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市正飄著小雨。其實我記憶裡的中央市,一直是總在飄著冰冷細雨的城市,或許和我總是在冬末春初回到中央市有關係吧。
即使已經入夜,還是能因為城市明亮的燈火讓我看見灰濛濛的雲,而閃著銀光的雨絲隨風搖曳。據說嗅覺是最容易喚起記憶的感官,所以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放線菌孢子的特殊氣味總是會讓我莫名的感到憂傷。
這是我今年在中央市迎來的第一場雨,至於和這個氣味連結的記憶是什麼,我就暫時不要深究了吧,有些事情,過了足夠時間就應該要放下了。就像是擦了擦盒子上的灰塵,但是決定還是把它收到看不到的地方放著,努力抑制想要搖一搖盒子的衝動,因為其實對於盒子裡面究竟放了什麼,是從來沒有忘記過的。
從以前開始,平均需要兩個月才會和某獸在家族聚餐見上一次,大多數的時間他也會中途離席,我漸漸能從他完好的那隻耳朵突然豎起來轉向的動作判斷出來。當我換毛完成,變成全白的大灰狼以後,當面見到某獸的頻率大概就變成半年一次了。
我其實不是很介意這個狀況。我們之間不但沒有什麼特殊的聯繫,我還是個會不斷提醒著他自身所能犯下的最大錯誤的存在,不用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彼此折磨真的也沒什麼不好。
真搞不懂那麼多動物對於提供了你一半的基因這件事情那麼執著幹嘛,這樣就表示他擁有我了嗎?所有的關係都是需要投入和經營的,沒有什麼事情是理所當然。但是他今天說的那些話,讓我想起了一些事。
完成換毛的那年,某天我去書房找他,發現他站在書房中間,看著當時還掛在書房壁爐上方的全家福,一動也沒有動。他應該很專心的在想什麼事情,因為他過了好一段時間才注意到我。
當時的我,看著只有我不存在的照片,第一個冒出的念頭就是,看起來真是幸福家庭啊。我完全能理解,他為什麼會選擇我的死亡。即使作為被選剩的那個感覺真的十分之差,但是如果是我自己應該也會這麼做。
感覺再怎麼糟糕,我想現在也就只剩下偶爾能夠鬧鬧脾氣的那種了。星風說得也沒錯,已經沒有必要這樣糾結了。
後來某獸發現我在旁邊時嚇了一跳,我猜他應該是注意到了我的表情,或者是因為別的原因,不管如何,全家福就被拿下來了。
我並不是因為這是什麼好像太過晦暗的劇情,或是由於牽動著我憂鬱的雨和灰色天空,才會想起這件事情的。
是因為,照片上有大灰狼,紅鹿,獅子,侏儒兔,科摩多巨蜥,還有一匹馬。Beastars法案的推動者們,究竟是經歷了怎麼樣的旅程,才走到這一步的呢?上次阿雅安這麼問的時候,我還沒有多想,畢竟和某獸的距離實在已經太過遙遠,但是由於剛剛的那一瞬間,我才想起來,在最深處,我們都是一樣的。
該是時候繼續向前走了。在通往書房的路上,我聞到了星風的味道。我轉過身去,想要看看他在幹嘛,但是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匹壯碩的大灰狼,湛藍的眼睛好像在燃燒一樣。
「滾。」他依然穿著晚餐時的西裝,說話的時候稍微露出了牙齒,狂亂的氣味在他身邊翻騰著。雖然決定要修補我們的關係了,但是我強烈懷疑這個情景下不管做什麼應該都只會有反效果,更別提剛剛晚餐時春太郎的狀態就這麼奇怪了。
我讓到一旁,嘗試從他身上的氣味判斷究竟是發生什麼事了,但是當他和我擦肩而過時,停了下來。
「你,吃,了,什,麼?」雖然我完全沒有防備,而且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的味道了,但是那個速度,從來沒有動物能夠做出我幾乎無法反應的動作。我撞上牆,力道之大讓我的胸腔壓迫到肺部,咳出了一大口氣,春太郎立刻往前踏了一步,站到我身前,壓住我的胸口讓我雙腳離地無法呼吸。
我沒辦法聞到自己本身的味道,但是我知道每匹動物自身的氣味會因為某些原因改變,有些永久,有些是暫時性的。最常見的暫時性的變味道,就是吃了某些東西的時候。
所以,他聞到了,我還以為過了這麼久應該已經消失了。肺部氣體完全被擠出來的狀況我大概很快就會昏厥,黑色的斑點開始從視線邊緣出現。該死,怎麼變成這樣了?但是,我從以前,就覺得很奇怪了,為什麼……
「你在做什麼,大笨狼是只有我可以欺負的。」大概是缺氧的關係,那聲音有點模糊。我被放了下來,大口吸著氣讓視野慢慢恢復。「你是不是都沒有注意到,」星風走到我身旁,將我扶了起來。春太郎還是沒有額外的表情,但是我察覺到了一些異樣。「你的口水都流下來了?」星風說完,春太郎的瞳孔瞬間放大並且向後退去,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惡狠狠的瞪了星風一眼後轉身離開。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他繫了一把刺劍在腰側。
「你沒事吧,需要跟你爸說嗎?」星風幫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把我被弄亂的毛髮大致撥好。
「不,雖然還沒有到真的失控生氣的狀態,但我想不管春太郎現在要去做什麼,要阻止他都得把他放倒才有可能。我不太想看到事情變成這樣。」我繼續大口吸氣,重新調節呼吸頻率。
「如果他就這樣去殺了誰,或是跑到街上見一個砍一個怎麼辦?」星風看著春太郎消失的方向說道。這還真的有點可能。
「不,我想他應該還是有自己的分寸。」只不過這個分寸的寬度足以刺進非常多把小刀。我抬起頭,嗅了嗅空氣,辨識出幾個獨特的味道。「而且他不是獨自一匹,有其他動物跟著他,應該沒問題。」星風看起來不是很確定,但他還是聳了聳肩。
「你今晚要過來嗎?」他稍微歪了下頭向我問道。
「我有些事情要去找某獸,我不確定要多久。你就先不要等我好了。」星風點點頭,用鼻子碰了碰我的額頭,便道晚安並回去了他的房間。我調整好呼吸,用味道確認了一下某獸的位置。在書房。另外一邊,春太郎的方向,雖然我是對星風說應該沒問題,但我其實是有一點點擔心的。因為那是下定決心的氣味,還有一絲絲的悲傷,像是秋天夜晚溫熱的風一樣。
不過,那是黎明和黃昏的氣味吧。居然能夠完全不發出一絲聲音的移動,要不是我在下風處一定也沒辦法發現他們。真是有趣的兩匹狼,不知道如果我也有一個自己的雙胞胎會是什麼樣的情景?我一邊推演著各種可能的有趣劇情,一邊往書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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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從來沒跟我說過,你和媽交往的時候的事情?」晚餐結束之後,春雄進到書房找我,這是已經是多少年沒有發生過了的事情。
「畢竟你也從來沒問嘛,我也不好意思拿這種陳年往事來……」隨著我的回應,剛剛春雄還緩緩的左右擺動著尾巴,現在卻完全停了下來低垂著不動。
雖然從其他地方完全看不出來有任何改變,但是這很明顯的就是生氣了。我大概是又不小心露出了什麼不真誠的氣味被他捕捉到。
所以說犬科的父子關係真的很難拿捏啊,之前和春雄說話都需要小心翼翼的掌握語調和氣息,生了個狼形測謊機能捕捉到你細微的一舉一動,互動起來真的有點困擾啊。
「你不覺得,這樣說對我非常不公平嗎?」春雄很少直接與溝通的對象對視,我猜接收到過多情報對他也是種干擾。但有幾個情況春雄會直視著對方並且不迴避視線,其中一個就是氣炸了的時候。
雖然身體已經微微的轉向門口,但看起來他今天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所以只是看起來極度僵硬的站著。「作為從來都沒有見過母親,也從來沒有聽你提過的我,是要如何有動機或是合適的場景讓我提到這件事呢?對我來說,除了給我一半的基因之外,母親就是個完全陌生的概念。」春雄的語氣出現了一絲動搖,這非常罕見。我是打算說服我自己嗎,不願意提到小春的原因,我不是其實很清楚嗎?
「你說得沒有錯。」我關掉螢幕,站了起來走向春雄。「從來沒有……給你……」要選用對的詞還真困難,偏偏我知道春雄是非常在意每個用字的那種死板板性格,如果我用以往那種所謂真性情的粗神經直率方式,只要說錯一個字,他大概都會氣到立刻轉頭就走。我知道這個機會錯過以後應該就不會再有了。「……讓你好好認識小春……母親的機會……」啊,兩隻耳朵都變紅了,而且甩動的頻率愈來愈高,這個部分要用兔子還是狼的習慣來解讀啊。「……這些,都是我……」路易我現在需要你的幫助。
「……都是我的錯。」我找到我內心深處的勇氣,稍微彎下腰,對上春雄的視線。純白的毛髮,沒有一絲雜色,黑黑的鼻子,還有黑黑的眼睛,像是會發光一樣,上面還映有我的倒影。「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春雄僵硬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呼吸也放緩了一點。「這麼多年的疏遠,都只是因為我無法面對自己的軟弱。」小春,如果是妳,是不是早就這麼做了呢。
我現在才注意到,春雄這非常大的心跳聲,高速的搏動著,就好像要把我震開一樣。不善言語的我,決定不要多說些什麼破壞這個瞬間,緊緊的抱住春雄,將我所有的情感傳遞給他,所有的期待,遺憾,歉意,希望,還有愛。我不會再錯失握住眼前那隻手的機會了。
「我實在太討厭你了,所以一直忘記,你也是,」他停頓了一下。「在怎麼樣的掙扎之下才走到今天。推動Beastars法案,被認可為壯獸Beastars,最終成為在黑暗中守護著無數動物的存在。」我放開春雄,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有點濕濕的。「我想,作為父子,我們已經錯過那個時機點,不可能回頭了。當然這不完全是你的責任,會有今天這個結果也是因為我的選擇造成的。但是,就像剛剛講的,不可能再次重新開始,能夠挽回的時機早就過了。」春雄的語氣恢復到平時的冷靜。所以我把我的機會用完了嗎,如果我願意早一點握住你的手是不是就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了。
「即使這樣,」我感覺到我的耳朵自己立了起來。「作為青獸Beastar後輩,我還有許多事情,是想要了解,想要和你學習的。」春雄看著我的眼睛說道。「我總是看得見這個社會上的種種違和之處,作為潛在的壯獸Beastar候選,我想要修正這些錯誤。你願意幫我嗎,作為我們全新開始的機會?」他輕輕擺動著尾巴,對上我的視線,並且放低了耳朵。春雄對我擺出了低姿態,而不是如同話語中所敘述的那樣,單純對等的關係。這是對我釋出的善意和妥協嗎?
「你一直是我認為最有潛力的那一匹。」我想,我更應該是作為伸出手的那個。
「很榮幸能夠獲得你的賞識。」我站直身體,春雄握了握我伸出的右手說道。
我其實已經忘記了,第一次,那小小的手掌,握上我的手指的觸感或是情景。所有和春雄相關的記憶大多都和小春不在了的痛苦綁在一起,因為過於害怕我會再次無法承受那種失落,反而讓我不僅僅失去小春,也差點錯過春雄的手。謝謝你願意再次給我機會。
「那麼,我最想知道的是,一切是怎麼開始的?」作為他的第一個問題,看起來非常適合。我比了比沙發,示意春雄坐下來,這會是個很長的故事。「我是說,大灰狼是如何遇上侏儒兔,如何確認自己的情感,如何克服一切,不論是社會壓力或是獵食與逃跑的本能,而走到最後的?」18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XOB3gBx1a
啊,所以多少是有點戀愛諮詢的成份在嗎?路易之前是怎麼說的,好像是要趁還有機會的時候多多傳遞一些正確觀念吧,爸爸我會把所有心得都傳授給你的。上啊,春雄!
呃,今天這樣好像太青春了一點,讓我想想該從哪裡開始吧,要有壯獸Beastar的風範。
羊駝提姆被殺死了,是食殺,而且就發生在講堂裡。不,以這個作為起頭好像太陰沉了。路易把我推到牆上,然後把手插進我的嘴裡,要我咬他,還有打算用一條腿賄賂我。不,這好像不太相關。啊,我想,最適合作為故事開頭的場景,就是那天了。
「我記得,那天晚上是滿月。當時十七歲的我,站在夜晚的霧氣之中。就在那時,傳來了某個氣味……」我發現的東西是,小小的兔子,和我覺醒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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