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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灰色的日光穿過客廳灑落在玄關的地面上,無數塵埃在光線的襯托下載浮載沉,水族箱裡翻著白肚的孔雀魚擺動著殘破的身軀,拚命揮舞牠柔弱的鰭,什麼也無法改變,最終浮上水面吐出泡沫。
「現在幾點了,必須把該處理的事做好才行。」
鈴音從地板上艱難地爬起,身體倚著牆,費力地往廚房前進。心靈飽受摧殘的她,越睡卻越感到疲倦,頭腦脹脹的,眼睛也酸痛到隨時都可能闔上。
但沒問題的,只要撐下去就好,這種程度的話,一定沒問題的。
夢魘在鈴音的腦中竄動,即使她不願記起,夢境裡發生的一切在她闔上眼睛時總是一幕幕映照在她的視網膜上,那份虛幻的疼痛也逐漸浸入真實。
她抱緊身軀,淚水簌簌流下。
好痛……好痛……,為什麼每次都只有我,明明我已經很努力了,為什麼只有我要承受這樣傷痛?為什麼要這樣詛咒我呢?
五月二十一號十一點十五分,鈴音整整睡了十六個小時。
她一邊隨便地從冰箱拿出幾片白吐司啃了起來,一邊把身上的衣物脫下放進洗衣機,沖澡,把之前忘記鎖的大門鎖上,默默地掃地、拖地,完成別人拜託的功課、學生會的委託,晚餐又是幾片白吐司,接著是自己的複習、每天都要寫的日記,最後是一定要有的,在恍惚之中突然失去氣力地倒在床上,在古老燥熱的窒息中呆滯,最終脫去意識。
我是一個沒有玻璃鞋的仙杜瑞拉,即使我知道幸福永遠也不會到來,但每天睡前,我仍會祈求幸福的來訪。
今天的夜裡又要再死去幾次呢?
……………
叮鈴……叮鈴……
鈴聲再度響起,荒蕪的都市,列車看似是唯一在運轉的設施,少女T往窗外看去,一棟棟高聳入雲的大樓蠶食著天際線,如今他們也被綠色的藤蔓蠶食,像是瘟疫一樣,整個城市雜亂的被綠所吞噬。
車站的名字是一團模糊的霧,月台空無一人,死白的光線從背景透出,大廳磁磚的縫隙裡冒著縷縷青煙,整個車站瀰漫著沉重的霉氣,那是一種遠古的氣息。
走出車站,外面的世界是靜止的,不論是道路上的植物、天空中的雲朵,抑或是灰黑色的人群,唯有不絕於耳的平交道警笛持續在少女T的耳中迴響。
我是來這裡做什麼的呢?
她向著車站正對面的筆直大道走去。一路上的景色一成不變,兩側的大樓聳入雲天,每棟的間隔都是相同的,不論是人群還是地上傾倒的摩托車都沒有改變其相對位置,只是不斷重複相同的事物,唯一有變化的只有被綠色侵蝕的程度。隨著她離車站越遠,就有越多地方被綠所覆蓋。一開始只是藤蔓繞在大樓外壁,慢慢地苔癬地衣也附了上去,接著是雜草和灌木,最後甚至連樹木都像是從建築內部破繭而出似地撐破外壁,再從縫隙中伸出枝椏。道路也逐漸被芒草掩蓋,最後地面滲出水來,長出一叢叢比少女T高上至少一個身子的蘆葦。最令人恐懼的是那些人群,一個個被藤蔓爬滿,原本是血肉的地方漸漸潰爛成苔癬與蛆蟲,最後變成一棵棵扭曲蠕動的小樹,他們的視線永遠都放在少女T身上,即使是變成了樹也可以感覺得到。
水的深度從小腿肚逐漸上升到腰際,最後漫過肩頭,少女T對道路前方沒有了希望,再繼續走下去也只是越陷越深。因此她決定爬上大樓,從上面往下跳,想著這樣或許就可以從這個世界解脫了。
為了保證摔下去一定會死,她至少爬了十樓,她站在窗台上俯視著下方,說服自己這不過是夢境,沒有什麼好怕的,她的心臟怦怦狂跳,急促的呼吸讓她難以決定邁出腳步的時機。
在她做好準備前又像上次一樣被推了一把,她就這麼掉了下去,像個傻瓜揮舞著四肢,心臟被恐懼填充,懸在原本的地方,胸口像是被開了一個洞似的,大腦不斷發出「完蛋了」的警訊阻塞思考,還來不及喊叫,只見那歪曲的小樹湊在下面,其樹幹尖端變成一根根鋒利的長矛。
果然想要用死來逃避什麼的,在這個世界是不被允許的嘛。
和之前一樣,像是想要延長死亡的時間似的,層層的樹葉故作溫柔地減輕衝擊,卻又不忘用尖銳的樹枝劃開她柔嫩的肌膚。第一根矛插進了她的右肺,接著是左大腿、右上臂、下腹……最終所有的矛都避開了會立即死亡的要害,身體的重量讓矛越刺越深,她感到全身在燒灼,身體正逐漸被撕裂,時不時湧出蟲爬似的刺痛向四周擴散。矛上不平整的倒鉤將她被貫穿的地方逐漸撐開,血水和奇奇怪怪的東西都噴湧了出來,懸掛在下方搖晃著。
變成樹的他們在看著她,這次她沒有辦法用手指戳瞎雙眼了,喉嚨的血水和破裂的肺部讓她什麼也說不出口,也無法大聲吶喊,她唯一被允許的,只有流下淚水的權利。
「月夜的禍星,如果沒有妳就好了。」
「妳以為可以這樣死去嗎?繼續活著償還妳的罪惡吧。」
「妳只不過是她的拖油瓶罷了。」
「再怎麼努力也不會成功的啦。」
「憑妳是不可能的,畢竟妳沒有了她就什麼也不是。」
「永遠的輸家還妄想成為贏家?」
「可憐的孩子。」
「當別人的墊腳石就是妳的使命。」
「鶴立雞群的妳永遠沒有辦法成為鳳凰,在群鶴當中只不過是不起眼的存在罷了。」
「被並排著,被比較著,被當成廢品丟掉。」
「嗯,對啊,妳很厲害,很棒喔。」
「事情永遠都不會成功的。」
「妳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也就只是這樣子而已嘛。」
不要看著我……不要這樣嘲笑我……不要……拜託了……好痛……好痛……好痛……好冷……
不觀測不存在不觀測不存在不觀測不存在……
即使心中默念自己深信的話語,也無法阻止他人的譏笑不斷刺傷自己的心靈。
幻覺與幻聽灌進她朦朧的腦中,體溫一點一滴地順著血水從少女T的身體離開。她感覺自己也和這座城市一樣,被綠所侵蝕,所有的反應都隨著身體逐漸被苔癬覆蓋而消失,世界也在離她遠去。最終她帶著難以言喻的痛楚與破碎的心失去了意識。
少女T又再次醒來,眼前依舊是那片滿是蘆葦的道路與長滿樹的荒廢大樓,變成小樹的人群依舊在相同的地方看著她,雙脣誇張地咧開,對她露出瘮人的微笑。唯一有所不同的是她上次落下的地方長出了一棵扭曲的小樹,和原先在那裡的樹一同對著她笑。
為什麼,我明明那麼努力了……為什麼世界要對我這麼過分……為什麼……為什麼永遠也不會有人來拯救我呢?
明明悲劇的女主角只要說出這句台詞,就會有人來拯救了,一切都是騙人的嗎?
哈哈,像個笨蛋一樣,已經……什麼都不想管了,努力什麼的,幸福什麼的……
少女T跪坐在混濁的泥水當中,眼中一點光芒也看不見。
沒問題的,忍耐什麼,我不是最擅長的嗎?
世界並不打算放過她,就像是錄影帶反覆讀檔一樣,即使她不移動,世界也會照著她上次死去的記憶把她移動到相應的位置上,讓她承受相同的傷痛。
這一定是對邪惡的我的懲罰吧。
少女T一次又一次的死去,直到金色的朝陽透過窗簾映照在鈴音的臉頰上。
「心究竟是什麼呢?如果妳能夠知道的話,就能從這裡離開了吧。」
從漆黑之中恢復意識時,我再次問道,即使看著少女T經歷了那麼多痛楚,我的表情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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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音睜開雙眼,臉頰上的淚痕未乾,睡衣緊緊地黏在身上,汗水浸濕了床褥,皮膚像是渾身被針刺了一樣,伴隨著揮之不去的燥熱,她趕緊把窗簾拉起,症狀才稍微緩解了一些。
她回想起昨晚的遭遇,淚水又再次情不自禁地落下。
這樣的痛還要持續多久……每天……每天我都得死上那麼多次嗎?我能堅持到什麼時候?會不會突然崩潰,像個瘋子一樣在路上發神經呢?為什麼世界總是對我這麼殘酷?才剛奪走我最重要的人,現在每天每天都要忍受這樣的夢魘……好想再次回到姊姊在身邊保護我的日子……為什麼要離我而去呢?果然是因為我是個拖油瓶嗎?好想再見妳一面,好想和妳說說最近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妳一定能幫我解決的吧。還是……我可以追隨妳而去呢?
鈴音跪坐在床上,雙手用力地掐住脖子。
可是妳不會這樣期望的吧,但沒有人可以依靠的我又該何去何從?吶,姊姊,可以告訴我嗎?
叮咚……叮咚……
鈴音迅速擦拭雙眼,把不像樣的自己全部藏在微笑之下。
她一邊走向大門,一邊想著這個時間會是誰按的門鈴。
反正絕對不會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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