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很期待,你日後的活躍呢。」頗具聲望的資深鹿科議員賈斯珀將感謝狀遞給我的時候,四周傳來的掌聲和歡呼聲差點讓我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上了年紀的他動作有點遲緩,參雜著些許白毛的面容給了個我讚許的笑容。
「你是我們最看好的那匹喔,就好像在你身上看見了路易大人的身影。」賈斯珀那世故的棕色眼睛中想傳達的訊息,我輕輕點頭回應表示了解他的意思。
在我們相互鞠躬的時候讓角碰在了一起,發出輕輕的撞擊聲。好在賈斯珀是駝鹿。紅鹿之間,偶爾會因為類似的動作,發生讓鹿角卡在一起的尷尬狀況。
「我不會辜負各位的期待的。」他好像不知道,因為他是大型動物,所以我當時並沒有把中和劑給他。不過或許,他所表達出的那讚許和期待,並不是只是關於自己活下來的感謝,而是包含某種對於未來的盼望。
要不是剛剛在討論因應有毒生物的管制法案的時候,聽到了許多光怪陸離的言論,我現在的笑容應該可以更真誠很多。大概也因為這樣,儀式結束從評議會離開,抵達中央行政大樓前被媒體簇擁著的時候,我並沒有辦法說出什麼太重要的話語,反而好像是說了很多違心的漂亮話。
中央行政大樓前方有一處巨大的廣場,大約可以容納三十五萬匹中型動物,大家習慣稱為中央廣場。曾經最大規模的遊行集會,一路延伸到附近的歪斜紀念堂還有和平公園,大約有七十萬匹的動物。
中央行政大樓就在我後方,被籠罩在自那高聳建築所投射下的陰影之中,讓我感到……很一般。我見識過更加強大許多的,這根本算不上什麼。
我讓身體自由發揮,什麼共存共榮的,什麼繼承上一輩的意志,通通都說出口了。我應該要更好的利用這個場合,但是我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過來。而且搞清楚,叔叔還沒有死好嗎?對於生命動物作為Beastars心裡頭其實還是那麼的抗拒啊,即使都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巴不得一有機會就幻想出現能夠取代叔叔的繼任者。不過這些也都只是小症頭,就像真菌感染一樣,幾乎無法根除,三不五時就會回來困擾你,但是造成的危害並不顯著。真正佔去我心思的,是剛剛在評議會裡頭發生的事情。
一般來說,從委員會中取得共識的法案,將會排入評議會的會期,總共有七個工作天的時間用來取得附議,藉著會期間向議員們說明、解釋和遊說,只要得到三分之一該次出席議員的票,便可排入正式立法流程。
排入立法流程的提案,會先交由司法委員會做出形式審查,確認沒有法理、邏輯或是執行上的問題後,將會在每個季度開始的第一場會議決定討論法案的順序。討論期間,每個議員都可以要求提案方修改或補充法條,或者是更加詳盡的解釋與說明,直到該季結束。
當該季度會議結束前的最後一場會議,將會進入俗稱「表決大戰」的投票,獲得超過總票數一半支持的法案將會獲得通過,由大法官確認最終的版本沒有問題後將於指定時間內生效。
沒有通過的法案將會回到立法流程的狀態,可以在新季度時重新被討論是否重新將該法案排上討論法案的順序之中。偶爾,爭議過大或是過於複雜的法案,將會被要求禁止於該季度表決,直接延長討論的時間。所有議員和提案方都有這個權利,而最終是否禁止表決將由司法院於會議期間組成的審議小組決定,該小組也負責前述的法條形式審查。因為確定要進入表決的法案,會有七個工作天的「冷靜期」,明文禁止所有遊說和公開宣傳行為,對於意見分歧的法案來說變數太大了。而且照慣例,議員們不是很喜歡一直重複表決同樣的法條,寧願維持之前的表決結果,所以一般結果不明朗的法案禁止表決對正反方都有好處。
衛生委員會一直是各方勢力競爭的重要場域,畢竟「為了國民健康」這種大義,不管誰說出口聽起來都很厲害。但心裡想的和實際效益可能又是不同回事了。
原本委員會的設計,嘗試保障多元聲音的投票方式,當可能被侵害權力的族群並不分屬任何一個分類群的時候,就會發生無法替自己發聲的情況。就這次來說,是有毒生物。因為有毒生物並不是一個分類群,而是分散在許多不同種類的動物之中。
簡單來說就是,爬蟲類類群的議員未必會對科摩多巨蜥可能遭到的不平等對待有所不滿,反而更可能傾向將科摩多巨蜥從爬蟲類類群之中切割出去。
所以,衛生委員會剛剛在那場恐怖攻擊事件之後不到七個工作天的時間內,就提出了法案送交評議會。
緊急的特殊情況,或是法案共識度極高,司法委員會組成的審議小組可以直接將法案排入討論流程。現在,超過三分之二議員附議的情況下,審議小組可能必須直接將法案排入討論,以避免承受公眾的怒火。司法委員會所有直轄單位嚴格來說都是獨立運作的,但是這種事情當然沒有那麼簡單,如果沒辦法至少取得大多數公民的認可,將會有許多麻煩事冒出來。
我突然想起來,羚羊醫師和我說的那句話:「那個所有動物都發瘋了的日子,又要回來了。」
法案的內容非常粗暴,非常簡單,異常的直白。總結來說就是嘗試讓當初在Beastars法案推行過程中被廢止的法案全部復活:禁止有毒生物從事指定行業、進入特定場所,即使有很簡單的基本衛生措施就能夠避免造成危害,甚至在客戶限定為有毒生物的情況下也不允許有毒生物執業。
另外還有強制指定場所安裝及使用某些顯然沒有經過可靠檢測的洗滌器材,以確保不會有毒素殘留,即使不用經過任何特出設計的普通產品也能達到這個效果。其他還有遷移居住地強制報備列管等等針對性意味濃厚的條款。
平常這種事情如果有動物蠢到敢在評議會說出口,一定會被嘲笑到自己辭職。但是現在,中央市正陷入一種非理性的恐懼之中,而處在極端懼怕的動物,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
這也是大概為什麼,評議會違反慣例,讓已經被廢止的法條有重新復活的可能。在身體嘗試滿足媒體們的表演空隙之間,我意識到了,我必須做點什麼。
我不想要日後回首,發現我的出道是這種單純英雄主義式的純粹運氣好,拯救許多位高權重者的故事。好在都還沒有記者想知道,為什麼我對科摩多巨蜥的毒液免疫。
「……另外,關於這次的恐怖攻擊事件所引發的後續效應,我有些事情想要說。」我清了清喉嚨說道。
我更想要作為,願意為了對的事情挺身而的動物出被銘記。我該是時候盡責的去扮演,負責閃耀與接受喝采的軀體了。畢竟即使被那麼多雙充滿期待的眼睛注視著,我的影子本身的目光也是如此的突出,如此的炙熱。
那個時候,他是怎麼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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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寒瑪莉。」多少有點習慣春雄突然丟出從來沒有聽過的東西,所以我只是輕聲回應表示疑惑讓他繼續說下去。反正現在我也沒有別的事情好做,手臂上插著的點滴針頭讓我選擇有限。
「那是發生在美國的著名公衛事件。」春雄恢復得很快,抗病毒藥物和支持療法很快就讓症狀消失。他看起來還是有一點虛弱,但嘴巴倒是不怎麼受影響。
「多起原因不明的傷寒感染案例爆發之後,公衛專家發現他們之間的交集是瑪莉任職的餐廳。」剛剛還在討論,如果我們沒有獲救的情況,不同的誰該吃誰組合和結果才會是正確的,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提起這件事情。
不過以介紹某個背景故事也是春雄開啟話題的常用起手式,或者是單方面聽他說然後以嗯嗯哈哈回應,這取決於聽眾的耐心是否足夠。看起來在黑森林飢寒交迫的一個星期讓我的耐心有非常大幅度的成長。
「但是在此之前,並沒有任何的先例和證據顯示,傷寒可以在受感染者不發病的前提下持續存活於宿主身上,進而繼續造成傳染的可能。」其實我連傷寒是什麼都沒聽過,這真的是十二歲的小狼崽會知道的事情嗎?
「瑪莉拒絕接受檢測,並且認為該行為『毫無理由的騷擾沒有犯下任何過錯的她』。」
在嘗不到味道的前提下,口感就是唯一能夠依憑的感受了。所以我很懷念能吃固體食物的時光,但現在只能用湯匙翻攪著碗裡頭黏糊狀的東西。相較之下,春雄的「一百萬個你肯定從來沒有聽過的名詞解釋」更讓我有食慾多了,所以我繼續聽下去。
「後來衛生單位直接上門,將瑪莉拘留並檢測其糞便,確認其中的傷寒桿菌存在。世界上第一起傷寒的健康帶原者案例就被證實了。之後瑪莉基本上就是過著被隔離的生活直到逝世,死於肺炎併發症。」
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窗簾、白色的天花板和白色的床。就連儀器也都是白色的,我想我這輩子已經看夠了白色的東西。醫院的設計者都沒有想過處在這種環境這樣會讓病患更加絕望嗎?全黑的春雄讓我的眼睛暫時獲得救贖,他包在白色的棉被裡頭顯得十分突兀,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看起來有一點不一樣。是……髮型嗎?
「要注意的是,這總共長達二十六年的隔離和強制瑪莉採檢都是沒有經過法院的允許的,而且瑪莉是中下階層的愛爾蘭裔雌性,這讓她的困境更不容易被其他動物注意到。之後的許多年,『瑪莉』一詞常常用來代稱零號病患,或者是對於自己帶原傳染病卻不自覺者。直到近年因為其中涉及的歧視成分而不再使用。」還是體型?好像真的有消瘦一點,畢竟是一星期沒有吃東西了。真不知道生命動物是怎麼辦到一星期不用進食的。
「所以,將瑪莉隔離,是正確的嗎?」
我注意到他的床單上有一些脫落的毛髮,黑色的細絲在純白的被單上特別明顯。這樣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小狼崽長大了,開始換毛。
「為了多數動物的健康,永遠將瑪莉從社會中隔離,是正確的行為嗎?更別提如果讓全美國的動物,都接種傷寒疫苗,基本上瑪莉就不會對他獸造成危害之外,也能拯救每年新增加的大約四百名傷寒感染者。雖然疫苗需要大概三到七年補一劑,而且不是百分之百有效,但是疫苗十分安全又有口服的劑型讓全面施打並非不可能。」
不知道他的毛色會是哪種構成。是像叔叔那種常見的單色系覆蓋在外層,然後愈往腹面顏色愈淡,還是更像春太郎的樣子,深色毛髮只集中在特定位置,其他區域交雜分布呢?總覺得這種會有大幅改變外表機會的動物,都好像是在拆驚喜包一樣。「那麼為什麼,是強迫瑪莉永久的被隔離,而不是強制其他動物施打傷寒疫苗呢?」春雄的語氣放緩,可能有一點疲倦,畢竟剛剛也聊了好一陣子。他閉起眼睛,繼續說著。
「因為瑪莉只有一匹,所以犧牲她沒有關係嗎?瑪莉憑什麼,應該要為了其他為數更多的動物被犧牲呢?瑪莉有比較低賤嗎?」不太給出肢體語言和語氣變化的春雄,總是很難讓其他動物判斷他的狀態。但我想我可以理解他現在的心情。
「我想,原因的確是因為瑪莉只有一匹。但可能不是因為其他動物的價值真的比較重要,而是因為瑪莉只有自己一匹,沒有足夠的資源、力量和心力去反抗,那些加諸在她身上的不公,還有『為了多數國民的健康』這種大義。」他聽起來好像快要睡著了一樣。
「瑪莉總共被剝奪了二十六年的社會互動,隔離在醫院或是研究機構中,以此保護其他動物可以過上正常生活。其他動物們只要定期接種疫苗,並且輔導瑪莉找到可以維生的其他工作,那麼包含瑪莉,所有動物們都能一起過上正常生活。」
本來想從生理監視系統上看看,快睡著了的情況會不會影響到呼吸心跳之類的,我才注意到,原來春雄的心跳那麼快,每分鐘九十下。我看了一眼我的,是中型動物正常範圍內的每分鐘七十下。
「當然,對某些動物來說,要接種疫苗是完全不可接受的,所以他們更傾向將瑪莉永久隔離。那麼,瑪莉不想被隔離的願望,和其他動物不想打疫苗的願望,誰的想法,才是正確的,才是更重要的,才是應該被聽見並且實現的呢?」他的聲音漸弱,我只能勉強聽見最後一段。
「我想,這就取決於,我們是想要成為什麼樣的動物、組成什麼樣的社會,還有我們對自己是有著什麼期待的。」春雄睡過去了以後,我繼續將那糊狀的東西放進口中,一邊想著關於瑪莉的遭遇。
如果有天,因為運氣足夠好讓我站在多數動物這邊,我是否有那個勇氣,去承受風險,只因為我相信每一匹動物都應該被同樣重視呢?還是說,我也將會為了自己的利益保持沉默呢?我繼續思索著,一邊催眠自己繼續吃完我的晚餐。
真不知道春雄是怎麼直接吃下去的,我想對於有味覺的動物來說這應該是更恐怖的感受吧,還是說這就是這東西的味道?其實想想好像挺合理的。
病房的門無聲的滑開了,努力克服那攤黏糊在嘴巴裡頭造成不適感的我,一時沒有注意到是誰進來了,我本來以為又是醫生要來做檢查或是巡房。
「真是的,怎麼還在做這種讓大家擔心的事情呢?」她的聲音中存在著某些東西,總是能夠安撫我的情緒,讓我感到安心。是那語調中特殊的旋律嗎?
「抱歉……」其實從腳步聲我就知道是誰了,但我有點羞愧的不敢抬起視線,繼續翻攪著流質食物。真羨慕犬科動物可以把耳朵放低就顯得好像很知道錯了在反省那樣,如果我也有大笨狼那樣子的耳朵就好了。
「我們這段時間都非常的忙碌啊,你父親趕去愛爾蘭又趕回來以後,這星期他幾乎都沒有闔眼呢,你知道他有多自責嗎?」我能從那語氣中聽出以往不曾表現出來的焦慮和擔憂。
「星風你的行為不是應該更可靠一點嗎?春雄那麼小,你要表現出年長動物的樣子啊。究竟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如果你沒辦法照顧好自己,以後怎麼敢放心讓你自己去冒險?」你們真的太低估大笨狼了……不過對於其他問題,我根本羞愧到無法回應。
「嚴厲的訓斥就交給你父親吧,」她走到我身旁,輕輕捧起我的臉龐。那觸感,好像喚醒了某些記憶。
「我只想知道,你沒事吧?」不知怎麼的,有一股酸楚感湧上了鼻頭。明明被困在黑森林裡,一切看似希望全無的時候,都沒有這樣。
「我沒事的,」好像只有這個時候,我也能像是普通動物一樣,感受到脆弱的情緒。「母親。」她給了我一個放心的微笑,摸了摸我的頭。
「沒事就好。」那藍色的眼睛,注視著我的時候,總是那麼的溫柔,就好像世界上沒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了。「沒事就好。」母親緊緊抱住了我,我的眼淚沾上了她有點捲起的深褐色毛髮。而她熟悉的觸感還有氣味,讓我暫時不再替瑪莉的遭遇感到擔憂。
因為我知道,這段記憶,將會在我日後面臨這種艱難抉擇而猶豫時,提供我源源不絕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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