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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校舍樓頂,水泥的地板熾熱如烤盤,蒸騰的熱氣冉冉上升。望像個沒事人趴在上頭,她身穿厚重的巫女服,纖細的脖頸上卻連一滴汗也沒見到。她已有兩個月未曾沐浴,身上一塵不染,涓流般流淌的長髮閃閃發光,宛若天河,哪怕是日曬雨淋在她身上一點痕跡也無法留下。
「好寂寞……鈴音,除了妳來的中午,這所學校人的氣息淡了不少,這就是所謂的暑假嗎?」
望知道最近鈴音似乎在尋找這個世界的異象,她雖然想幫鈴音許願,鈴音卻婉拒了,她說這次要靠自己的力量找到才有意義。
失落感縈繞在望的心頭,以前所有人要找她許願都來不及了,這次自己打算主動幫她卻被拒絕。此時她又轉念一想,心中的陰霾豁然開朗,她揣摩鈴音或許真的能將她視為平凡也說不定,那是她不變的願望。想到這裡,一股熱流頓時從胸口擴散開來,綻出一朵花,精緻潔白的雙頰上悄然出現一勾新月。
此時她正提著筆,像個孩子趴在畫紙上,時不時抬起頭用酒紅色的瞳孔注視前方忙碌的城市,一筆一畫將其描繪,漆黑的月夜見塔聳入雲霄,飛碟狀的結晶發電廠盤踞在遠方,這些地理資訊望是不知道的,她只不過是個還在摸索世界的孩子,只懂得畫下眼中的景色,畫中那將她與世界隔開的鐵絲網顯得異常突兀,好像將她硬生生從明媚的景色中剝離出來。
這就是她排解孤寂的辦法,至少專注在某件事的時候,可以不去注意內心中的空洞。
望用鉛筆打好草稿後將畫紙舉起,她本想稱讚努力的自己,卻突然皺起眉頭,她知道自己畫得不出色,但畫中還有其他令她在意的事。
她忽然將月夜見塔和結晶發電廠擦掉,她越看越覺得這兩個建築物莫名醜陋,好像有什麼不好的東西盤踞在這兩個地方。漸漸地,她發現整座城市也隱隱約約瀰漫著那種不適,原本欣欣向榮的美好光景卻分崩離析,就像破碎的虛偽面具下露出真實的醜陋面容。她一直擦,想要阻止她的畫被醜陋所侵害,回過神來卻發現整張畫紙只剩下遠方的海洋與一旁連綿的丘陵,整座城市則化為一片空白,彷彿不曾存在過。
徬徨的她真正想畫的是星空,每當夜晚降臨,她都會拿著畫板呆呆地仰望星空,卻不知道該如何下筆。一片漆黑之中的小小光點該如何描繪才能凸顯出其美麗?曾經她在天之鏡見證星空的壯闊,浩瀚星河奔流而過,而繁星的數量連雙眼也無法容納,滿溢而出的星芒甚至會從臉頰滑落。但這裡的星空卻只剩點點孤星遺落在黑色的畫布之中,紫靄如濃密的綢緞將這些殘留下來的珠寶埋藏在深空之中。
她想起自己小時候曾繪出那2x0.8平方公尺的星空,偌大的白紙中,只有一小處染上色彩,像一葉孤舟在純白的大洋中漂流,卻美麗得令人難以想像它覆沒的模樣,只是那象徵自由的大火卻將畫連同蜷縮起來的孤舟一同燃盡。
望搖了搖頭,將注意力放回眼前被她幾乎抹得一乾二淨的畫紙。既然她畫不出星空,也只能拿眼前的景色練習。
「不知道鈴音看見之後會不會稱讚望呢?」
為了得到鈴音的稱讚,那些看似醜陋的景色又引起她的興趣。
即使身處五樓高的天台,震耳欲聾的蟬鳴將其他噪音掩蓋,四周反倒陷入了一種奇特的寂寥。
夏天是她親自見過的第一個季節,也因此她不知道什麼是夏季獨有的。
望無法繪出蟬時雨,無法繪出雨後的氣味,因此她的畫缺少了夏天,她甚至連蟬長什麼樣子都不清楚。在無法與外界接觸的房間之中,她只知道每年夏天這噪音會隨之出現。
「望就像是囚禁在高塔的長髮公主。」她操起畫筆,再次將景色填滿皺褶的畫紙。
「總覺得望不管在哪裡都沒什麼改變呢。」就算沒有外界的限制,她的特別卻像永遠不會消失的枷鎖緊緊將她捆住。
「櫻花樹所說的拯救又是什麼呢?」
這是她這幾個月都在思考的問題,她知道這絕對不是要拋棄自己的罪過,只是至今她仍無法體認自身的罪狀,雖然理解,但那就像是課本的知識,無法成為自身經驗。
她知道自己將一個世界的人全部殺死了,那又如何?
她仍未感受到一個世界的生命正背負在自己身上,哪怕她隨意一想就知道在世人眼中自己是十惡不赦的。
望和人類是疏離的,但這並不是她價值觀錯位的源頭。她之所以無法感受,正因為什麼都不需費上心力去爭取,即使努力也無法得到結果,什麼現狀都無法改變。
以不變為常態的她自然無法理解生命的重量,也無法體會到那些生命為了存續付出了多少的努力。
「即使到了現在,望也是特別的,望果然沒有辦法用能力影響自己。」
她將草稿再次打好,拿出色鉛筆準備上色,她的畫技並不純熟,只是將她所看見的事物描繪出來,有些地方歪七扭八的,有些地方景深不對,有些陰影位置不對,但她每天還是一張張畫下去。她的進步是肉眼可見的,從一開始無法掌握立體感,所有樓房都疊在一起,到現在至少能看出街道從中縱橫而過,櫛比鱗次的房屋像積木般排列整齊。
這是她嘗試的改變,她知道再這麼被動等待下去,自己一定不會得到拯救,她想記錄下這座還沒被她毀滅的城市,想知道她所缺乏的事物,想和這個世界建構聯繫,如果她能體會這個世界,遠方的城市、貫耳的蟬鳴、矗立的夏雲、雨後刺鼻的氣味、刺眼的艷陽、她所知道的事物、她所不知道的事物,或許她就能理解她該怎麼在這個世界立足,並行走下去,在有著璀璨星空的地方自由的奔跑。
她起身抓住粗糙的鐵絲網。
「望也想要去外面看看,都來這裡了,如果還把自己關起來,那望不就不用毀掉一切了嗎?」
她想了想,發現限制自己的或許從來不是別人,一直都是自己。她走向鈴音進出的鐵門。
她每次從中窺探,都只看得見陰沉灰暗的水泥牆,一點都不美,不過若是前往廣袤世界途中需要經過那灰暗狹窄的道路,她並不畏懼。
這次她不打算使用能力,就像鈴音所說,如果不靠自己的雙腳,那麼她不就像以前一樣被能力所束縛嗎?
胸懷壯志,她邁出了一步,卻發現她背後的頭髮就像拖網無法讓她靈活移動。從出生開始就沒剪過的頭髮,除了乘載著眾人的期望,也是她身上除了記憶以外唯一見證過她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光的細胞,她不想將其拋棄。離開那座村莊時,她即使拖著頭髮也不曾遲疑,但當她從熟悉又安適的環境中踏出時,一點阻力都有可能澆熄她心中的星星之火。
長髮就像一張網將她留在過去,儘管如此她一想起自己決心改變所做的努力,又看見鈴音最近產生的變化,兩個說著不變的人卻一點點地嘗試改變自己,她心中的火就越燒越旺,打算邁向未來。她推開了沉重的鐵門,從屬於她的囹圄中踏出一步,沒入灰暗之中。
她沿著樓梯不斷旋轉向下,途中有不少學生對她投以奇怪的目光,但也沒人說什麼,只以為是哪個社團正準備排演,直到她踏出一樓門口,圍著她的人才多了起來。
望氣喘吁吁走著,她許久沒有運動了,全身委靡無力,她第一次從高高在上的位置踏入平凡的人群之中。
「是在cosplay嗎?可是最近沒什麼節日啊。」
「你看她的頭髮,那是哪裡買的假髮啊,跟真的一樣,而且好漂亮呀。」
「五官好精緻,像個人偶一樣,不知道是怎麼化的妝。」
放學的人流默默聚集起來,在一旁竊竊私語,望頓時感到不適,她能看到那些人的周圍散發出一種氣場,和她在樓頂看見的氣場相同,混濁不清,卻又有一股好像自己與他們永遠也無法相互理解的隔閡感,而又像是有惡意似地想將她壓倒。
「你是哪間學校的?」一名教職員來勢洶洶地問道。
望頓時不知所措,要說周圍的生物是和她相同的人類?她不敢相信。
雖然她是最近才開始看見那些若有似無的氣場,但鈴音身邊的氣場就不會讓人感到不適,漆黑緻密彷彿對一切絕望,卻又散發魔幻的魅力,而深處則有著不曾熄滅的光芒,如深夜孤獨的街燈投射出的一道光,這讓她始終樂意和她在 起。但此時將她團團圍住的人們就不是這麼回事,隨著壓迫與醜惡的浪潮逼近,她已沒有任何心情去探索外界了,又想到外面的人類如果都是這副模樣,她一定無法和他們產生共感,甚至會覺得自己消除他們是正確的抉擇。
她從趕緊從胸口取出許願帳,倏地寫上「瞬間移動:星紗 望的視野聚焦之處」,她在把短冊貼上額頭之際,便立刻回頭仰望天台。
她的消失引起一陣譁然,人們皆在四處張望,只是一段時間過後,所有人卻像什麼都沒發生似地回到自己的日常當中,本來眼前清晰的記憶也轉為若有似無的校園怪談沉澱在深處,期間望只敢縮在天台一隅,絲毫不敢探頭。
她當時還擔心願望帳沒辦法負擔這種影響多人的願望,大概是她在下樓時有所猶豫,如果她心無旁鶩,世界就不會有模糊的地方,她就得用更高階的祈願方式才能扭轉因果。此時她沒能幫鈴音治好姊姊的事浮上心頭,她確認自己的能力沒有異常,那麼她應該是許錯願了,所以才什麼都沒有發生,她打算下次再問問她姊姊的情況吧。
懷抱如此想望,她趴回畫紙之上,專注於眼前的景色,繼續完成畫作。
即使醜陋,但她打算去理解這個世界為什麼會充斥扭曲。她曾傾聽過人們發自內心的願望,她能理解人們想要的事物總是自私且悲哀,但那些在書中所描述的美好特質,也一定存在於世界之上,隱藏在漆黑之中,至少初入世界的她是這麼相信的。
她現在還沒辦法踏出真正的一步,但她心中卻萌發一個預感——只要她繼續畫下去,或許就能想通某些盤據在心中的疑問,至少這絕對不是沒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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