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比較深處的位置,喝著我手上的內格羅尼,讓苦澀的風味在我口中肆虐。沒想到這東西那麼難喝,第一次來的時候為了要讓自己顯得很成熟才點的。
我靠在柔軟的椅背上,目光向著舞池中律動著的動物們,但心思在別的地方。我又喝了一口調酒。座位區的光線明亮,每張桌子上頭都有盞白燈,而舞池區則是昏暗的,只有刺眼的雷射和霓虹燈閃爍著。
相較於其他酒吧舞池區喜歡用震耳欲聾的音樂來打破客人們之間的距離,「光芒」更注重客人間的談話交流,所以座位區是很安靜的,也有清晰的照明,營造出舒服適合交際的氣氛。
這也是當初會喜歡「光芒」的原因。
雖然說那個時候也是隨便選的就是了。
我拒絕了一匹大灰狼的邀約,看著他回去他們那桌被其他大灰狼嘲笑著。我非常肯定,我被大灰狼盯上的頻率顯著的高於其他動物。
這個現象甚至有一些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研究,指出社會氛圍和習慣是怎麼影響個體動物之間的交流。據說以前最常出現的挑戰禁忌組合是大灰狼和綿羊。
我喝光我的內格羅尼,掩飾著因為那苦澀的味道讓我舌頭都縮起來了的噁心感。
我是不是,在忌妒著呢?春雄從來都沒有提過,地球週這段空閒時間有和別的動物一起過的打算。雖然他說的也沒錯,我從來沒有把假期空下來給他,遲早有一天,他不願意再等待了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我應該只是習慣了,他總是窩在我身邊,陪伴著我的感覺罷了。而沒有考慮過,有一天,他會打算去尋找屬於自己的生活。
而且最近愈來愈常玩到過火了,這些新手行為是怎樣啊?我都幾乎要產生罪惡感了。
「那桌客人請的。」又一杯內格羅尼被放到我桌上,我禮貌性的對請客的獅子舉杯致意,但是心中滿是無奈。
我應該要趁味覺正常的時間確認一下那些東西是我可以接受的,而那些不行。
多少也和獅子有關吧,我想。我挺確定,對春雄來說,阿雅安的形象和某匹獅子重合了,這樣可能不會有太好的結果。
算了,我在這件事情上實在沒有立場說些什麼。
春雄會是我攀向頂峰時,可靠的夥伴,他不會背叛我,我們有共同的目標,我需要他的能力,他理解我們共同最深沉的秘密。不過,就是這樣吧?我真的僅僅只是看上他的能力和特質,才會對他發出邀請的嗎?還是更單純的,就只是習慣了他的存在?我們彼此從來都沒有確認過,這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或者是認為有確認的必要。
但是,我已經感覺到,需要說清楚的時刻,愈來愈近了。
「你到很久了嗎?」索爾在我對面坐下來,有點不自在的左顧右盼著。
「還好,我順便來沉澱一下心情。」我說過太多謊,演過太多戲,我都開始沒辦法區分出來那些才是我真正的感受和想法了。索爾穿著黑色夾克,看起來還挺帥的。
「衣服不錯。」我喝完了內格羅尼,並暗自祈禱不要再有動物擅作主張替我買酒。
「你少諷刺我了,」索爾一直不是很自在的打量著周圍的動物們。「不是有說著裝需求嗎?」大白熊點了一杯可樂,他叼著細小吸管的畫面反差感實在太大,讓我不禁笑了出來。
「基本上你只要有穿衣服就好。」索爾算是好看的,不會有被刁難的問題。是很現實啦,但是店又不是我開的,等我當上壯獸Beastar再來處理相關反歧視法案吧。
我起身,活動一下筋骨。時間差不多了。
「可是你不是也穿了全套西裝?」他對我上下打量著,提出疑問。
「我畢竟是要登台的啊,不一樣。」索爾靠上椅背,喝著他的可樂。
我向酒保點點頭,表示我準備好了。今天是艾妲值班,她是隻染了七色頭髮的孔雀,好像嫌本來不夠花俏一樣。
舞池的音樂漸歇,替下一個時段的表演釋出空間。DJ馬洛洛來到吧檯區,拿了他的飲料,向我打招呼。
「這不是星風大少爺嗎?」無尾熊不在DJ台的時候動作都會有點遲緩。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他。我想這是所有站上舞台的表演者們最終都會面臨的問題。「今天怎麼有興致,上次是多久以前了?」
我一邊調整著袖口的釦子,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
「三年了。」露娜走上了舞台說道。露娜是一隻白化雌性孔雀,她今天穿著純白色的晚禮服上台。
「露娜。」我吻過她的手背。
「星風。」她回應道。我喜歡「光芒」的另一個原因,就在於吧檯前方的鋼琴。「這麼久了,你會不會生疏了?」露娜調整了一下麥克風的高度,視線掃過聚集過來的客人們。
「當然生疏了。不過這是朋友的請託呢。」我對索爾笑了笑,坐上座位,打開琴譜。好像有什麼,自我的靈魂深處被喚醒了一樣。
只有這種時候,我才能感受到內心巨大空洞之中的共鳴。
「那麼,就跟以前一樣,從第一首開始吧。」露娜點點頭,燈光變暗,全場目光的焦點都在我們身上。「讓我們一起,向夜晚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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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和白色。是我皮膚的顏色,是我毛髮的顏色。總是一成不變,寒風持續吹拂,只有永遠黑暗,和永遠蒼白,就是這樣的鬼地方。
我恨這個鬼地方,這個和我有一樣顏色的鬼地方。
不論是網路上遇到的,或是外地的遊客,總是喜歡問我,比較喜歡永晝,還是永夜。我只能告訴他們,都是一樣的糟糕。
在這裡,顏色沒有任何意義。一望無際的白,任何其他東西,遲早都會被冰雪覆蓋,然後變成白色的。或者,等到永夜來臨,變成黑色的。
「汝不可將虛假覆蓋於真相之上。」因此,北極不會有任何動物將自己染色。有著九成極地派的雷克斯教信徒的北極,教條基本上就是律法。象徵著雷克斯聖骨的銀色股骨墜飾總是會掉進我厚實的毛髮裡面,刮得我皮膚發痛。
所有居民的毛髮,或是皮膚,不是黑色,就是白色。服裝、房舍,還有交通工具,全部都是黑色,或是白色的。
只有我的血,是紅色的。
這一切虛無和煩躁感,都在我長到超過兩公尺以時,開始吃肌肉收縮的義務藥以後更加惡化了。
蜂蜜在北極的價格,是天價。所以我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在近乎無法忍受的頭痛中度過的。
第一次割腕時,我看著血液在傷口上凍結,不知道該說什麼。其他兩次的經驗和這個鬼地方的另一個特色有關,缺水。
其中一次我泡在北極海裡頭,看著因為低溫收縮的傷口就這麼止血了。最後一次,我用光了我們家那天的水量配給,接了一壺熱水。結果我流出的血甚至讓水變得通紅之前,就已經降溫變得冰涼。我嘗試用電湯匙加熱,結果讓我們街區跳電,過了三天才修好。
我不太希望我的屍體,需要花太多功夫收拾,或是太顯眼。這種程度的醜聞,會讓我們家在極地派的社區永生永世抬不起頭來。
我唯一的希望,看起來就是離開這個鬼地方,有多遠跑多遠。
上大學那年,我申請到了加爾托蘭大學,那在世界排名也是很頂尖的大學。我帶著獲得救贖的心情,來到了中央市。
當我自船上下來,踏上中央市土地的那剎那,我哭了出來。原來這裡,連陽光都是有顏色的。
而且,中央國對於熊科動物義務藥的使用並不是強制性的。我後來才知道,這是Beastars法案作出的諸多改變之一。
一切充滿了希望,不過當然沒有那麼容易。
我馬上遇到了所有極圈動物離開極圈後最常發生的問題,也就是嚴重的皮膚發炎。免疫抑制藥物的副作用,還有每一寸皮膚都在發疼的痛苦讓我近乎崩潰,差點讓我又起了自殺的念頭。
但不知道是不是某種諷刺,雷克斯聖骨掛墜又再次刮傷我脖子上的皮膚時,我想起了神。我們家本來就不是多虔誠的教徒之外,這些年,我因為這個標誌,過得如此痛苦,怎麼可能會想要去靠近,或是深入了解這個「信仰」呢?
我想我一直潛意識的知道,我是絕對不被容許的顏色之一。只有黑色和白色,就像我的皮膚和毛髮,才是對的顏色。
我猶豫了很久,但可能是因為我當時過於脆弱,或者別的原因,所以我還是去了最熟悉的極地派的雷克斯教會,剛好大學正門口就有一間。
我一直相信,這是神的旨意。曾經,要毀掉我的標記,如今,帶給了我新生。
在教會社團組織的陪伴和協助之下,我度過了藥物不良反應最強大的階段。隨著我對氣候的慢慢適應,第二年開始,我再也不用吃藥了,中央市的陽光變得更加迷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和我一樣的理由,我在教會中才發現,原來自極圈離開的動物們,那麼多。而且,我發現了另一件事情。
在教會的檯面下,有一個秘密組織存在,那個,讓我看見了和自己相同顏色毛皮存在的動物們。
從接受幫助者,變成提供幫助和扶持,我好像真的在教會中找到我的家人們一樣。
我其實,還是很害怕的。但我一點點,一點點的,向著未知顏色的世界探索著。
甚至在其他動物的惡作劇之下幫我安裝了奇怪的交友軟體,事後我實在是太害羞了所以只能把應用程式刪掉。
雖然十分緩慢,但我發現,我開始慢慢的了解了自己,成功的和自己和解,開始,不再那麼痛恨全身只有黑白的我。
因為我知道,我的內在是有各種顏色存在的,而且我的奮鬥掙扎可以帶給其他相同處境的動物繼續下去的希望。
我給自己定下目標,一步一步來,直到我能夠愛著自己的那一刻到來。
某天,我終於鼓起勇氣,搜尋著附近的同志酒吧的資訊。沒想到,第一個跳出來的,看起來是一場演奏會的影片,和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樣。
那匹帥氣的紅鹿,有著巨大又壯麗犄角的雄鹿,彈奏著的每一個音符,都敲響著我心靈,和每一個靈魂的音階共鳴著。那大大的棕色眼睛,被其下方的黑色條紋給襯托著,是驕傲的,也是悲傷的,就像在告訴我,他理解我的痛苦一樣。
我並不是什麼鑑賞家,但我聽得出來,他技巧高超。那不僅僅是演奏,那是靈魂最真實樣貌的展現,用生命向世界發出吶喊的聲音。那靈活又流暢的在鋼琴上飛舞的手指,令當時的我看呆了。
更超現實的是,民法總論的時候,這匹紅鹿,就這麼的在我旁邊坐了下來。當時,我還不知道,他是鹿角家族的星風,算是中央市的居民都會知道的角色。
雖然我聽說過非常多傳聞,關於星風是多麼恐怖的紅鹿,沒有情感,會不擇手段的拿到他想要的東西,沒有良知,更沒有道德。
不過我一直知道,不是這樣的。沒有閃亮如明星的心,是不可能演奏出如此震撼靈魂的樂章。我腦海中一直播放的是,他演奏著曲目時的身影。
其實我一直很想要,約他出來……雖然我還沒有想好要幹嘛。這個階段性目標應該是畢業前達成就好的。
但是,那天發生的事情,讓我需要改變一下計畫了。
當那巨大的粉紅色布條出現的時候,我知道,我被追上了。那是真正,最純粹的黑色,和白色,構成了絕望的顏色。
我們的祕密小群組裡面,起了非常大的爭執,各種惡毒的話語紛紛出籠,所以我也好一陣子沒有點開來看了。就像是信任的小圈圈破掉,破得徹徹底底,一切都回不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中央市的陽光,好像沒有那麼繽紛燦爛了。不只是陽光,一切都如同蒙上了一股黑白。與其待在中央市,在這種吵鬧的炎熱黑白之中,我還不如回去那個熟悉的,安靜無聲的寒冷黑白北極。
終於下定決心之後,向星風提出了我的要求,想要在離開中央市之前,親眼看到一次他那用靈魂演奏著的身姿。他大笑著答應了,讓我有點不好意思。
接著,時間便來到了現在。
黑色,和白色的琴鍵,星風纖細的手指,飛快的依照旋律,在它們之間舞動著。在星風的碰觸之下,黑色和白色構成的世界,好像開始有了色彩。就連黑鍵與白鍵之間,都顯現出了不同層次的深度。
我聽不懂白色的孔雀在唱什麼,她並不是用通用語唱的。但是,我能感受到那股美感,還有作為最後音樂結束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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