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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凌晨的大街上狂奔。
即使是夏夜,她依然身在凜冬。
世界上任何角落都沒有她的歸處,正如那天誰都不在的夜晚。她不敢睡,深怕睡著之後又要再經歷相同的苦痛。
所以她只能繼續逃跑。
她穿過燈火猶明的商業區,七彩霓虹將街道蒙上一層薄紗,恍如夢幻,穿著裸露的酒家女仍在招呼客人,徹夜狂飲的上班族手握酒瓶醉倒路邊,見津糜爛的夜生活或許是他們在苦悶生活中最後的自由。如果不這麼做,他們就沒辦法在一成不變的苦難之中掙扎下去。
但未成年的她並不具有這樣的自由,她就像寵物一樣被他人飼養著。
在韁繩尚未拉緊之前,她還想再多跑一下,享受著若有似無的自由。
呼吸紊亂、心臟在燃燒、橫膈膜在抽痛、雙腿像灌了鉛一樣無法抬起,即使如此她未曾停下腳步。
停下來的話一定會睡著的,不能睡,絕對不能睡。
櫛比鱗次的大廈逐漸蠶食無月的夜空,她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月夜見的高檔住宅區,月夜見車站就在大道末端。那裡有開往外面的列車。她轉念一想,既然真司不能帶她離開,她不如自己踏上前往外界的旅途。
或許到了外面之後,那些痛苦的夢境就會被我留在這裡了吧,那些莫名而來的善意就會消失了吧,肯定能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吧,能成為有玻璃鞋的仙杜瑞拉吧,最後就會被王子所拯救吧。
月夜見塔就像支撐著天穹一樣,聳入雲霄,而流線型的車站被金屬材質的外牆包覆,在燈光的照射下,彷彿抹上了銀月的色彩。
當她走近車站入口時,才發現鐵門早已拉下,阻擋她的來訪,同她與這座城市一起被關在世界之外。
也是呢,這個時間點怎麼會有車呢。她席地坐在站前的玻璃階梯上,垂著頭,純白的景觀燈光從下方照亮她的臉龐,卻無法驅散她眼中的失落。
為什麼會說出那樣的話呢?居然會去質疑理所當然的事。可是我真的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我想得是錯的,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不論我想得是對是錯,終究無法弭平心中的恐懼與傷痛,也不會有人來拯救,我已經累了。
「妹妹,這種時間妳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一陣低沉的嗓音從她的前方傳來。
她抬起頭,眼前是一名中年員警,還有一台警車停在站前圓環。她頓時滿臉驚慌,雙手抱胸,深怕被責備,然後被抓去警察局。
「家裡人的聯絡電話呢?晚上一個人很危險的,我們先到局裡,仔細說說發生了什麼好嗎?」員警面帶和煦的笑容,像是在對待一個迷路的小孩。
鈴音只是微微點頭,坐上警車。她知道現在逃跑也沒有意義,自己早已疲憊不堪,又怎麼跑得過訓練有素的員警呢?搞不好還會被當作妨礙公務,上法院受到更多人的恥笑。
韁繩已經拉緊,她再也無法逃離大人的掌控。
不出三十分鐘,母親便乘著她平時捨不得花錢搭的計程車匆匆前來。
一進局裡她就緊緊抱住鈴音,其力道之大就像要將其埋入自身,淚水潸潸落下,沾濕鈴音的臉龐。
「鈴音!我好擔心妳,好怕妳一不小心就和夕一樣不見了。不要再做這種事了好嗎?」
鈴音閉口不言,只是不抵抗地接受母親的擁抱。即使母親的身體很溫暖,她的心中卻感受不到任何溫度。
今天已經是第二次被抱住了呢,不過好奇怪喔,為什麼一點溫度也沒有呢?是因為以前也常被母親抱住所以習慣了嗎?這個時候應該是要相擁而泣的畫面,快哭出來啊,快哭出來啊!嗚……為什麼哭不出來?太奇怪了吧?
親子之間的愛真的有那麼可貴嗎?和真司對我的愛不同,或許是因為我的外表、人格、內心、行為吸引著他,是我付出努力被他人看見而獲得的。
那姊姊和我之間的愛呢?如果姊姊沒有對我這麼溫柔,沒有總是陪在我身邊,想必我不會那麼喜歡姊姊吧,這絕對不是因為血緣產生的愛。姊姊又是怎麼想的呢?因為是我才愛我還是因為我是她的妹妹才愛的呢?嗚……肯定是後者吧,所以她才會什麼都不說就離開我。這種事,我不想知道!不會的,一定不是這樣的。可是她也沒跟母親他們說,我們在她心目中難道不是一樣的存在嗎?不是的!不可能!不……即使她是因為血緣而愛我也沒有關係,只要對我來說不是這樣就好,至少這就證明我對她的愛不是靠血緣建立的,那我們之間的愛就不只是血緣。她對我有所付出,我也肯定了她的付出,因此我們之間才存在愛。
自己付出什麼,讓對方被自己的某項特質所俘虜,才能建立起自信,是最為可貴的吧。這樣看來血緣的愛難道不是最低廉的嗎?既不需去維護,也不需去爭取,而是每個人先天自帶的,那麼又有什麼珍貴的呢?既然我連那最珍貴的愛都無法接受了,那這種愛我又要怎麼去接受呢?
嗚……不對,不是這樣子的,什麼都不須付出就可以擁有的愛才是最寶貴的吧?可是如果是這樣難道不會令人害怕嗎?就像是有人在路上突然塞錢給我一樣,一般都會拒絕的吧。以前我不懂這些,只是傻傻地接受這樣的愛,如今我知道事物都需要付出才有收穫,那麼什麼都不用付出就可以獲得的事物,背後難道沒有我所不知道的代價嗎?所以我不相信只需血緣就可以獲得的愛。
終於,天空泛起魚肚白,她挺過了第一個駭人的夜晚。當然,睡意是不會隨著天明而消失的,她只能不斷與睡魔抗爭,反覆於恍惚與驚醒的過程。她戴上笑容,把一切塞入面具之下,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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