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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一走在陽太身後半步,一路上除了蟬鳴與偶爾經過的車輛,再無聲響劃破尷尬的沉默。
扎眼的斜陽讓優一難以看清前方,那是他無法踏足的境界,也是他每天都得面對的無法拯救之物。
路上的行人打扮時髦,只有自己穿著沾滿塵土的制服,牽著跟不上潮流的腳踏車,他能感受到那些面容底下對他的惡意。
他停下腳步,一反常態,對著陽太低頭,燠熱的氣息從他口中吐出:「謝謝你了。」似是發自內心。
陽太轉過身:「不要跟我道謝,要謝就謝氷華吧,是她要我跟在你後面的。」儘管語氣不快,卻沒如往常一樣對他發火。
「抱歉……」話一出口就被蟬鳴所吞沒,但陽太並未聽漏。
「為了什麼?」他反問道,那同夕陽熾熱的眼神正注視著優一。
「所有的事。」他語氣飄忽,視線也無法聚焦在陽太身上。
「哈。」陽太一陣輕笑如箭矢刺進他的胸膛。
「你是不會說這種話的人吧,怪噁心的。」陽太旋即轉身,再次邁出腳步。
「一句話就想讓所有發生過的事化為烏有也太便宜你了吧。」
「我知道你想指什麼,不過那件事不是你的錯,你做錯了什麼,你自己也知道吧。」
優一點頭應聲:「我知道的啊,只是我難道就能左右綾的人生嗎?」
「你還不懂嗎!她的人生早就被你左右了,你卻在中途放手。」陽太厲聲叱斥。
「這就是為什麼我討厭你,但是啊,為了實現氷華的願望,再不願意也得容許你待在這裡。」
優一望著陽太壯碩的背影,憶起過去他也是這樣一個人在前面為他和綾開路,那份孤獨如今的他也能有所體會。
「不過我在的話又會給綾添麻煩吧。」
「這是當然,麻煩可大了,不過她還是希望能回到從前,你知道她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會說出這句話的嗎?」
優一沒有回應,他眼神渙散,胸口的疼痛令他窒息。他知道藏在她完美下破碎的心,至今他還是不知道在那失去的三年間發生了什麼,只能為自己沒能對她伸出援手感到懊悔。
「喂!」陽太的叫喚打斷他凝滯的時間。
「不要就這樣不見了啊。當然,就我個人來說這樣的發展倒是如我所願。」即使隱藏在陽光之中,他也能看見陽太臉上的一抹壞笑。
「我和你不是朋友,我也不想理你,愛來就來,不來就算了吧。不過為了氷華,你這傢伙一定會來的吧。」
正當對話告一段落,優一住的高級大樓矗立在他們面前。
「我再強調一次,不要再給氷華惹麻煩了。」陽太停下腳步,以告誡代替告別後便掉頭就走。
優一沒轉身,只是牽著自行車走進大樓,沁涼之餘,心中的羞愧如同空轉的齒輪徘徊不去,暴露在電梯廳明亮的燈光下。汗水打溼傷口,一股難以宣洩的煩躁如荊棘纏繞。他忽然覺得身體深處莫名冰冷,但表面卻熱得發燙,無能為力的傷悲湧上心頭。腦中的走馬燈播放過往的輝煌,在自信被奪去的現在,他更能感受到那所謂的輝煌只不過是自己所創造出的幻象。所有光明背後都有陰影,哪怕他的成績再好,裝得再威風,總會有人在背後嘲笑他的特立獨行。
他始終不能理解為何和他人不同就是種罪,因此有罪的不是他。
為了讓他相信自己是正確的,其他人都是錯誤的,他將自身用糖衣包裹,把人類分為「真人種」與「旁人種」。對那些跟隨社會潮流,毫無自我的旁人種嗤之以鼻,這是他不可動搖的根基。
若是戳破這層糖衣,他脆弱的自我終將分崩離析。
為什麼會這樣啊!狼狐難道不只是心理暗示嗎?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得把被奪走的東西奪回來才行,如果沉沒在這樣的情緒當中,會再也無法回到當初的。
該怎麼做……對了,那個古怪的宮司一定知道些什麼。
「可惡啊!」伴隨著懊悔,他再次騎上自行車,背著斜陽疾駛,就像要從中逃離一樣。
一到神社,老宮司正等著他似地坐在石狼旁的花壇邊,蒼白的膚色讓他在夕陽下格外顯眼。
「齁齁……那麼快就被狼狐找上了啊。哎呀,看來那個少女晚了一步啊。不過剛吃飽的狼狐應該還在附近吧,希望她能找到呢。」他捋了捋鬍鬚,彷彿通曉一切。
「吃飽了沒?要吃仙貝嗎?」老宮司以眼神示意,優一這才注意到花壇旁放著一盤仙貝。怪的是即使中午沒吃,他也不覺得餓。變成這樣之後,在他人面前本我的慾望似乎會被自我壓抑。
「不,不用了,那個……我是想請問狼狐的問題。」他畢恭畢敬問道。
「哦,變化這麼大啊。讓我想起我孫子小時候的模樣啊。哎呀,那時的他可真可愛,做什麼都很害怕,可能是因為血緣的緣故吧,但他總是有用不完的好奇心,很喜歡那些危險的地方,總會拉著我的袖子,懇求我帶他進去……」
老宮司久遠的回憶傾瀉而出,直到天空染上橙紅。
若是平時,優一早就打斷他的閒話家常,但他卻連這樣的想法都被抹除,甚至毫無自覺,只是靜靜等待,直到老宮司自行閉上話匣子。
「老爺爺,所以你有什麼辦法嗎?」他再次提問。
「嗯?小夥子,之前不是跟你說過狼狐只能預防嗎?」
正當優一想追問之際,他睜開了瞇細的雙眼,笑容由慈祥轉為邪魅。
「不過如果你肯展現一點誠意,我也不是不能為你開一次特例喔,嘿嘿。」
「那……要多少?」優一滿臉絕望地從側背包中拿出錢包,抽出數張萬元大鈔。
老宮司眼睛一亮:「喔喔!看來狼狐的能力讓你沒辦法討價還價啊,那是不是該多要求一點報酬呢。」
優一只是低頭不語,想著該如何湊出不夠的部分。手上是他所有可自行運用的財產,如果要他尋求家人的協助,他寧願保持現在的慘狀,就算是現在,他也絕不會跟最令他厭惡的旁人種要錢。
「哎呀,別露出這樣的表情嘛,我也不是什麼惡魔啊,不會太為難你的,呵呵。」老宮司漏風的笑聲就像童話故事中的巫婆,優一正擔心他提出比金錢更難以負擔的代價。
「這樣吧,我要一朵花,只是那朵花有點特別,『鈴姬之花』你應該聽說過吧。」
「『月夜下的獨自一人』傳說裡公主為白童子種下的花?」一聽到他要的並不是內臟或屍體,他頓時鬆了口氣。
「是的,小夥子你果然對這些怪談很有研究呢。」
如今的優一受到稱讚反倒不再感到開心,連忙揮手,避免對方高估自己的能力,進而提出難以達成的要求。
「但是『月夜下』的特性我也不是很瞭解,我沒辦法保證能找到……」
「不用擔心,老爺爺我有大把時間,一直都會在這裡的。」老宮司笑道。
話鋒一轉,老宮司壓低聲音:「不過,我也知道你在哪裡,可別讓我等太久啊。」邪魅之氣凍得優一心裡發寒。
「好吧……我必須找回被奪去的事物,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想起自己慘敗的模樣,又想到自己這副模樣就算是立下誓言的她也不會看上,更不用說成為她的神了。
「哈哈哈……有膽識,那麼跟我來吧。」
低垂的夕陽之下,鳥居染上茜色,鮮紅的霞光塗在布滿銅綠的拜殿屋頂,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像是隨時會冒出魑魅魍魎,莫名有股生人勿近的疏離。儘管如此,他也只能跟著老宮司邁出腳步。
一進到神社,嘈雜的蟬鳴頓時消失無蹤,隨著陰風拂過耳根,光怪陸離的影子也開始扭曲跳舞。
他跟著老宮司走到拜殿後方的本殿,純白的簾幕下方溢出昏黃的燭光。
「哎呀,我真是老糊塗,都忘了裡面現在不能用。」
老宮司搖了搖頭,便將本殿的拉門關上。在那一瞬,他從簾幕的間隙中看見有位衣著華麗,巫女打扮的少女正躺在後方,不過他也沒多問就跟著老宮司繞到後方的儲物間。
在合力拉開卡死的門扉後,屋內頓時塵土飛揚,老宮司打開吊燈,蠟黃色的燈光滴進漆黑之中,卻無法將其祛除,只能讓他們稍微看清物體的輪廓。與拜殿的置物室不同,這裡的都是些一眼看不出用途的工具,老宮司從門旁的木櫃中翻出了某個手掌大小的吊飾。
「不然這樣吧,這就先借給你,『狐狸之窗』應該知道吧。」
優一點了點頭,但據他所知,那是能讓凡人看見鬼怪的手勢,並不是某個物品。
「這東西跟那種次等模仿不一樣,是貨真價實的『狐狸之窗』。」
老宮司得意地將其舉高。
透過微弱的光線,優一勉強能看出吊飾的形狀像是哄嬰兒睡的吊鈴一樣,但上面掛著的卻不是可愛的玩偶,而是某種生物的骨頭。他將其接了過來,湊到眼前觀察,他發現在轉到特定的角度時,從下面看會碰巧出現一個狐狸之窗的模樣。
「請問使用方法是什麼呢?」他邊問到,邊透過洞口看向燈源,卻被老宮司用手擋住。
「這裡很多危險的荒神,小心,神明都不喜歡將面貌展現給人類,下次被奪走的可能就不只是自信這麼簡單的東西了。」
他清了清喉嚨:「我們邊走邊說吧。」便推著優一離開儲物間。
「這個狐狸之窗是透過夢境運作的,和吊鈴一樣把它掛在床頭。然後你就可以將神識投射到你所感知的範圍。」
或許是他看見優一低垂的面孔,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呵呵呵……沒什麼好擔心的,不是靈體本身進入異界所以很安全,它只能讓你看見那些神靈罷了,外面的那些雜七雜八的靈也沒有強大到能對你做些什麼。」
「一般人的『場』啊,頂多也就一個房間大小吧。啊啊,我真是糊塗了,現代人不知道『場』是什麼吧,大概就是你們說的感知範圍吧,總之你的狀況有點特殊,你的一部分被強制剝離,所以你有了另一個感知範圍,而此時你的自信還能算是和你有所聯繫,那麼只要看看四周的環境就能知道牠的位置了吧。」老宮司頓了頓,似是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有些累了。
「呵呵……自己好好摸索也是一種樂趣吧。」
「不過老爺爺我也只能幫你找到狼狐,但牠願不願意把自信還你又是另一回事了,狐狸可是很狡猾的啊,哈哈哈。可別忘了你答應的報酬啊,我會一直等著你的啊。」他在優一耳邊宛如下咒般低聲說道。
回到鳥居,夜幕早已降臨,靄紫色的碎雲在混濁的空中悠游,今天依舊是個看不見星星的日子。與老宮司道別後,他牽著自行車,把狐狸之窗放在置物籃上,在商店街踽行,就算是平日,夜晚的人潮仍不少,嬉鬧的人群令他窒息,即使是混濁的天空,他也無法觸及,只能用尾巴拍打乾涸的地面,他彎進小巷,吹著黏稠濕熱的夜風,他對今天發生的事仍然沒有實感,只覺得頭昏腦脹,被痛揍的傷口隱隱作痛,但唯有此刻,他卻感到一陣舒心,好像放下了一切,但他知道,自己終究要抬起那根彷彿將身體壓垮的重擔。
他洗過澡,什麼也沒吃便躺在床上,身體無法動彈卻毫無睡意,他看著頭上的狐狸之窗。
雖然他經歷過不少異象,但用宗教來解決總會有一股斂財的氣息。
在它旋轉之際,有如催眠一般的嗜睡感將優一的意識吸入。最後的一瞬,他看見狐狸之窗的形狀,一隻狐狸從中竄出,張著血盆大口,將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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