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手在我們身後工作著，匡噹匡噹的，一棟棟的建築就這樣被拆毀了。木造、磚砌，或者是混凝土，都消失在一陣煙塵之中。
許多員警被派駐在附近巡邏，以防止這段時間出什麼亂子。嚴格來說仍在見習，所以處在食物鏈底層的我們，當然分到了最爛的地段。塵土飛揚，噪音不斷。
「有種……超現實的感覺呢。」我對法蘭克福說道，他因為全身的毛都沾滿了砂石，看起來有點好笑，一隻土黃色的德國牧羊犬。法蘭克福沒有回應我，他看起來非常的心不在焉。
應該這麼說才對，所有肉食動物的同事們看起來都心不在焉。可不是嗎，我知道，所有同事，其中也包括法蘭克福，都來過黑市吃肉。當然，都是在下班的時候。
雖然我自己從來都沒有吃過肉，但是要說那種本能的誘惑和掙扎並沒有深深的困擾過我的話，那當然是在說謊。法蘭克福的鼻子皺縮了幾下，打了個噴嚏，好像突然發現我剛剛有講話一樣。
「……你剛剛說什麼？」那個耳朵下垂的樣子讓他更好笑了。
「我說，這感覺非常的超現實。」我用眼角對法蘭克福示意，瞥了眼已經拆除了一半的黑市。
「喔對啊，」他也順著我的目光對黑市看過去，瓦礫磚塊和碎玻璃滿地都是。法蘭克福眼睛周圍的毛髮顏色特別深，和他眼睛的顏色一樣，這總是讓他的深棕色眼睛顯得非常大，又水汪汪的，像是漫畫裡的動物一樣。「好像是在作夢的樣子。」他喃喃的說道。
「喂，菜鳥！」小隊長傑西向我們喊道，杜賓狗看起來總是一臉不爽的樣子。我們向他敬禮，揚起了一陣煙塵。
「下午的媒體記者會你可以別忘了，記得換套乾淨的衣服來。」他沒有回應我們或是等我們回應，便一邊咳嗽一邊厭惡的摀住鼻子離開了。這時我才注意到我白色的羽毛也已經變成了土黃色的。
「至少你可以不用繼續待在這裡吃土。」我盡量不要讓語氣中透露出我的忌妒，但是法蘭克福好像並沒有因為可以離開顯得比較高興。
「我對於被當成吉祥物一點點都開心不起來，只不過因為長得好看，又剛好是現在警署裡唯一身材還沒走樣的德國牧羊犬才會找上我。」他顯得十分落寞的說著。法蘭克福的確是公認長得好看的德國牧羊犬，不過聽現在這語氣好像這是什麼壞事一樣。
「而且雅夫亞大人才不會注意這種毫無意義的表面功夫，我想要參與更重要的事情。」他低垂耳朵的樣子殺傷力真是強大。
「說什麼鬼話呢，這可是和市民溝通的重要任務，讓一般大眾理解警政單位的機會，怎麼會是表面功夫呢？」我試著激勵他，仔細分析著。不要這點打擊就放棄啊，我還想要看到那棕色眼睛裡的光彩。
「你能想像傑西那恐怖的樣子嘗試安撫大眾嗎？我想當天晚上我們就可以預期在看到一次暴動了。」像是想到那個畫面一樣，法蘭克福笑了出來，露出了白色的犬齒，接著馬上因為吸進了塵土開始咳嗽。
他這天然呆的樣子讓我只能抓住自己的嘴喙努力憋笑，避免落得跟法蘭克福一個下場。一小群動物從媒體的包圍中脫離，在拆除中的黑市外圍繞行。我認出警署的主任秘書，這種高官怎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是……是……」法蘭克福的耳朵又豎了起來，拍打著制服上的髒汙。他突然的動作害我吸入了一口塵土，開始咳嗽。「……是雅夫亞大人！」什麼？我們立刻站好，好像沐浴在滿滿的泥沙之中對我們沒有造成任何妨礙一樣。
不過尷尬的是，雅夫亞大人走到我們前面的時候，我實在是忍不住鼻子的搔癢感，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雅夫亞大人看了我一眼，那動作讓高層們的談話聲停了下來，尷尬的氣氛開始蔓延。就在主任秘書要開口之前，雅夫亞大人先說話了。
「為什麼，會有兩匹年輕的肉食動物站在這裡，看起來就像是剛從土裡採收出來的紅蘿蔔一樣？」雅夫亞大人聲音中的不悅讓所有動物都非常緊張，但我猜法蘭克福的驚恐程度跟我一樣，我們都聽說過雅夫亞大人辦公室裡頭的紅蘿蔔是什麼種的。這不像是個好兆頭。
「我想，我們需要好好談談了。」雅夫亞大人對著主任秘書這麼淡淡的說道，讓花豹的尾巴立刻夾進了兩腿之間。而我們在分局長的瞪視之下，立刻十分明智的收到暗示離開現場，打算去換一套衣服。
離開前我看了一眼雅夫亞大人，黑馬繼續用平靜的語氣說話，但主任秘書的尾巴則隨著對話過程捲了愈來愈多圈。雅夫亞大人肩膀上敷著紗布，據說是前幾天親自和梅洛交戰時被咬傷的。挺著這麼嚴重的傷口居然沒有好好休息，立刻就來巡視黑市的拆除工作，雅夫亞大人的身影就像是天使一樣，是中央市的黑色天使。
「雅夫亞大人真的好帥。」法蘭克福又回頭瞥了一眼雅夫亞大人說道，尾巴以高節奏擺動著。1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wnixmtD3G
我就知道法蘭克福是雅夫亞大人的腦粉，就讓他暫時沉浸在看到偶像的喜悅之中吧，至少比先前消沉的樣子好上許多。
「你覺得之後會怎麼樣？」德國牧羊犬的尾巴沒多久便再次沒精神的低垂，低聲向我問道。1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58HkbwQKg
果然黑市被拆掉的震撼超現實感還是太強烈了嗎，連近距離見到雅夫亞大人，還被關心了，都沒辦法讓他不再煩惱這件事情。
「我想首先犯罪率會突破天際。」是嫌現在天天報導的食殺案件還不夠多是嗎？「不過走一步算一步吧，高層應該是有考慮過這些事情的。」應該有吧，不可能沒有任何配套或是處置就下這個決定吧？1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evRd2EpJA
我說完以後，牧羊犬甩了甩耳朵，一些碎石和小沙子掉了下來。
這幾年的經驗，看過了這麼多光怪陸離的事情，社會的黑暗和險惡，還有警政組織內部那的腐敗與陳舊。在這前提之下，那顆想成為Beastar的心，是否已經被無處不在的汙穢所深埋了呢？
「你應該有聽說吧，」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應該主動對法蘭克福提起這件事情。「雅夫亞大人很中意某匹大灰狼。」其實我們完全不了解雅夫亞大人和大灰狼之間關係，這傢伙像是突然間冒出來的一樣。只有一些傳言有提到關於大灰狼的未成年吃肉前科，還有協助逮捕了骨肉麻藥集團。為什麼雅夫亞大人會對這樣奇怪的大灰狼感興趣，有什麼是我們不知道的？他有什麼優秀的才能嗎，雅夫亞大人在他身上看見了什麼潛力？
「喔，我知道啊。」法蘭克福過了好一陣子才回應我。「壯獸Beastar的推薦又沒有額度上限。」牧羊犬顯然知道我想表達什麼。他雖然嘴巴上是這樣說，但是語氣中的失落我是聽得出來的，即便法蘭克福強迫自己的耳朵直挺挺的豎著。
你不用這樣子的，就這樣放棄並不會顯得比較懦弱，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充滿惡意和荒誕，我們都只是奮力掙扎的小角色。我本來是想要拍拍法蘭克福的肩膀，但我猶豫了，舉在半空中的手，進退維谷。
或許，我是因為不想要讓法蘭克福獨自承受，這種莫名的空洞嗎？從天生就被設定好的、屈從壓力之下不得不為之的命運，奮力掙扎，找出自己的道路，承受著所有苛責的目光，卻不願意失去自己的初心，持續向前，邁進。這已經夠了啊，你不用證明給任何動物看的，我不想再看到你繼續受傷了。
那雙閃耀著的眼睛，不應該是那麼灰暗的。你已經足夠了不起了。我是多麼希望，我能提起勇氣告訴你這些話。在法蘭克福走出我能碰觸到的範圍之前，我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我同樣也是如此希望，在我失落無助的時候，也有願意表示同理的手朝我伸來。
所以，我對法蘭克福伸出了我的手。鳥類，中空，又沒有分量的手。但這是我能給的極限了，不管怎麼樣，最終，我不過就是隻鳥。
「嗯？」法蘭克福轉頭，抬起一邊眉毛，對我投出個疑問的眼神。他在笑。「沒事的啦，幹嘛擺出那麼感傷的神情？」聽說，品種狗都沒辦法哭泣。「我會被這種小事給打倒嗎？都說了，Beastar又沒有額度上限。」法蘭克福拍了拍我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堅定的暖意自他掌心和那深邃的大眼睛中傳來。1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ymSrPYmAG
結果，是我被同理了嗎。
「當然不會，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只能對他的溫柔報以微笑回應，看著那輕輕擺動的，沾滿了黃色塵土的黑棕色尾巴。
「我才沒有……」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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