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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要喜歡上這個世界,但她並沒有給予讓我喜歡上的機會。
夜間陰森的茂林中,少女T行邁靡靡地沿著草木掩蓋的獸徑徐行,猶如一抹倩影掃過樹叢,不發出任何聲響。自她墜入這片樹海,至少過了三個小時。在崎嶇的山路上,她約莫走了四五公里,但這還不夠,她還必須潛得更深,才會抵達能為她實現祈望的地方。
少女T已經來過這裡好幾次了,只是對於她所祈望的事物,她總是拿不定主意,當她好不容易把心中的那扇門撬開時,她又會因感受到她不認識的自我後開始胡思亂想,緊接著她心中那敞開的大門便砰的一聲關了起來,嚇得她拔腿狂奔,逃回她應該待的安全區域──她的房間裡。
她會緊緊地靠著牆,蜷縮在床的角落,把頭埋在膝間,時不時瞪大眼睛瞟著房中深邃的黑暗,深怕其中出現什麼不該存在的形體。
這次少女T下定了決心,她已經破釜沉舟,失去了將門關起的方法,那個地方只剩下一個巨大且漆黑的窟窿,破碎的門板早已散落其中,再也找不回來。她的步伐雖然如以往一樣徬徨不安,但她說服自己那只是她想要沉浸在世界最後的尾韻和莫名而來的那份興奮感之中。怪鳥的鳴叫、奇蟲的吱喳,這些都已經不會驚擾她的心境,她的心正隨著她在這片翠之海中逐漸下潛。樹靈銀白色的目光穿過鐵色的葉隙俯視著她,像是在嘲笑她的愚昧,但是他們不會懂的,就如同那些大人一樣;葉仙粗糙的挽留拂過她瘦弱的身軀,帶著溫柔,帶著善意。就像那些外人一樣,不深掘她的內心,僅僅只是流於表面,她真正的想法,他們是不會懂的。因此她僅僅只是低著頭,不理會他們的關愛,憑著感覺堅定地前行。
已經不會再回頭了,已經沒有辦法再回頭了。
在樹海的最深處,有一處經打理的空地,四方位分別立著四柱爬滿青苔的石燈籠,微弱搖曳的燈火從中透出。月光灑落了下來,一棵蒼白的櫸神木矗立在空地的正中心,約莫需六七人合抱。樹身長得歪歪斜斜的,以溜滑梯的角度指向夜空。厚重的柱連繩如一條棕蟒盤繞其上,光滑的樹幹與樹枝上一條條懸掛著的麻繩套索象徵著來訪者的絡繹不絕,隨著燭火搖曳,光怪陸離的弄影映照在樹身上,顯露出其略帶邪魅的性質。
「以繩懸掛汝身,將身與形獻給純白的童子神,祂將解救汝之靈魂,實現汝之想望,賦予汝新生。」
在這裡,許多不得世界眷愛之人將會獻上他們的祈願,而他們的祈願將會在別的地方,在別的世界裡實現,少女T是這麼聽說的。
她一開始也和很多人一樣,總想著這種依靠莫名流言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狂熱的宗教分子,但隨著她逐漸成長,也知曉了世界上有些事是能依靠努力改變,但有些事是再努力也改變不了的,就像是人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不靠任何裝備在空中飛翔一樣,骨骼天生的構造就是如此,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不論從懸崖上跳下多少次,不論如何揮舞雙臂終究是無法飛翔的,只會不斷體會摔得粉身碎骨的疼痛罷了。
她輕輕將蒼白虛弱的雙手貼在與她的膚色相去不遠的樹幹上,她感受得到無數生命的脈動,無數的想望,還有──無數的後悔。
少女T流下了淚水,並不是出自懊悔,而是出自於對自己的人生感到可悲。
她想起她命運中那些重要的分歧點,那時就算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事情也不會有什麼改變,肯定是這樣的,這就是她的命運,有些事在她的人生裡一定是無法實現的,但為什麼偏偏是那些她最想實現的事呢?她總是這麼責怪命運。
我也想要喜歡上這個世界,但她並沒有給予讓我喜歡上的機會。
我也不想要討厭這個世界,但她卻總是讓我遇見討厭的事。
就好像是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我的敵人一樣,真的……很令人討厭啊。
少女T脫下沾滿汙泥的運動鞋,緩緩地踩著樹幹上一個個的突起,像在攀岩場那樣手腳並用地往上爬,尋找適合奉獻自己的位置。
爬到途中,她抬頭看上了一枝分歧,它在不顯眼的背側,上面覆蓋著松蘿和青苔,還有些豆蘭屬的小巧花朵正盛開著。與其它分歧不同,或許因為太深地浸入夜空,它保存著應有的純淨與孤高,少女T似乎是第一個觸及此處的,她為此感到雀躍與不安。
直到少女T靠近之後才發現,這枝分歧已經有了先客,上面懸掛著一條潔白的套索,孤獨地在山風中搖盪,不過她也沒有因此改變自己的目標,反倒為有人與自己有著相同的品味感到欣慰。
她選了一個與那條白繩不遠的位置,迅速解下纏在手臂上的繩索,熟練地打了一個稱人結,並把另一端纏繞在分歧上。她用力地拉了拉確認繩子是否牢固,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她把死亡像戴上高貴的項鍊一樣,套在自己纖細而雪白的頸上。
她閉上雙眼。
漆黑的世界裡什麼也沒有。
她睜開雙眼。
漆黑的世界裡只有一孤懸月。
今天是個滿月的日子呢。
一絲銀帶緩緩地切過空中的皎潔明月。
她的嘴角微微揚起,是因為欣慰?自嘲?滿足?解脫?抑或是感到幸福?
不等月輪沒入地平線,她就墜了下去,不帶一絲猶豫。
她的時間同繩索逐漸被拉長。
她心想只要自己有照著網路上的教學影片打結、繩子足夠長,只要忍受0.06秒的痛苦,就能獲得幸福了。人有意識的最快反應速度是0.1秒,所以肯定不算什麼。
但她失敗了。
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頭被繩子拽住,頸部深處被撕裂的地方異常灼熱。
即使這樣也沒有關係,就算是這樣的痛,就算是窒息的痛,對她來說也不算什麼。
因為她在這個世界,每天都得忍受遠超於此的痛,烙於靈魂上的痛才是她最難以忍受的。
時間繼續不按比例地拉長,生前重要的經歷一一播放。
她對那些幻影沒有一絲留戀,沒有一絲後悔,沒有一絲「啊,如果當時……肯定不會變成現在這樣」的感嘆。有的只有對未知感到的恐懼,黑瞳孔的鬼怪、滯留原地的靈魂、枉死城,這些是在願望實現途中可能會產生的意外,但這份擔憂也持續不了多久。
在短暫的痙攣與氣管想爭取新鮮空氣發出咯咯聲之後,少女T一動不動地懸掛在大櫸木突出的樹冠下,如同眾多的祈願者一樣,實現了她最想實現的願望。
她的雙瞳映出兩輪圓滿的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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