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壓有點高呢。」春雄將右手自儀器中抽出,按了按手腕,我看了眼傳送到資料庫裡頭的數據。
「我昨天四點才睡,應該多少有點影響吧。」他說完了以後打了個哈欠。
「喔,這樣也太不健康了吧。」春雄對我的關心以白眼回應,原來我也已經到了會被晚輩嫌囉嗦的階段了。雷格西以前沒有那麼叛逆吧?不過話說回來,從某些角度看過去,真的很像。特別是那個眼神。
「那麼這次檢查就這樣了,還有什麼問題嗎?」我把最後版本的報告發出去歸檔,看了春雄一眼。和之前每一次立刻轉頭就走不同,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了些許猶豫,而且不規律緩慢甩動的尾巴闡明了他內心的焦躁。
「傑克……叔叔……」長大了以後他就不再這麼叫我了。春雄的尾巴僵硬的擺動著,好像偶爾會卡住一樣。「你知道……他……」會讓春雄連開口叫出稱謂都幾乎辦不到的動物,大概就只有雷格西了。春雄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微微低下頭。「你知道我爸還剩下多久時間嗎?」
我也不是很想談這個啊,真是的。但身為長輩,如果這麼沒有擔當,實在有點汗顏。最重要的是,我還真沒辦法對那張臉說不。
「我們其實不是很確定這些事情。因為這是全世界第一例,還有太多根本不明的因素參雜在裡頭了。」巨大藍鯨像是打啞謎式的回答,對了解情況一點幫助都沒有。其他國家也不願意和我們分享這種高度敏感的資訊,更別提大家現在都怕雷格西怕得要死,相關的學術研討會上只要有中央國的代表氣氛都會很僵。
「但是如果根據『力量』消長的幅度和速度來推測的話,我們之前計算出了個大概的公式。」當然很多都只能從雷格西主觀的感受,還有更多抽象的敘述作為參數。「簡單來說……」我察覺到了自己聲音中的哽咽,我嘗試用咳嗽掩飾。「大概剩下兩年。」
春雄是因為雷格西用了力量去救他而感到罪惡感嗎?仔細想想,稍早的時候,好像對雷格西太兇了。我怎麼有立場苛責,擔心自己兒子的父親呢?或是說,我怎麼會有資格去指責,面臨生死關頭時,向父親尋求協助的兒子呢?就像……我怎麼會覺得,雷格西應該要將我的願望,放在一切動物之上呢?真希望雷格西也能和我一樣自私。
「喔。」春雄好像不太知道該怎麼回應,看著地上,尾巴以十分不自在的頻率甩動著。
他大概對此毫無感受吧,我想。因為對於知道了自己父親大概只剩下兩年的時間,卻毫無感受,但是又不想要為了讓自己顯得很正常而說謊欺騙我,或是表達出有任何在乎的樣子,所以結果就是如此不自在又尷尬的反應了。
但我仍然將手放上了他的肩膀,嘗試傳達我的支持。或者其實需要支持的是我嗎?結果對於我的動作,春雄全身的毛髮立刻就豎了起來。
「啊,抱歉。」我將手抽了回來,而他只是斜眼瞥了一眼我剛剛碰到的地方。「春雄你很討厭我這麼做吧?那些……太多熱情的碰觸。」對雷格西發了脾氣以後,讓我終於坦承面對,遲早,他們都是會長大的。我能做的也就只有這麼多,如果一直幻想著能夠停留在那些已經不在了的時光,那就實在是太幼稚了。春雄沉默了幾秒鐘以後,點了點頭。
「抱歉我沒有問過你的感受。」我抓了抓頭,坐上辦公桌。「我只是希望,你能……盡可能的過著單純的生活,愈久愈好,像是普通的小狼崽一樣。」這好像也是某種將自己的期待,放在後輩身上的變形呢。
「我從以前就注意到了,春雄你非常的聰明又敏銳,在相仿年齡的同儕之間根本格格不入。」除了將耳朵的方向轉向我之外,春雄沒有其他的動作。
「我懂那種感受的。但是我可能因為更能夠融入大家,還有品種狗設定好的強大社交能力,所以並沒有真的感受到那種自己是多麼不同的寂寞。所以我才會想要盡可能的,讓春雄體會到作為普通動物的生活是怎麼樣子的。更別提,身為Beastar的孩子這種事情。」他黑黑的眼睛,直直的對上我的視線。
「但是我低估你的韌性。我應該可以更客觀的去嘗試了解你,但我卻被自己的既定立場所局限,實在是欠周慮。希望你能體諒我們這些,因為開始失去了愈來愈多東西,而無比焦慮的長輩們。」我說完以後,春雄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深深吸了口氣,耳朵和尾巴微微低垂,對我點了點頭。
「我一直,很景仰傑克叔叔你的學術成就。」他的眼睛迅速的掃視過房間,不確定在看什麼。「只是從來沒有被你認真的正眼看待,一直讓我很受傷。」我其實是有注意到的,春雄的確展現了優秀的學術傾向,但我也是沒有認真的和他談過未來的規劃,或是給出任何有用的意見和指導。因為在我眼中,他永遠都是那匹有著大大黑黑眼睛的小狼崽。我想我們都已經長大了。
「中研院分子生物研究所有幾個暑期生的項目,我想你會有興趣的。」我在腦海中回憶了一下近年的幾個計畫,思考著哪些同事可能會比較能接受大學部的學生。春雄對我提議的反應是笑了起來。
「傑克叔叔這樣不行啦,你甚至都還不知道我的能力在那裡欸,這樣也太私相授受了吧?」哈,果然是十分驕傲的狼呢。你有幾兩重,能夠爬到我這個位置的角色一眼就能看出來了好嗎。自信是好事,但如果太多自信,是會變成阻礙的喔。
「我只是讓你知道項目的存在而已,有沒有辦法爭取到是要看你自己啊。」春雄點了點頭回應,稍稍放低了耳朵,而那輕輕搖著的尾巴,則是非常好解讀。「為什麼春雄你,會對學術工作有興趣呢?」其實我好幾年前就應該要問了,如果能夠早點給出一些實際在這個領域工作前輩的建議,或許能讓那黑色眼中的抽離感少一點吧。雖然說我們同行的應該都會更傾向於,要求後輩自己去找到答案,但是作為看著春雄長大的長輩,沒有提供任何幫助好像有點……不厚道?
「理由其實有很多。有為了滿足自己的驕傲和野心、無法克制的好奇心、對於某種能未來的憧憬……等等,但是我想,最真切的理由,是不想再感覺到孤獨的隔閡。」這恐怕會是我聽過最特別的原因了,但是一樣,作為看著春雄長大的長輩,我大概能夠理解這是什麼意思。
「我最討厭,被當成幼獸一樣看待了。」他又投過來了個稍縱即逝的埋怨眼神。「所以我總是很認真的對待周遭所有的動物,預設大家都是站在同一個高度的。」那十分受傷的語氣,實在是比較符合他年齡的形象。「但是我換得到的回覆,總是好像那麼尊重其他動物,認真的對待大家,是我的錯一樣。『聽不懂啦』,就像我是說著遙遠異國的語言一樣,是無法融入的異鄉客。所以最友善的回應,就是哈哈笑個幾聲敷衍了。」我能從那苦澀的笑容中讀懂很多事情,包含春雄對於自己異鄉客的身分其中所蘊含的諷刺意味。
「所以如果我終於能找到一個,大家都能聽懂我在說什麼地方,不用再解釋我使用的每個詞語是什麼意思,不會再收到『看一下氣氛好嗎』的尷尬眼光,大概可以稍微不那麼寂寞一點吧?」偶爾,我會遇到那些真正天賦異稟的後輩,我得說,春雄還沒有到那種橫空出世的程度,但是那眼中因為渴求而躍動著的火光,則是更少見的。
「如果最後,和你的想像不一樣呢?」這或許有一點點太殘忍了,但是的確,不再應該把他當成是幼獸了。學術圈的世界,可是和你從外面看起來的很不同啊。
「那我想,最糟的情況不過就是和現在一樣吧?至少這應該是我很擅長的領域,不會更痛苦吧。」那種世故的苦澀微笑,出現在那麼年輕的臉孔上,總是有種說不出來的違和滄桑感。
很多年長動物總是會對後輩說教著,認為他們歷練和見識都不足──或許更準確的說法是比不上自己──所以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忘記了自己當初那種不被理解的孤獨感。相互理解的第一步,大概是承認自己並不懂對方吧。
而根據春雄所說,我想這可能就是作為無法被理解的大灰狼,所能嘗試的最大溫柔。那種試著去相互理解所做出的努力,認真的對待所有他者,泯除掉自己先入為主的偏見。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完全不同面向的笨拙感,和雷格西真是一的模子印出來的呢。
「我想這些事情在沒有親身經歷過,是沒辦法有結論的。」我回憶了起早年職涯的一些事情,嘴角不禁上揚。「但是傑克叔叔很開心,春雄願意對我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或許逗著年幼小狼崽玩的長輩階段已經結束了,不過我想,我或許可以期待成為指導者,替後輩指出道路的角色。那就是我們新的開始的機會。
「既然叔叔都這樣說了,那我還有幾件事情要坦誠。」我應該沒有看錯,狡獪的光芒閃過春雄黑色的雙眼。真沒想過他是會有這種表情的。很像……普通的年少大灰狼會有的表情。「我還是很生氣,」他隨著身體重心的改變,以不同的方向微微歪著頭說道。「你第一次帶我去Beastrike玩的時候發生的事情。我想那是我們關係惡化的起點。」他的尾巴改成以非常緩慢的大幅度左右擺動著,並且直視的我的眼睛。作為其實親緣關係已經有一點遙遠的品種狗世代,如果不是認識了雷格西這麼多年,我應該是看不懂他想表達什麼的。但是我看懂了,所以笑了出來。
「我真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那件事呢。你願不願意詳細和我說說,讓叔叔了解一下啊?」帶著點期待的,我好像聽到了我的尾巴在辦公桌上摩擦的聲音之外,好像想起了什麼,一些以前的事情。一些,帶著午後陽光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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