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路還很長的呢。」吃過晚餐,送阿雅安去搭公車了以後,孟安又提議在上課前到寶藏巖走走。我們坐在河堤邊的護欄上頭,長長的綠色禾本科植物在我們腳下方隨風搖擺,刮著我們的鞋底。「那個時候我都沒有仔細想過那是什麼意思。」
入夜了之後,設計過的燈光打上寶藏巖的牆面,斑駁的水泥霎時將深埋其中的所有滄桑故事和秘密都展現了出來。每道水痕,每個汙漬,都是對無數生命曾經拚搏過的最真切見證。我和孟安就這麼坐著欣賞了好一段時間,聽著上方來往於橋面的引擎聲。我突然想到了之前看過的光雕藝術展覽,或許可以讓寶藏巖的意象更上一層樓。
「第十七區其實可以稱得上什麼都沒有。」孟安沉默了一陣子之後開始說道。「也不是說真的什麼都沒有,就只是……你懂的。」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以往,每次不管是代表學校比賽,或是別的原因,來到中央市,都一定是通過中央大橋進來。我總是看著寶藏巖,想說這是什麼奇特的建築,中央市裡頭怎麼會有這種存在。因此近距離看著寶藏巖有種……奇特的感受。」他的鬍鬚微微擺動著。
「你說你從來沒有辦法找到歸屬感,因為所有地方對你來說都是異鄉。」原來還是有認真聽的啊。
「我很喜歡卡謬的作品,因為那讓我很有感觸,雖然說我不是很確定我有完全看懂他想要表達的東西。就像我應該永遠也不可能理解你的感受,明白不管身在何處都是異鄉的心情是什麼。」孟安跳下護欄,往學校的方向走著,我跟了上去。
「第十七區的動物們都像是候鳥一樣,所有動物回去的唯一理由都是為了準備離開,而所有無法離開的動物都在努力的準備離開。」他整理了一下臉上的毛髮,看到大貓做出類似洗臉的動作還是會讓我有點說不出的異樣感。
「我在別的地方待的時間加起來,可能已經比我在第十七區生活的所有時間還要多了,但或許就像是所有候鳥一樣,不管旅行到了多遠的地方,都還是本能的必須要回家。所以我還是會覺得的十七區就是我的家,即使沒有比較熟悉,卻不知道為什麼的還是有種溫暖的安全感,就算只是錯覺,但那就是我的認同。」孟安的尾巴末端稍微捲了起來。貓科動物這麼做是什麼意思?
「所以啊,」他好像有些尷尬的抓抓耳朵。「你說你永遠都是身處異鄉的時候,我的感觸很大。如果是因為……」他看起來是在猶豫著該使用什麼字眼,這個狀況我見多了。
「……因為社會上的其他動物對於同性戀有著奇怪的眼光,我想要告訴你,這一定會改變的。」他的神情有點慌亂,貓科動物可以不要那麼麻煩嗎。
「說實在的我很感激你想要表達支持的心意。」我移開注意力停止接收貓科的肢體語言,那讓我太錯亂了。「不過如果你有仔細讀卡謬的作品可能會比較理解,不是這樣而已。」我居然打算對他解釋,算了,總得有個起頭嘛。
「今年一月的時候,英國通過了圖靈法案,赦免了將近五千匹動物。雖然我覺得還是有不足之處,不過這不是今天的重點。」我們爬上河堤,金屬製的樓梯發出噹噹的聲響。
「艾倫‧圖靈,現代電腦與人工智慧之父。他提出過一個有趣的問題:『機器會思考嗎?』為了回答這個問題,著名的圖靈測試誕生了。」我一邊說著,同時注意到今天賣臭豆腐的流動攤販有營業,那味道真不是普通的恐怖,死亡正在發酵的黃色。
「那麼,這個測試怎麼做呢?」我繼續說下去,不想被影響。可惡,味道太重了啊,我屏住呼吸,卻發現孟安一副很想吃的樣子。我對這隻該死的臭貓的印象分數立刻又歸零了,但是看在沒有跑去買的份上我暫時先繼續忍受他。
「測驗官分別問著機器,或者是一匹年幼的動物,一連串的問題,測驗官如果最終無法從雙方的回答中區分出差異,分辨出來誰是動物誰是機器,那麼,就表示該機器擁有思考的能力,即所謂的人工智慧。」我拉開S棟的大門,開始爬樓梯。孟安看起來有點想搭電梯,但是我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
「我在知道圖靈測試內容之後的許多年,聽到一個看法,解釋圖靈為何會使用這個規則來決定機器是否具有智慧。」嘖,他居然在喘了。
「只要你裝得夠像,無法被區分出來,那麼你就將被認可成為你所嘗試模仿的東西。」我看了孟安一眼,想知道他有沒有聽懂。不過他擺出了個疑惑的表情。
「圖靈是同性戀,被以此定罪之後,強迫進行化學賀爾蒙的施用。目前的證據顯示,由此造成了他日後自殺的原因。雖然他母親認為,圖靈只是誤食了沾有氰化物的蘋果。」我聳聳肩,孟安又擺出了他專屬的表情。
「不過我的重點是在於,你知道鏡像神經元的功能是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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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到教室以後我發現氣氛好像有點怪怪的,作為演講來賓的家威先生尤其不自在。
沉默的灰白色悲傷和劇烈閃耀的金紅色生命一同劃過冰冷的枯木森林夜空,好吧,原來是這樣。他把頭探進教室的時候一股沉默的壓力立刻蔓延開來。
「春雄同學,呃……家長外找。」老師表面上看起來還算平靜,但是氣味的慌亂程度完全就是面對頂端掠食者那樣的驚恐。
中央市事件之後,到底有多少動物還能正常的面對他呢?我回過身,看了看孟安那誇張的表情,實在是忍不住把他的下巴往上推回去。
「如果你是想要以某個稱號祈禱或是咒罵,我直接跟你說了傳聞是真的,他聽得到。」我再次幫孟安把下巴復位之後走出了教室。
安卡站在他身後,對我點了點頭打招呼,接著推了一下眼鏡。我回應了安卡以後把注意力轉到他身上,一般不是急事他應該不會親自這樣過來找我。
啊,該不會是我咬了傑克叔叔吧,我的確有不小心大力了一點點,但明明只是流了一點點血而已,沒有必要親自來斥責我吧。就當我正要開口辯解之前被他搶先了一步。
「身體檢查有一些新的結果,我覺得我需要親自和你好好談一談。」他比了比走廊。「而且這應該會花掉一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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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住兩隻耳朵嘗試忽略這群吵鬧不休的動物們,部長會議比我以為的還要更加沒有秩序又沒有效率一些。
「我來吧。」我想要直接跳過沒有意義的爭吵環節,但收到了許多瞪視。
「死神阿德勒的新劇本,我來寫。」我一個一個的對上所有動物的視線說道,大多數都在我的目光之下退縮了。
「什麼,為什麼會有個一年級的坐在這裡啊?」戲劇部的部長反應果然最大,在預期範圍之內,那隻獅子應該不是用力瞪一下就會讓步的。
「不重視編劇的配置,長年依賴著經典劇目,還有只靠受歡迎的演員來吸引觀眾。這樣不是遲早會遇到這種慘況嗎,只要沒有足夠魅力和演技強大的演員出現。」戲劇部體質本來就容易導致這個問題了,品味和鑑賞能力不足的觀眾自然只會惡化這個現象。
我一直在等待這個契機出現,我本來以為還需要一年的,只是沒想到星風畢業後狀況惡化得那麼快,馬上出現了斷層。我怎麼能錯過你們最脆弱的時候呢。
「你在說什麼?」獅子的眼睛瞪得老大,他抓住了我的領口將我拉了起來,氣憤的激動氣息噴得我滿臉都是。
今年也真特別,生命動物的部長們居然只有我和戲劇部的獅子,雖然也有幾匹對我投來不認同和指責我作為後輩踰矩行為的目光,但是大多數都是害怕衝突的驚恐自然動物神情。算你好運。
「我有說錯什麼嗎,要不是因為每年都會有沒看過劇目的新生會源源不絕的遞補上來,只靠一招變不出新把戲的你們是能有什麼創舉?是不是都從來沒有注意過觀眾的興趣流逝得有多快嗎?更別提去年,那是什麼樣的慘劇啊?」我非常實事求是的說著。其實也沒有說真的非常慘,但是我稍稍推波助瀾了一下,就讓輿論變得更加偏激了,順便加強了戲劇部不思進取的印象。
「從以前,看到你在後台好像自己家一樣的穿梭,來去自如好像跟前輩們很熟的談笑我就很討厭你了!」什麼嘛,果然是忌妒了啊,我就讓你發洩一下這積年累月的不平以展現我的肚量好了。「你那全身的白毛裝出犬科天然呆的樣子,看了就更噁心了,你以為我從來都沒有注意過你投來的眼神嗎,那種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眼神?」獅子先生,你的獠牙都露出來了喔。
「像這樣嗎?」我歪了下頭,稍微瞇起眼睛用眼角斜視著他。「你應該知道,生命動物都是以怎麼的目光看著弱者的吧?」要在被比自己高大的對手抓住領子拉起來的時候,還能對他投去鄙夷的神情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還好我很常練習。
要來了。
「你……你這……」就沒有去過黑市的動物來說,他出拳實在是滿有力的。我順著他出拳的方向甩動頭部化解衝擊,但剩餘的力道還是將我向後推開了一小段距離。因應劇情需要,我仍然站著。我緊繃著全身的肌肉,維持半倒的後仰姿勢一小段時間,讓氣氛沉澱,寂靜醞釀。
你輸了,這個蠢貨。
我還以為會更困難一點,不過替我省了這麼多時間,我也是樂得輕鬆。我慢慢的調整身體,回到站姿,並轉動眼球和他對視,繼續用視線輾壓他。
「你是不是不知道,你下面的各組組長,包含編劇,都已經同意了?」你以為我把戲劇部當自己家來回穿梭是為了什麼啊?這三年我可是幾乎每天都只吃一餐,就是為了要了解大家啊。這大概也是我沒有繼續長高的原因吧,看看某獸跟春太郎那個體型。算了,超過一百七十公分我也滿足了。
「喔,當然我也和校方的社團指導組溝通過了,組長也認為這是個好方法。」你是不是從沒來有注意過,宣傳部刊物上頭戲劇部的報導都是我寫的啊?你都沒有發現,我的焦點都在誰身上,敘述的脈絡都是什麼嗎?我可是光明正大的宣戰呢,沒有做好準備,導致今天這個像是被伏擊的勢態可不是我的責任啊。
「你應該也不想要讓去年的狀況重演吧?作為部長,更應該是要替整個戲劇部,不對,更應該是想著怎麼宣揚共存共榮的理念吧?」我誇張的轉動著眼球說道,讓他察覺到了四周自然動物害怕的目光。
雖然說戲劇部總是說想要收有故事的動物,可是這其實很危險啊。像是這種狀況,心理素質不夠被輾碎了怎麼辦呢?不是所有動物,所有受過傷的動物,都能夠再次扛住壓力,不斷克服困境,將沉重的過去化為不斷前進的力量,最後還能發光發熱的。
心中巨大的空洞如果沒有辦法注入力量,或是放些什麼東西進來,也不過就只是空洞而以。特別是我花了這麼多心力準備舞台,設計橋段,普通的演員就只能把自己的台詞給唸完而已,這就是你的角色設定。
「共存共榮,我很期待我們的合作喔。」我拍拍他的肩膀,給了他一個我最和善的笑容,不露出牙齒的。現在,輪到你了,說出你的退場台詞吧,我可是花了不少時間替你寫好的呢。此即為汝之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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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分設定,是還能不能再更複雜一點啊?我看著身分證上頭的有毒生物綠色註記,無意識的隨便翻動著。
不過就是張鑲有矽質晶片的塑膠,就好像,所有關於我的一切,都可以用這小小的卡片概括了呢。
「你還好嗎,傑克叔叔都跟我說了。」星風傳了訊息過來,我敲著鍵盤回應。
「還好,不過就是家系過於複雜的必然結果。」反正我是不想要小孩,沒什麼需要多考慮的。「不要突然長出鱗片,應該都還在我可以接受的範圍內。」誰知道唾腺細胞居然可以跟毒腺細胞相互嵌合,變成一個全新的構造。我們對於混血的了解真的是少到異常。「不說這個了,想到就煩。你看完影片了嗎?」如果我真的長出鱗片來呢?
「看完了,我覺得方案可行。」星風立刻回覆,跟專業的溝通就是有效率。
「那我現在寄議題和劇本給你,看完之後跟我說你的看法。」我開始傳送檔案。
「你真的沒事嗎?你知道可以跟我說的。」星風你在嘗試關心我嗎?我想了想,又看了眼身分證。
「沒事,單純就是麻煩而已。」我們又簡單交換了一下關於脫口秀規劃的看法,然後互道晚安。
我應該真的沒事吧,這到底要怎麼檢視啊?我甚至想要問問巨大社會動物的意見了,但他顯然注意力不在這裡。
今天大概就這樣吧,沒什麼事了,我走到衛浴空間準備刷牙。鏡子上的我,看起來並沒有和平時有什麼不同,他好像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認定為有毒生物了。
我對他露出獠牙,他也對我的威脅報以回擊,那樣不甘示弱的眼神,警告著我如果輕舉妄動,絕對會用盡全力撕開我的喉嚨。我折了一下左耳嘗試講和,他看起來很勉強的接受了。我嘆了口氣,用指甲敲了敲鏡面。鏡中的虛像,不會和實物相互碰觸。
「在你看起來,我是什麼樣子呢?」算了,我也不奢望得到答案,有些動物本來就很難溝通。我的犬齒,好像有比一般大灰狼大一點的樣子,說不定和我頭比較大也有關係。
我朝自己的左手咬下,濺出了一些紅色的液體到洗手台旁,我看著滴進水槽裡,那一朵朵綻放的血花,然後傷口馬上就止血了。我給鏡中的我一個疑惑的眼神,他只是回了我一個白眼。
哼,還有人說我是很奇怪的大灰狼呢,真是少見多怪。我擠了點牙膏,開始刷牙。2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JIfuBLo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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