手，直勾勾的看著上面的血紅，震驚不已。

他怎麼會那麼做？這不是他能做的事，這不是他會做的事……

「不對喔，這是你的願望啊。」

驀然響起的說話聲驚醒了恍惚的柏克，一個戴著王冠的人影拿著紅褐色的肉塊，張口大嚼，眼睛笑成了月牙形，染上猩紅色澤的嘴唇也咧了開來。

「你在做什麼……」柏克聽見自己嘶啞的質問。

「當然是收取代價。我們說好了，要獻上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嗎？你想都不想的就一口答應了啊。」

「那不應該是她！」柏克瞪向他，眼裡燃燒著憤怒的火焰，「是你做的吧？是你讓我……」

惡魔卻又笑了聲，笑聲裡充滿嘲弄和不屑。「我說過了，這是你的願望。」

柏克咬牙，「不！」

也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什麼，柏克覺得自己眼睛看出去的景物一片血紅，而隨著他的吼叫，他看見奇妙的黑影從他身上飛竄出去，筆直的刺向把啃食到一半的臟器扔掉的惡魔。

然而惡魔只是一彈指，黑影便消弭無蹤，無論那些黑影攻擊幾次，都沒有任何的效果。

接著惡魔手一揮，一團白霧從床上的女人體內飄出，凝結成了一個半透明的人影，女人的目光無神且呆滯，愣愣的看著床上的自己。

「艾莉莎……」柏克難以置信的低聲叫喚，聲音帶上了不自覺的顫抖。

柏克低啞的叫喚似乎傳進了女人耳裡，她徐徐轉頭，先是露出了個微笑，啟唇要喊出熟悉的名字，可在看清了柏克的樣子後她放聲尖叫起來。

艾莉莎的臉因為驚恐而扭曲，平時總是溫柔的眼眸轉為恐懼與憤怒，她失神的吶喊著她好痛、她不想死……看她如此，柏克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他絕望的樣子似乎讓惡魔十分愉悅，他張開了雙手，唱歌似的說──

「你說你想要離開監牢，想要獲得更長的壽命，我於是讓你成為了我的眷屬，擁有了超乎常人的壽命與能力，所以，你當我的僕從，這算什麼代價？」

「你說你想要追求醫學的奧祕，從她身上，你可以印證你的猜測，她的心房中膈有所缺損，這正讓你多解開了一個謎題，這不是你渴望的嗎？」

「你說你想要救她，死了就不必受病痛的折磨，這正是拯救她了啊，哈哈，哈哈哈──」惡魔笑著，突然來到柏克身側，拍了拍他的肩，「你的願望，我都幫你完成了，我只是輕輕的『推』了你一把。」

惡魔一彈指，歇斯底里哭泣著的艾莉莎被困進了暗紫色的菱形空間，「讓她變成這樣的人，是你……這一切，都是源於你的選擇。」說著，惡魔握起了右掌，暗紫色的菱形越縮越小，最終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結晶，被握在惡魔掌中。

柏克失去了言語的能力，不……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夠活著離開監牢，他從未想過要獲得別的力量；他是想要追求更多的知識，卻從沒想過用一條活生生的生命來滿足這種渴望；他承認，有時候死了是一種解脫，可是……他知道，她有多想活下去……是他，害了她？

「你居然敢拿姊姊獻祭……」

在柏克愣忡的時候，寂靜的屋子裡爆開了少女尖銳的叫喊。

他機械式的看過去，就見到艾薇雅寫滿恨意的目光。

艾薇雅猛的撲了過去，「我要殺了你！柏克．李，我要殺了你！」

柏克張嘴，下意識的想要解釋，但心裡卻冒出一個聲音──

你要解釋什麼？就結果論，你確實做了不該做的事……這個女孩會恨你是當然的啊。

看著女孩衝過來的身影，看著她撿起了那把手術刀，柏克慢慢閉上了眼睛。

如果能夠死去，也好。

只是他非但沒有感覺到疼痛，反而聽見了一聲尖叫跟喝止聲──

「啊啊啊──」是艾薇雅。

「柏克！住手！」是……奧古斯丁。

砰的一聲巨響，柏克張開眼。

奧古斯丁面色凝重，一手抱住了艾薇雅，她的臉上多了一道血痕，他另一手握著的十字架散發著淡淡的光，彷彿有一道看不見的牆，張牙舞爪的黑影無法靠近兩人，反而被炸得四散。

柏克眨了眨有些模糊的眼，眨去了覆在上面的水霧，看著這異樣的光景，一瞬間有點茫然。

艾薇雅怎麼了？奧古斯丁又怎麼會在這？那些黑影又是……什麼？

「艾薇雅，妳沒事吧？」奧古斯丁拍了拍神色木然，微微顫抖著的艾薇雅，又眼神複雜的看向柏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艾薇雅慢慢的抬頭，伸出發抖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嘶啞著聲音說，「他害死了姊姊，他拿她做為祭品，我都聽見了，我聽見惡魔說的話了！」

奧古斯丁明顯的一愣，顯然是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答案，但回神後，他還是選擇替柏克說話，「我知道柏克現在的樣子不對，但是也許還有什麼隱情，雖然他是個怪人，但殺人這種事不是他能幹得出來的……」

「不！就是他，就是他的錯！」艾薇雅歇斯底里的一邊哭著一邊尖叫，「你還在等什麼？他現在連我們都要殺啊！他在攻擊我們啊！邪惡的惡魔就應該要被消滅……就應該要為我姊姊報仇！」

說到最後一句時，艾薇雅回頭，瞪著柏克的眼神是滿滿的仇恨。

柏克再次感覺到那種被鞭笞的疼痛，這讓他回過了神。

她說他在攻擊著他們，所以，那些黑影……是他幹的？

而奧古斯丁似乎因為艾薇雅的話語受到驚嚇，守護著兩人的牆微微的崩裂，黑影趁勢一擁而上，幸好奧古斯丁很快鎮定下來，重新攔住了攻擊。

「柏克你快住手！」奧古斯丁咬牙，再次喊道，「你不跟我解釋一下嗎？」

要他解釋什麼？柏克是第一次在好友臉上看見這種凝重的神色，以及那種有點不安倉皇的眼神，而他很快就明白好友為什麼會露出這副模樣。

他居然可以從奧古斯丁碧藍的眼眸裡看見自己的倒影──明明他們之間隔了近十步的距離。

映在奧古斯丁瞳孔裡的影子已經不能說是人的模樣了。

要是那不是他自己他還真想了解一下，當大半邊的身體都化為黑影，器官還有辦法正常的運作嗎？還有那頭上的犄角跟血紅色的眼睛，又是基於什麼樣的道理進行轉變的？

可偏偏……那正是他，徹頭徹尾的是個怪物。

所謂的化為眷屬，所謂的延長他的生命，讓他擁有力量便是如此？

柏克看著從自己半邊身體衝出去的黑影，瘋狂的湧向奧古斯丁和艾薇雅，他想停止，可他卻感覺不到那半邊身體，就像是神經被切斷一樣，不歸他所管。

那半邊身體明明與他緊緊相連，卻像是不屬於他，彷彿擁有了自我意識……

這就是他的未來嗎？用一條人命，或許還要加上兩條人命換到的未來？

不行啊……不能接受啊……不想再失去什麼了……

「吼──」柏克聽見自己嘴裡發出不似人類的吼叫，那些亂竄的黑影忽然聚成了一股，像是長槍一般射向了奧古斯丁。

「嘖！」奧古斯丁咋舌，手裡的十字架猛然迸發了強烈的白光。

屋裡再次炸開了巨響，等那能夠刺瞎人眼的白光消退，柏克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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