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書桌前,心不在焉的看著Beastbook。基本上,就是公投案的後續,還有有毒生物管制法案相關的事情。我現在暫時沒辦法再去放心思在這些事情上面。
我看到阿雅安傳了訊息給我,是幾張照片──「綠色交響曲。」──讀到圖片的文字說明,我才想起來,在國家音樂廳那面會呼吸的牆是這個名字,當初請阿雅安幫我拍照的。
我回傳了感謝的訊息,一邊思考著植生牆在地化的可行性,包含植物種類、需水量、光照需求,還有防水等等問題。
在思考著的期間,隱隱約約的,我聽見了。
那證實了我的擔憂。
我關掉電腦還有房間燈,站在走廊上,靠著自己的房間門。走廊的智慧照明系統,從來都沒有替我開啟過的,就好像它真的知道,我更喜歡黑暗。
我想要靜靜的躺下來,蜷縮成一團,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但是,我能意識到,心中有什麼,命令我,去做更多。去感受,而非隔絕,那彷彿能夠將我徹底吞沒的情感。
我直接打開了星風房間的門,因為我知道,房間主人現在沒有辦法回應我。我順著聲音,還有氣味,來到了浴室。
星風扶著馬桶,滿臉是血的嘔吐個不停。我在他終於停下來了以後,拿了條毛巾,走上前蹲下,替他擦了擦臉。
「為什麼,茄子那麼噁心啊!」他哭著說道,緊緊抱住了我。「為什麼……那麼噁心啊?」他斷斷續續的啜泣著,都沒辦法好好說話了。我輕輕撫摸著星風的背,嘗試表達一點同理。好久,沒有聽到了,那狼嗥似的哭聲。
從那天以後,應該就再也沒有聽過了吧?
「他們……稱呼我為英雄,感謝我在鹿角大宅的攻擊事件中救了他們。為什麼,有什麼好感謝的啊?」他稍停了一下,聲音比較穩定之後繼續說。
「馬尼拉那匹臭馬又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因為他太蠢了啊?我們值得他的保護嗎?他以為他是誰啊,為什麼不向Beastar求助?有什麼事情,會比活下來更重要?」星風嘶吼著。
「他們……不斷相互指責著,怪罪彼此的行為無法獲得『社會多數』動物的認同,所以才讓公投結果是這樣子。不管是因為聲援了有毒生物,還是沒有和其他更加少數的族群做出切割,他們說,都是『你們』害的。」星風放聲大笑著,眼淚則是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看出來,這件事情諷刺在哪……」還沒說完,他又繼續吐了好一陣子。「『為什麼,要讓你們少數動物代表我們?』、『少數動物的權益,有比我們的權益更重要嗎?』,喔,我的天啊,如果不說的話,我還以為是守一又在胡扯些什麼了呢。誰能想到,這居然會從理應是同處於弱勢的盟友口中說出來的。為什麼比起相互合作,明明是同樣處境下的動物卻更喜歡互相傷害,這一點道理都沒有啊?」星風拿起毛巾,擦了擦鼻涕。
「『這下你們滿意了吧?』、『都不用道歉的嗎?』、『還不是因為你們太過高調才會這這個結果?』,真的是很聰明欸。」我拿了另一條毛巾,壓在他頭上,因為血看起來還在流,都沾到我身上了。
「到底是哪裡來的天才,什麼宇宙的價值觀,會要明明是受傷了的、被傷害了的,去向加害者們道歉的啊?我們都還在忙著,想盡辦法去接住那些,在安全網之外的,被忽略掉的動物們,是不是嫌情況還不夠糟啊?」星風用力抓著我的背上的毛髮說著。
「把更多動物排除出去,對事情一點點幫助都不會有啊,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無法理解呢?」星風拉得好大力,有點痛。
「平常需要幫忙的時候,一點點聲音都沒有,連放個屁都不敢。現在可好了,最不需要再來添亂的時候,話卻說得比誰都大聲。就乖乖的閉上嘴,好好享受別人努力流血流淚流汗掙來的好處就好,有很困難嗎?一直以來,有誰因為這樣怪罪誰了嗎?現在只要求不要再互相傷害了,是不是這樣都做不到啊?」他又擤了一次鼻涕,我比較能聽清楚他說什麼。
「是不知道,已經有很多動物,沒有繼續撐下去的力氣了嗎?這應該是一個,展現我們最好一面的機會啊,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星風花了一點時間調整呼吸,然後接著說下去。
「你知道,擅長潛水的動物,需要多久,才會溺斃嗎?你有沒有體驗過,那個無法呼吸,肺部灼燒,肌肉溶解、內臟痙攣,還有頭痛欲裂的感受?要是多難以想像、無法承受的痛苦,才會讓這些感受反而顯得像是救贖一樣啊?你告訴我啊,你不是什麼都知道嗎?」我看了眼星風掉在地上的手機,螢幕上顯示著的是他傳了許多訊息,而對方沒有回應、或是嘗試通話失敗的畫面。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我,說著那些好像很厲害的話,卻什麼都做不到。我明明就還有更多可以做的,只要更努力一點,說不定就能……就能……」星風又哭了,他這次直接擦在我的毛皮上。「……我們已經這麼努力了,為什麼還是什麼都做不到?是不是其實,山丘背後的景色,只是更高聳崎嶇的山丘,永遠沒有盡頭啊?」那狼嗥似的哭聲,讓我想起了當時的一些情景。
我不太確定為什麼,但是這堅定了我的決心。
「如果,山丘背後的景色,只是一座更加高聳的山丘,我會把這當成是敦促著我們的勉勵,而不是絕望。」我輕輕舔著星風的臉頰說道,嘗著那鹹鹹的味道。
「因為如果我們回首走過的路,看向我們的背後,將會發現,那也是一座又一座的山丘。」我拿起藥櫃裡面的繃帶,開始替星風包紮。
「我們現在站在這裡,是因為一代代沒有停歇的努力,才得以達成的奇蹟。所以我們才會覺得,背後那些阻礙,是顯得如此的微不足道。因為前人已經替我們負重前行,篳路藍縷的找到了出路,我們才能看見另一座山丘。
現在,輪到我們去開路了。即使歷經千辛萬苦之後,終於登頂,卻只是看到又是另一座更加高聳的山丘,但那一樣,是最美的景色,因為那告訴了我們,還有位在更高處的風景,以及從來沒有走過的路,等待著我們去期盼、去挑戰。」我把繃帶打結,放回藥櫃裡,然後將星風扶了起來。
「至於那些,沒有那麼幸運,能夠一起抵達終點的動物們,我想,我們有義務,去記住他們。」我用吻端碰了碰星風的鼻子說道。「只要我們還記得,就像是他們不曾離去一樣。」我直視著他棕色的眼睛,看著自己的倒影。
「我們許下願望,奮力搏鬥,想要實現願望。但是,或許必然的遺憾,才是使我們更加堅定,能夠繼續前行的因素。」我拍了拍星風的手臂,對他笑了笑。
「現在,或許還不到哀悼的時候,畢竟戰鬥並沒有結束。不過這並不表示,我們不能花一點時間,去記住,那些沒有跟上來的身影。」我想到了個方法,這會很合適的。
「你知道,大灰狼們,在還沒有發明文字以前,是怎麼記錄歷史的嗎?」我清了清喉嚨說道。
「呃,口述?」星風疑惑的回應。
「也算啦。」他的答案讓我笑了出來。「我自己做的話很難為情的,你一定要一起喔。」星風還是聽不懂我想要表示什麼,看起來只能用示範的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仰天發出狼嗥。
那是所有,沒有被實現的願望、是每一個朋友和家人的身影,還有,原本可以避免的遺憾。
星風加入了我,我們的呼號聲彼此同調著。
不需要再多表示什麼,我們內心巨大的空洞,正在和彼此共鳴。
所有情感和記憶的迴盪,引領我們的靈魂在夜空中之中躍動著,記住所有,已經不在了的身影、曾經犯過的錯誤,還有,我們能夠抵達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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