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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門關閉之際,她臉上軟弱的神情瞬間消失,並迅速起身。剎那間,一陣劇痛如響鐘震撼腦髓,淚水從她雪白的雙頰簌簌滑落。不是因為疼痛,她自己也無法理解,她只知道去外面的世界留學後,這個後遺症就跟著她了。她熟練地拿出口袋中奇幻色澤的安瓿瓶,折斷前端之後灌了下去,瓶中那像是混合了一切美好事物的液體就這麼滑進她的喉嚨。所有不適頓時緩解,亮晃晃的迷霧在她的眼前閃爍,她彷彿能看見一隻美麗慈祥的手從中伸出,邀請她離開這個荒誕的世界,她的意識飄了起來,腦中只有因為空白而產生的快樂,她想順著這股溫暖的微光離開,但她的身體卻緊緊拉住她,硬是把她扯了回來。她斷片的思維再次運轉,雖然體感上過了幾個小時,她確認手錶後才發現秒針竟是連一格也沒有前進。隨著兩隻手搶奪的時間增長,她知道如果自己一直依靠藥物,在她被不知名的病魔壓垮之前,她的身體終究有一天會搶輸另一邊的對手,那麼她就再也回不來了,或許被藥燒壞腦袋還是好的下場吧。
每當她落淚的時候,自己的胸口深處好像就會失去什麼,那並不是溫暖,那樣的東西早就沒有了,而是某種更為純粹的本質。當然她並不在意這些,彷彿這不是她的身體,自己將自尊打碎的痛苦、絕望而帶來的傷悲都與她無關。這是她最強大的武器,任誰都不會懷疑的一場戲,連她自己也未曾懷疑過。
在外面的世界中,在那期盼拯救的無光夜晚中,她早已不再畏懼,所有事物都早已破碎,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的權力。將一切能利用的利用,就算是自己也不曾放過。
「目的達成了吧。」她走向接近門口的牆邊。
雖然和預定計畫不同,不過凪的傲氣大概早就把狼狐引來了。
她沒指望凪會幫她,只是打算用凪的自信作為誘餌,引狼狐上門。月夜見塔是整個時崎市引以為傲的地標,任何人都會覺得住在這裡的是一群上流階級,是整座城市最有自信的一群人,底下的購物商場正是那些商人為了沒有自信的人佈下的陷阱,他們完全被騙了啊。讓他們購買華衣、名車之類的奢侈品,品嘗所謂「高級」、「名貴」的服務,為了這些夢幻重複無謂的勞動,墮入永劫的輪迴而不自知。
他們用虛偽的自信與地位包裝自己,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一點,成為由自卑驅使的傀儡,所有的選擇都只是在為社會這台巨大機械貢獻出一份心力罷了。
從生產鏈般的學校畢業,在設計好的比較之下建立起那些虛偽的自信,在階級之中奪得一席之地,不論過了多久這股性子會永遠跟隨他們,狼狐是看不上這種劣質品的。牠要來一定會找販賣那些商品的上流階級,而商人的領頭羊正是月夜見集團,狼狐的本質是狐狸,狐狸是狡猾且貪心的,牠一定會對當中最為高貴的自信下手。
狼狐會順著集體潛意識對自信的印象,朝著月夜見塔而來,凪比優一還要有自信多了,牠絕不會放過這個目標。如今四處都是防盜攝影機的情況下,要觀測狼狐並不是難事,她得知狼狐已在月夜見塔四周徘徊,既然她都知道這個消息,凪不可能不知情,而他沒做任何反應正說明他要不是有「不被狼狐襲擊的自信」就是「慷慨受命的自信」,只要她將凪的自信——包括「能夠掌握她的自信」、「終身追隨西風教義的自信」、「自己是正確的自信」、「身為上位者的自信」引出,狼狐就會來。
這些自信平時都被隱藏起來,透過推論還不足以將其顯露,要將可能性變成真實,必須經過觀測,這正是她為什麼要直面凪,都是為了激起他的傲氣,並提醒他狼狐帶來的危險,若他完全不在意,那麼就可以利用他「不被狼狐襲擊的自信」將狼狐引來,若他和自己說的一樣,就算被異象襲擊也會坦然接受,如此大愛也有相應的自信吧——「終身追隨西風教義的自信」。哪怕凪察覺到她的意圖故作恐懼也沒有意義,就算他是真的畏懼狼狐而未顯露,他也得用遠超於恐懼的自信來掩蓋,而且他不可能消除掉那天生的傲氣,雖然她也不知道那股傲氣是不是天生,但如果沒有這股傲氣,他也不可能登上月夜見集團董事長的位置。而凪突然而來的發狂,讓這些可能會被他察覺的勾心鬥角變得不必要,這樣對她來說正好,畢竟要對應高深莫測的凪,有多少手牌都不夠用,就算她自覺將凪的退路封死,她也從沒感覺到勝券在握的安全感,要等她真的抓到狼狐,她才敢鬆一口氣。
狼狐應該會遵循狐狸的本性,在後方靜待時機,此時狼狐只要經過她佈置的陷阱,就能將其抓捕。
她知道狼狐的弱點——在被觀測時無法穿牆,月夜見塔不論任何死角都設了攝影機,唯獨這個大廳除外,牠需要觀測者給牠關於自信的情報,又需要無人觀測的地點以便移動,要下手就只能趁沒人觀測大廳時從集體潛意識中具現。
當然這個捕捉方法不一定會成功,卻也是她認為所有方法中看起來最容易成功的了。狼狐可能出於警慎不敢上塔,又或者專注於其他目標的狩獵之中,有不少導致失敗的因素,但她認為這個方法值得一試,失敗了損失不大,甚至可以多試幾次。
她刻意將視線放在牆邊,雙手摀住耳朵,屏住呼吸,這樣大廳大部分的區域就處於無人觀測。她早已將感壓板布置好,待凪經過之後,她從口袋裡拿出小巧的控制器,按下開關。
在裝有監視器的走廊,狼狐不能鑽集體潛意識的漏洞,只能穿過這唯一的通道,而牠要是有在注意凪的動靜,必然會得知此時此刻正是接近他的最佳時機。她並不感到慌張,也並未期盼,對她來說這更像是一場實驗。推理終究是理論,她知道自己總是只能建立假說,卻無法實證,閉境那次是這樣,黑薔薇那次也是這樣,她從來沒有因為自己的理論為自己獲取什麼,她不想為此產生什麼特殊的情緒,但她的心中仍有什麼在不斷拉緊,拉緊,在即將斷裂的瞬間,控制器倏地震動,她只是冷眼看向手中小巧的控制器,按掉開關,這時她內心緊繃的弦才暫時垮了下來,她稍稍舒了口氣,視野也因突然吸入新鮮空氣模糊了些,但很快便恢復了正常,這反倒讓她清醒了些。
踏著清脆的步伐,厚重的八角形木門在她面前開啟。一股野獸的臭味撲鼻而來,眼前跟她差不多大小的狼像蝦子蜷縮著,牠的鼻尖皺成一團,寬闊的吻部咧開一條縫正咬著網子,牠時不時舞動身軀,撞擊地面的聲響宛如拍擊窗戶的狂風,但牠越掙脫,網子便勒得越緊,銀棕色的毛皮透出一抹抹鮮紅,牠的胸腔劇烈起伏著,看來已是強弩之末。即使是對都市人來說極其荒謬的景象,她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望向前方,發現凪早已彎過轉角,並沒有回頭查看動靜,她這才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怪異身上。
集體潛意識的網,雖然說起來神氣,其實只是一張用堅固的細鋼絲製作的平凡網子。既然狼狐是從集體潛意識中誕生而出的產物,那麼必然無法違背集體潛意識。在常識裡,不管是狼還是狐狸,都無法從網子當中逃離。就算是狼狐,被賦予的特性也只有吞食自信這一項異能,之所以能穿梭空間,也只是利用不被觀測時規則無法生效的漏洞逃跑罷了,這狡詐的性格還真像狐狸呢,不過她卻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她謹慎地走向前,打算與其交涉,就算無法成功,她也可以叫人將其帶走:
「省點力氣吧,這張網不是這麼容易打破的,我想要的東西,你清楚。」
待她講完,狼狐便從一臉嚴肅的表情中咧開了笑容,彷彿是在嘲笑她的無知。
牠的身體宛若鬼魅徑直穿過網子,張開血盆大口朝她撲去,雖然有些驚訝,但不足以改變她冰冷的態度,她沒有閉上雙眼,為了理論的建構,為了實驗,她就像敢死隊的隊員,即便她失敗了,也要盡可能採集更多接觸資料直到最後一刻。在她的感知中,狼狐穿過了她,眼前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感到一股氣流讓雙眼有些刺痛,而牠將她腦中的某個東西像是核果咬碎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一部分正被咀嚼,嘎吱嘎吱的聲響在頭顱內迴盪,接著一陣痠麻頓時在腦中擴散,如同在腦袋裡竄動的蛞蝓。待不適感散去後,她察覺到自己腦中有個點空了出來,不論她如何透過思考轉移注意,那空白的點卻無法填補。
她瞬間轉身,摀著頭忍痛道:
「為什麼你可以逃離?是因為你具有實體之後也算是觀測者嗎?你感受到我『能抓住你的自信』嗎?」
狼狐自然沒有回答,一陣狂嵐隨之颳起,剎那間她已無法看清狼狐的身影。
「就算我有調動警衛的權力,要活捉也不可能了吧。萬一警察來把狼狐打死了,優一的自信也回不來了,這樣就沒有意義了。」
她趕緊取出口袋中的筆記本,封面上寫著「異象九——狼狐」,她早已做好計劃失敗的準備,在自己失去自信之後,她大概無法親自捕捉,因此她在筆記本當中夾了張電話號碼的便條紙,她正猶豫是否要撥打,她知道她那所謂的援兵或許會對她收取極大的代價。期間她開始紀錄狼狐的外型與新發現、奪取自信的細微感觸,並列出自己失敗的理由。
她反覆測試自己的自信,卻發現失去的只有「抓住狼狐的自信」,她把「若時間緊迫,狼狐似乎無法奪得一個人全部的自信」記錄下來。
努力過後,又是什麼結果也沒辦法達成嗎?烏雲般的負面情緒在她腦海中盤旋,這也是狼狐偷走自信帶來的影響。所有自信都相連在一起,一個自信被挖空,其他部分的自信也會出現裂痕,甚至坍塌。。
在她梳理始末時,一道驚雷倏地灌入腦中。
難道他早就猜到這樣的結果,所以才「和平時一樣」嗎?如果我能察覺到他防備的話題,或許就可以得知狼狐弱點的線索,所以才什麼都不做,連誤導都不需要,他就猜到我會失敗?甚至演了一齣「什麼都沒演」的戲來讓我達成目的嗎?同時讓我之後再也沒有抓住狼狐的機會,還讓我隱隱之中保護了他……我還真是傻呢,對上他,計劃完成的時候就該懷疑了,果然我還不夠格嗎……
就像很了解幽靈的人不見得抓過幽靈一樣,即使我從小就跟這些異象混在一起,不斷鑽研他們的特性,結果還是不夠嗎?那我獨自忍耐的夜晚又算什麼?那些失去的事物又是為了什麼?那些不斷等待的日子又是為了誰?
她冷冷地笑了,走廊中迴盪著她鬼魅般的笑聲。
結果我還是什麼都沒能幫到你。
不能想這些事呢,我知道。只是突然覺得我所做的一切就像是笑話一樣,誰都沒放在眼中。命運的齒輪滾下山坡,不論做什麼都不會有所改變。
在她的自信隨著齒輪分崩離析之時,九尺堅冰將一切的事物凍結起來,不管是悲傷、痛苦、不能失去的事物,還是她不曾向他人開啟的內心,哪怕當冰層褪去,全部都將如雪原上的冰晶破碎殆盡。
氷華摀住臉頰,彷彿鍍上了一層冰結的面具,將一切都埋藏在無人能觸及的深淵,展露出那算計好的笑容,撥出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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