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鈴音的父親住下來後,姑且收斂了些,沒有大吵大鬧。
隔天,無話可說的幾人不約而同錯開了用餐時間,昨晚的感動早已消失殆盡,與鈴音的猜想並無二致。
父親一早就拿走餐桌上的錢,不知道去了哪,而鈴音則和平時一樣帶上書包上學。
午餐時,鈴音坐在座位上發愁,雖然不是沒有零用錢,但既然母親有額外給她錢,她就不願挪用自己的錢去買的午餐。她也沒臉去找望,因為那就像是和她乞討麵包一樣,肯定會讓望認為是在利用她。
此時忽然有個麵包出現在桌面上,她轉頭一看,發現真司正站在她身旁。
「今天妳沒去販賣部那邊買東西吃呢,是忘記帶錢了?」
「沒關係的,我不餓。」她滿面愁容地說。
「不用跟我客氣啦,我也會有這種粗心大意的時候。」真司把麵包推到桌子正中心,她勉為其難地接過,輕輕說了一聲謝謝。
「那之後妳父親還有傷害妳嗎?」
鈴音搖搖頭,她也覺得真司做不了什麼,不如就不要麻煩他了。
「這樣啊,那就好。」真司滿意地笑了。
鈴音回想起昨晚的事,忽然感到一陣古怪:「為什麼當時你會在那裡呢?」
「只是運氣好啦,因為妳病剛好,我就想著要送妳些東西吃。在我猶豫時間會不會太晚時,碰巧就遇見你父親了。」真司的理由十分合理,鈴音沒抓出明顯的破綻,她也因此不再追問,就算他有什麼其他目的,「相信」他的她是絕對不會懷疑的,這樣直到最後受了傷害才能去怪罪這個可笑的世界。
「是這樣啊……謝謝。」
「不用謝啦,我也沒做什麼。」真司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話說,這個周末要不要去時崎城晃晃?」他忽然問道。
「還真是突然呢。」她邊啃著乾硬的麵包回答。
「只是鈴音妳最近好像對異聞很感興趣,想說時崎城人少,而且又歷史悠久,或許會有妳在意的東西也說不定。下星期有颱風來,趁這個時機散散心也不錯。」
鈴音既然決定要接受他,自然沒理由拒絕。
「嗯,可以啊。」她戴上笑容,將所有的懷疑與不安藏在無人能觸及的深處。
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Z2ry11ihn
星期天,她躡手躡腳從家裡出發,深怕吵醒父親。街上的風陣陣吹拂,天空對水氣豐沛的夏天來說異常湛藍,宛如一片大洋,就連在海中悠游的雲帶也格外亢奮,這是暴風雨的預兆,颱風就要來了。
她戴著灰櫻色的寬檐鴨舌帽,純白髮帶交叉繫在老位置,上身穿著白色雪紡罩衫,退紅色的內襯,側背著小巧的鴇色醫生包,丁子茶色的傘裙,腳上穿著和上次相同的白色的帆布鞋,在夏天的清新色系中又帶著成熟與時髦,但隱約之間卻又泛著一股拒人於外的氣息。
她和真司約在見津中央站東口的噴泉,即使她提早了十五分鐘,真司還是比她早到。
地下鐵列車的轟鳴、熱風吹拂,這些日常中的非日常是她乏味的心靈少數能感受的刺激。她預想這次的行程中大概也不會有比這件事更能讓她眼前一亮了吧。
他們搭中央線在月夜見轉月神線,一路到城下町下車。
一如既往,在搖擺的車廂裡,真司不斷開話題將空白填滿,鈴音也被迫思考自己一點興趣也沒有的事。如果說前幾次和真司出門姑且都有表面上的明確目的,那麼這次大概可以稱呼為「約會」吧。
或許約會就是不斷揣測對方想法,包裝自己,營造假象,讓對方只看見自己好的一面吧。就像那些虛偽的旁人種做的事一樣。
真是可笑,如果是這樣真實的愛又談何存在呢?
所以……到底還有哪裡不滿的呢?這不就是正常的事嗎?
他們經過城下町的武家屋敷,滿水位的神樂川在他們腳下奔流,烈日在他們頭上噴灑灼辣的汁液。
蟬鳴默默消逝的現在,夏天並未靜默,原本被掩蓋的車馬喧囂將空缺填上,讓煩躁的熱度更上層樓。
真司從背包中掏出陽傘,打算幫鈴音遮陽,順便拉近距離。但這也限制了她的自由,如果她放慢腳步,真司就得跟著放慢腳步,如果她離得遠一些,真司就會將傘往她那邊挪,鈴音特別抗拒這種要麻煩別人的行為,卻又不能主動讓真司把傘收起來,所以只能被乖乖網住。
她知道拒絕會傷到真司的心,同時也會傷到自己的心。就算口頭上已經接受了真司的幫忙,內心的牴觸仍無法輕易消除。
「真不像時髦的高中生會來的地方呢。」抵達公園入口的陰涼處時,真司自嘲道。
鈴音看著草坪上尚未盛開的蒲公英,季節又將再次流轉的傷感油然而生。
這半年內發生了太多事,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事物,卻幾乎沒有得到新的事物,她手中的事物寥寥無幾,掉入她手中的恩惠卻都穿了過去,碎了一地。
真實的她是透明的,沒有人抓的住,只會離她而去。而她被迫看著這個色彩繽紛的世界,卻無法被任何事物浸染。
如今那些傷痛將變成疤痕,永遠留在內心深處,她不想讓過去的事就這麼隨風散去,所以她不會忘記,永遠都會不斷撿起那些傷痛,然後再次劃傷自己,創造新的傷口,這樣就再也不會忘卻潛藏在傷痛之中僅有的美好。
他們稍作歇息,在餐車買了冰淇淋可麗餅填飽肚子,雖然空腹吃冰不妥,但酷暑讓真司抵抗不了誘惑,鈴音為了滿足彼此間的認同感也只好接受他的提議。
穿過購票處,他們經過幾個橹和庭園,朝天守的方向前進。以前小學校外教學就來過這個地方,如今也沒什麼特殊的變化,水泥和石子的上坡路、白色的城牆、灰色的屋瓦、無所事事的老人和觀光客。現代化的修補讓舊有的城郭看不出歷史的滄桑,鈴音不禁感到一絲惋惜,就算想尋找異象,也無從找起。
「這裡台階的落差很大,我可不想讓妳受傷。」在一段斜坡上,真司伸出手想展現他的溫柔,鈴音也將手輕輕放了上去。牽起他的手對她來說還是第一次,他的手以男生來說有些瘦弱,但還是比鈴音的大。在猛暑的燠熱中,兩人不免有些手汗,不過鈴音並不在意這點。
即使是真司,牽起異性的手讓鈴音意外緊張,心臟怦怦跳,燥熱讓皮膚一陣刺痛,兩人間的空氣產生了莫名的凝滯感,想接近卻不敢接近,雖然無法稱上喜歡,卻有一股不知名的感覺在搔動她的內心。對於這種異樣的感受,鈴音本能似地想逃跑,卻又無法做到。她想理解這種情感,任憑時間流逝,她只能得出自己並不討厭這種感覺,或許還有點雀躍,心中的忐忑也因此消停。
一進天守的大門,涼爽的冷氣沁人心脾,就像酷暑中的一座綠洲。
在她鬆懈的下個瞬間,她又察覺到天守內有一股像是蛞蝓般黏稠的視線正注視著她,她立刻提起戒心。
環顧四周,並沒有可疑的人物,但那股視線卻揮之不去。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視線中蘊含著某種色彩,似是帶著劇毒般的「綠色」。
他們搭上電梯,真司紳士地幫她按了電梯按鈕,出門時也先護送她離開。
天守閣的展示區,陳列了不少出土文物和舊時的盔甲,鈴音對這些古老的事物沒有興趣,她只想快點擺脫那股「綠色」的視線。
她想起自己在Fox Glove之中看過的資訊,時崎城是第四異象──「古城的守望者」的出沒地區,但這個異象幾乎沒有目擊情報和觀測紀錄,也不像狼狐有明確的實體或像閉境那樣有獨立空間存在,只能由他所贈與的「信件」、「禮物」和最後當事人的「消失」構成間接證據。
在天守閣頂層,能看見時崎市的市容,午後的艷陽躲在魚鱗般的雲層後方。風勢強勁,鈴音壓著帽子想到室外舒口氣,卻沒想到本應炎熱的薰風卻帶著陰濕,就像冬雨的日子,她抱緊身子止不住顫抖。
「鈴音,身體不舒服嗎?」心神不安的她終於引起真司的注意,但鈴音無法和他求助什麼。除了視線,那股異樣感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傷害。如果根據以前真司對閉境的看法,他只會帶她去看醫生。雖然這麼做對人類來說沒有任何錯誤,但鈴音卻不想他這麼做,她不想被當成瘋子。
「沒什麼,只是風突然有點冷罷了。」鈴音戴上笑容說道。
「會冷嗎?我倒覺得蠻熱的,如果真的不舒服要說喔。」
「嗯,我會的。」她答應真司。
她的身體確實沒有大礙,因為那股異樣感沒有進一步和她接觸的動作,鈴音也只是默默忍受,像是忍受女性生來就被迫承受的視線,並沒有催促真司離開。
等到他們循著本來的速度參觀完,離開天守後異樣感也消失了,但鈴音並不放心,時時刻刻注意樹蔭與漏過樹葉的陽光會不會形成魑魅魍魎,圍牆的裂縫裡會不會有眼睛窺視他們。
直到他們越過神樂川,她才稍微放下戒心。
回到城下町,他們在一間武家屋敷改裝的咖啡廳吃了下午茶,這間店和上次那間flos不同,單純只是擺盤精緻,味道並無過人之處,就和一旁只注重外表的旁人種情侶一樣毫無內涵,某種意義上倒是他們蠻相稱的。雖然現在的他們就像那些情侶一樣,但鈴音在內心還是把她和他人間劃了一道鮮明的界線。
結束行程後,真司送她回家,看見努力開話題的他,鈴音又是一陣心累,卻又不得不配合。一天下來,她早已精疲力竭,只能故作歡笑。
和真司出去就是這樣吧,到最後什麼也沒發現呢,異樣感的正體也無從得知,或許不再去時崎城就永遠不會知道了吧。
現在的她只想在浴室裡洗去疲倦與汗水,她每次都會質疑自己為什麼要接受他的邀約。但她知道這也是沒辦法的,她有預感下次她還是會答應,不這樣做就沒有人會找她出去了,她就只能永遠待在這座牢籠中,沒有人能對話,陷入思考的螺旋,逐漸發瘋,所以她只能渴求她不願渴求的存在,無可奈何地妥協,自願戴上鎖鏈。
真是被拿捏得一清二楚呢。我多麼害怕孤寂,當對象只有真司的時候,內心的空洞和無處宣洩的言語便會迫使我不得不選擇他。雖然這麼利用他很過分,但要在這個世界上撐下去,除此之外還有其他辦法嗎?至少如今的我仍會為此感到疼痛,仍會責備這樣的自己,仍會傷害這樣的自己,我還是我,沒有改變。
在閉境見到的那個能指引我、拯救我,在我真正需要的時候能把我擄走的神或許只能永遠存在我的幻想之中吧。
現實的人類只是利益與利益的比較,現實與理想的妥協,誰會願意花費心力去拯救一個人呢?
真司能在我生病的時候來探病,在我需要的時候幫我拖延,已經為我做得足夠多了。
像這樣催眠自己,成為人類真的是我想要的嗎?但我已經不想再見到能撕裂夜空的一番星了,擅自帶給我期待,散盡光芒時又會讓我失落。
所以拜託了,遮住我的雙眼,這樣就不會再見到光明了。只要躲在渺小的箱庭內,把那些更美好的事物趕出去,這樣就會幸福了吧。
就像仙杜瑞拉的童話故事一樣,公主與王子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ns 15.158.61.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