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醫院。
成為警政署長以後,我需要去醫院裡探視受傷的同仁的機會大幅的增加了。
記憶是個有趣的東西,我總是想不起來,我對正在康復的同仁們道賀,並且表彰他們做出重大貢獻的場合了。但是每一個,每一個搶救無效,家屬痛哭失聲的景象,偶爾會在夜深的時候自我耳畔響起。
我對守在病房門口的同仁點點頭,便推開房門進去。
「你知道,要不是會嚇到其他動物,而且對千辛萬苦把你從鬼門關前面拉回來的醫生有點不好意思,我就已經親自掏槍出來請你吃幾發子彈了嗎?」我盡量用平常心的語氣說道,但我猜伊利諾並不會這樣就被唬弄過去,更糟糕的是我的尾巴居然自己搖了起來。每次都這樣。
他仍然坐臥在病床上,沒有改變姿勢,但是收回了瞬膜看向我。
「你也早啊,署長。」他那玩世不恭的語氣存心就是要來氣我的。
「這是什麼鬼東西,嗯?你怎麼會以為,你可以這樣,隨便留下些鬼話,然後……」我拿出手機,塞在伊利諾的眼前。去他的超強視覺,我才不在乎。「我以為……我以為……」察覺到自己快要失控,我用力咬住牙齒,把手機收回來,清了清喉嚨。
「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確保你能拿到的,好歹先謝謝我吧?」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說道,我能從動作和眼神看出來他其實還是非常的虛弱。
「謝了。」我沒好氣的隨便敷衍一下。
「那這個呢,可以幫忙處理一下嗎?」伊利諾將手從棉被下方拿了出來,讓我看了眼他和病床銬在一起的手腕。
「真漂亮,很適合你,是誰挑的?」我將雙手抱在胸前諷刺道。
「少來這套,跟你不搭。說真的,這讓我很癢,不能幫幫忙嗎?」他擺出哀怨的表情說道。
「開什麼玩笑,光是沒有立刻把你丟進看守所,仰光就對我發了好一陣子的脾氣了。先不說這個,你腦袋到底是怎麼撞到的,為什麼要幹這麼蠢的事情?」我拉個張椅子坐下來,我想,這可能會花掉很多時間。
「熱心公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轉過頭,看向窗外,沒有回答我。我們就這樣沉默了好一段時間,伊利諾終於再次開口。「我們的每個行為,真的都是有某種理由的嗎?」他依然看著窗外說道,我想他並不是真的需要我回答。
「你想不想知道,在第十七區,深度臥底的這十年,學到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呢?」他的眼光飄向了遠方。「要處理問題之前,你必須要先知道問題存在。」他喃喃的說道,好像是再和自己對話一樣。
「我們,都太虛偽了。為了維持表面的和諧,共存共榮的假象,生命動物收起獠牙,假裝沒有感受到飢餓難耐的狩獵衝動、自然動物掛上笑容,壓下驚恐不已的逃跑本能。一切就好像是普通的日常一樣。」伊利諾轉了回來,看著我的雙眼繼續說著。
「這一點點也不正常。但是沒有動物想要承認這點,大家都只想要在虛假的和平中找到快樂,好像這樣就能替他們空洞的生命帶來些許意義。唯一的辦法,就是戳破假象,強迫所有動物,去面對自己真實的樣子,還有正視我們所面臨的問題。沉浸在幻象裡面,是沒有幫助的。」他給了我一個鳥類特有的笑容。
「至少,你是這樣猜的,不是嗎?」我不想理他,站起身,走到了病床邊。「真的不幫我解開?」伊利諾又伸出手來,拉了拉手銬,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不要。」我緩緩的說道。
「好啦,就讓你再放縱一下,但是就只能一下喔。」伊利諾握住了我的手腕,那熟悉的觸感傳了過來。我發現自己的手在無法控制的發抖。
「這可是為了你喔。但是,就像我說過的,」可惡,給我閉嘴,你這混蛋,不要再說了!「沉浸在幻象裡面,是沒有幫助的。」在話語消散前的那一刻,我嘗試徒勞的去回應那溫柔不已的手,鳥類那有著羽毛特殊觸感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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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長……署長!」我張開眼睛,看到一匹臉上有道長疤的大灰狼。
我知道他是艾爾的手下,不過不是平常會見到比較熟悉的那幾匹獵狼犬。我還是不太搞得懂,艾爾手下的獵狼犬和大灰狼之間的關係。
「醫生剛剛已經宣布死亡時間了,如果你需要一點時間……」他沒有說下去,看起來是在等我的答覆。
「不,早點開始吧。麻煩你,通知法醫好嗎?」我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說道,而大灰狼點了點頭以後便走出了我的辦公室。比起醫院,更讓我討厭的地方,就是太平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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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因為臥底那段時間,資料獨立於系統之外的關係,所以身上有許多先前沒有被記錄在案的舊傷。」法醫將X光片傳到我的們平板電腦上。
「……最顯眼的就是肩膀上的傷,看起來曾經發生過很嚴重的骨折,即使換成了最新型號的3D列印替代品,但是仍然嚴重的妨礙了飛行能力。這點並沒有更新在基本資料上,算是不小的疏失,以後請注意結束長時間臥底員警的健康狀況追蹤……」法醫繼續解釋著,我只能將指甲刺進大腿裡強迫自己冷靜。坐在我對面的艾爾絕對發現了,我都能聞到自己血液的味道,但他沒有任何表示。
「……那麼,之前一直無法取出,卡在顱骨和脊椎骨裡的子彈,彈道分析的報告已經出來了。和先前,靠著新掌握資訊獲悉的馬尼拉一家謀殺案中,所找到的子彈比對吻合。所以這可能證實了其中一種猜測,伊利諾是因為嘗試私下調查此案而和對方有了接觸,最後失風被殺。」法醫達奇已經和我們合作超過十年了,但是我隱瞞了所有相關資料,因此事情的真相只存在於我和仰光的腦海之中。而我也決定應該要維持這樣。
「……綜合先前攻擊中央行政大樓和鹿角大宅事件中所得到的情報,再加上國際刑警的協助,我們已經確認了,事件主謀的身分。」一顆有著兩隻不同洞角的羚羊頭骨,出現在畫面上。
「他們自稱是『大草原兄弟會』,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麻煩。而且外交委員會那邊顯然非常想要奪走整個調查權,如果不是大人禁止他們插手本土上的事情的話……」簡報結束之後,我們向達奇道謝,便切斷了連線。
我的情緒,好像比我以為的平靜。不,如果仔細去感覺,應該是麻木。但是麻木恐怕好過……其他狀況吧?
我應該要生氣、應該要悲傷、應該要自責,還應該要……要什麼呢?我的情緒,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怎麼會知道到底應該要怎樣。
「我不是要多管閒事。」艾爾輕聲說道。我一時恍神,沒有注意到他什麼時候走到我身前的。「但我認得那個表情。」他一手搭上我的肩膀,緩緩的說道。
「我本來也以為,別的動物替我決定好的樣子,這樣的我,為了滿足大家的期望和想像,應該是無法哭泣的。」我之前都沒注意過,艾爾的虹膜是黑色的。他灰棕色和白色夾雜的細緻毛髮,又長又捲,總是更加搶眼。「直到我在內心深處,找到了我自己。」這大概是我們除了工作上的事情,說過最多話的一次了。
什麼,叫做內心深處呢?
我們這種,像是訂製玩偶似的存在,會有心嗎?
做出了如此惡劣事情的我,能有心嗎?
為了滿足外界的期待,欺騙了自己,還有欺騙了其他動物這麼久以後,還保有心嗎?
我,到底是在幹什麼呢?
「如果你需要一點時間道別的話,我可以自己去和大人說明狀況。」艾爾比了比牆壁說道。
伊利諾……就在那後面。不,屍體還會有名字嗎?沒有了生命以後,殘留下來的遺骸,會是一樣的東西嗎?
那,像是行屍走肉般生活了這麼多年的我,又是什麼呢?
對我而言,伊利諾到底是什麼呢?
是什麼,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一切,還有什麼是有意義的嗎?
「我……」我再度開口,嘗試說話。但此時,我才發現,從來不曾出現過的淚水,現在已經潰堤了。
沒有任何理由,不需要任何說明,我想我早已明白,即使從來不曾坦率的承認。我終於知道,不,我想我其實一直知道,內心最深處的自己,是什麼樣子的。
那匹總習慣在感到落寞時傻笑不已的德國牧羊犬,他正在為了自己破損到無以復加的靈魂,再也沒有完整了的可能,痛哭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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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應該有聽說吧,雅夫亞大人很中意某匹大灰狼。」在黑市拆除作業的背景噪音之中,伊利諾小心翼翼的說道,好像怕傷到我的感受似的。
事實上,我的確是非常失落,但是這種話能對誰說呢?如果雅夫亞大人看上了誰,肯定是有很好的理由吧。我想,我就只不過是太過平庸罷了,就像是家族裡頭對我的評價一樣。所有動物,都看得出來。
「喔,我知道啊。」我強迫耳朵豎起來說道。「壯獸Beastar的推薦又沒有額度上限。」我都不確定,我是想要說服誰了。這就是,品種狗的宿命吧。
偶爾,不經意地聽見其他動物抱怨著,自己天生就是擁有某種劣勢,深深感到世界的不公平。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理解,什麼叫做忌妒。
我,忌妒著有平凡資格的動物。
我們的骨子裡,全都是最優秀的基因,了不起的成功者特質,所以,品種狗只有成為最優秀的資格。
至於那些沒有那麼優秀的呢,我想,套一句家族其他成員對我的評價好了:我們也不知道他怎麼了。
半是開玩笑的,我告訴自己,我要成為Beastar,我要拯救所有陷入和我同樣處境的動物,我要拯救我自己。
但有點尷尬的,我好像已經被認為,不夠格成為這樣的存在了。
所有動物,最終都會看清我,只不過是……什麼都不是罷了。
我已經盡力討好你們了啊,到底要怎樣才會足夠啊?
什麼時候,你們才會滿意,然後稱讚我呢?
拜託告訴我,我是被需要的,我不是多餘的那個,我只是想要……想要什麼?
突然,某個感受,自我的肩膀上傳來。
像是……陰雨綿綿的初冬午後,陰冷難耐,空氣中滿是霉味,但是突然間,雨停了下來。風還是冷冷的,但能夠聞得出來,隨著氣流而至的青草香氣──這讓你知道,某個遙遠的地方,是晴天,是色彩斑斕、陽光普照的晴天。
我知道,那是伊利諾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頭。
羽毛的紋理,和制服的尼龍布料摩擦著,發出簌簌的聲響。僅僅是這樣的碰觸,我就能懂,伊利諾沒有說出口的話語。所有曾經對著無邊無際的黑暗放聲大吼,只奢望能夠得到某種確切答案的動物都會懂。
我配嗎?
我值得,這種溫柔嗎?
伊利諾會不會也像所有其他動物一樣,總有一天會看清楚,原來我只不過是虛有其表的空殼?
我無法將他推開,被同理的溫暖太過美好,但我沒辦法,讓其他動物靠得那麼近。
我怕他們,會看清楚我真正的樣子。
就像隔離黑市的牆消失,表社會清楚看見裏社會的樣貌之後,做出了拆掉黑市的決定一樣。
「嗯?」我倉促的將情緒藏好,轉過頭,抬起一邊眉毛,故作鎮定的向伊利諾投出個疑問的眼神。為了加強信幅度,我掛上了微笑。
「沒事的啦,幹嘛擺出那麼感傷的神情?」那雙銳利的鷹眼,好像看穿了我的靈魂一樣。「我會被這種小事給打倒嗎?都說了,Beastar又沒有額度上限。」就像平常,總是用傻笑掩蓋過所有情緒一樣,我拍了拍伊利諾的手,笑著說道。
原來,鳥類的手觸感是是這樣的。
「當然不會,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也以微笑回應我,那個嘴喙特有的微笑。我注意到他的視線,還有自己的尾巴又不受控制的大力擺動了。
「我才沒有……」就像犯錯被抓到的孩子那樣,我虛心的否認。
「我知道。」伊利諾說道。他總是那麼的體諒我,卻讓我更害怕,當他終究認清我真正的樣子,不可避免的選擇離去時,我是否能夠承受得住。
我聽著黑市拆除工程繼續進行著的噪音,就像是那疑問與不安在我心中肆虐著一樣,侵蝕著我內心尚未崩壞的部分。而隨著一切瓦解,碎石與塵埃飛揚飄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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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爾先生。」我轉過頭,看向聲音來源處。杜賓狗,好像是……傑西,對吧?
「有什麼事嗎?」我停下步伐,向他問道。
雖然我們嚴格來說是同屬秩序委員會的成員,但是中央國的警政單位即使五年過去了,好像還是不太確定該怎麼看待我們,所以除了法蘭克福之外,很少直接和其他成員有交集。頂多是在路上遇到打個招呼,像這樣在走廊上交談還真的是第一次呢。
「我們不應該麻煩您,但是……署長顯在顯然不在狀態上。」他神情顯得十分尷尬的說道,將秩序委員會內部專用的隨身碟遞了過來。
我沒有多說什麼,接下隨身碟,使用我的個人終端讀取內容。我迅速瀏覽著文件,在發現這並不是單一事件的時候,關掉了螢幕。
好吧,屎又從廁所滿出來了。我向傑西道謝,接著便轉身離開。直到踏入電梯,用背倚靠上關起的電梯門,按了按眼睛,嘆了口氣。「大人會不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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