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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音一覺起來之後,只覺得全身濕黏,腦袋昏沉,被子也被踢到一旁。她摸了摸額頭,立刻就意識到大事不妙。她不信邪地吞了口唾沫,感受到的卻是如烈火燒灼過的喉嚨。
我就知道會這樣呢……每次生病的症狀都會在睡過覺之後才真正爆發。
即使如此每次感覺要生病的時候我都會想早睡一點,期待睡過之後身體能修復,但醒來的時候卻會被更為猛烈的毒浸染。所有事情都是如此,只要期待了就會受到傷害,明知如此卻忍不住去期待,然後迎來理所當然的背叛。
雖然沒有食慾,她起身想吃點什麼恢復精力,一股失重感卻隨之襲來,來自骨髓深處的痠痛和長期發熱的疲倦讓她光是起身就費盡了心力,像生鏽的馬達無法發動那樣。
她扶著牆壁,拖著身體,冰箱只有沒吃完的罐頭和牛奶,她只能去零食櫃找餅乾吃。
在喉嚨被碎玻璃般銳利的餅乾折磨過後,她去洗了澡,讓身體得到暫時的舒緩,但痛苦理所當然不會如此容易消失,躺回床上後令人窒息的鼻塞與如影隨行的疲倦讓她除了喘息,什麼也做不了。
即使想入眠也會因為氣管的不暢通而再次醒來。
隨著時鐘滴答作響,她的病情不斷加重,身體的溫度逐漸飆高。間歇式的發冷讓她只能在被窩裡縮起身子顫抖,頭痛欲裂讓她在反覆的淺眠中驚醒,直到最後缺氧與發熱造成的虛脫才讓她得以入眠,這種失去意識的方式更近似於不堪折磨導致的昏厥吧。
如果說生病就是在長時間感受無法擺脫的痛苦,那麼活著是不是也是一種病呢?
為什麼每次受苦的都是我呢?只因為我跟其他人做不同的事嗎?就因為這樣要被制裁?
為什麼我總是孤獨一人呢……
肯定是因為沒有人在乎我吧。
如果可以這樣死去就好了呢,這樣我會死就不是我的錯了。
我已經受夠了,反正再這樣下去我也不會幸福,想實現的願望也不會達成……我真的有那樣的東西嗎?
半夢半醒之中,雜亂的思緒互相浸染,讓她墜入深淵。
頭暈目眩的她想打電話找彩花來,但她卻不想主動去做。
如果是彩花主動找她,那她倒可以求救。不過若是她主動求救,就相當於為自己系上了一條鎖鏈。當牽扯的事情越嚴重,對方就能利用道德的弱點驅使她去做自己不願意去做的事,未來在談話中也會不斷被提及,不論自己未來取得了多麼亮眼的成就,站在多高的位置,只要對方一拉動鎖鏈,立場就會被瞬間翻轉,從她辛苦建築的高台上落下。
她知道彩花不會這麼做,她也知道彩花以前默默幫了她很多,但只要她不主動拜託,她就有「我又沒拜託妳幫忙」這一絕情的藉口來維持心中的平衡。只要她拜託別人她就會立刻還掉,沒辦法立刻還掉的,她就絕不尋求幫助,至少這樣就不會再受到未知的傷害了吧。
並不是不想幫助對方,只是不想虧欠對方。
彩花……你果然沒來探望我呢……我身邊果然都沒有真正可以信賴,真正會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的人……
其實……真正不相信任何人的是我自己,可是不論我怎麼逼迫自己,我就是沒辦法打從心底去相信一個人啊……可能在這個世界裡,我一生都沒辦法打破這道牆吧。
兩道橫淚劃過臉頰,就像流星劃過夜空,都市被光鮮亮麗的外殼包覆,誰也不會留意在那之外的事物,孤獨的流星不被期待,只能無聲消失在某個漆黑的角落。
我只不過是一個沒有玻璃鞋的仙杜瑞拉,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只是不斷在原地空轉的活動小丑。
在沉悶的黑暗中,鈴音並不清楚時間流逝的速度,直到她被大門打開的聲音驚醒。
「欸……是誰……是母親嗎?」因為是晚上,她發散的思緒第一個想到的可能性是母親,但她察覺那不是母親熟悉的開門方式,腳步聲也有所不同。
恐懼頓時從內心竄升,宛如一根根寒針刺進雪白的肌膚上。
她想起身,但她的身體就像灌了鉛,連抬起手都做不到,只能任憑腳步聲逼近。
在房間的門打開時,走廊的燈如同光矢劃破室內昏沉的空氣,照在被單上,她嚇得縮在被子裡。
「鈴音,妳……還好嗎?」熟悉的男聲傳進鈴音耳中。
「是……真司嗎?」她用隨時會消散在空氣中的聲音說道。哪怕只是發出那麼一點聲音,她的喉嚨就要經歷刀割般的疼痛。
「是我,抱歉,擅自進來了。」鈴音昏沉沉地探出雙眼,但她看不清眼前因為背光而埋在黑暗中的人影。
「為什麼?」她怯生生地說,深怕他因為自己沒告訴他感冒的事而發怒。
但比起這件事,真司其實更擔心自己被鈴音誤會,也慌張了起來:「啊……因為妳突然失去消息了,我才會過來找妳。我覺得妳不會一聲不吭就消失,而且最近溫度變化很大,所以就猜妳感冒了。」
「我沒有做什麼奇怪的事,妳放心啦。餓了嗎?我幫妳做碗粥吧。還有妳媽有幫妳準備感冒藥,吃完粥之後再吃吧。」
真司解釋完之後就踏著倉促的步伐去廚房準備料理。雖然有些違和,但疲倦剝奪了鈴音的思考能力,讓她沉浸在久違的安心之中。
一段時間後,真司打開電燈,一陣白光硬生生打在她身上。
鈴音瞇細雙眼才看清他把碗、水杯和藥放在托盤端進房間,鈴音吃力地用雙手把自己撐起來,靠在床頭。
雞湯的香氣勾起鈴音的食慾。她先將水杯接了過來,潤了潤喉嚨,真司則坐在床頭邊,打算餵她吃粥。
在湯匙逐漸逼近她櫻桃般微微噘起的嘴唇時,她卻像是挑食的孩子搖了搖頭。
「我自己吃就好了,不用麻煩你,你已經為我做了很多。」不是出自羞恥,畢竟這樣的情景小時候也有過。她只是因為自己什麼也做不到,而想要反抗這股無力罷了。
「不會麻煩的,是我自己想做的。」他直率地注視鈴音失去光彩的雙眸。
「又是以前那套說詞嗎……是因為喜歡我?我不相信有人會喜歡我。」鈴音低下頭,將雙眼隱沒在長長的瀏海下,她總覺得自己在對待他時老是都在這樣逃避。
「自怨自艾,又陰沉、善變,沒辦法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緒,什麼都不如姊姊,如果你喜歡的話應該要喜歡她才對,我只不過是個替代品。我明明沒有給過你什麼好處,還不斷拒絕你,為什麼還要對我這麼好呢?我只不過是個自私鬼罷了。說著沒辦法對你產生悸動,要你諒解,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讓你無法責備我,我就是一個善於利用他人的惡人。」自虐式的話語從鈴音口中傾瀉而出,每說一句她的內心就像被刺了一刀,喉嚨的痛早已被她拋諸腦後,她的臉上勾起了歪曲的笑容,牙齒在咯咯顫抖,正如那即將粉碎的面具。
面具破碎之後,一切的真實終將伴隨著淚水落下吧。
鋒利的話語如雨點打在真司身上,似是澆熄了他心中的熱情。
其實他比任何時候都想丟下手中的東西,緊緊抱住她,要她不要再傷害自己,但他沒有這麼做。現在的鈴音就像一片脆弱的雪花,隨意觸碰只會讓她碎裂,讓她更討厭自己,至少上次的經驗是這樣告訴他的。
他無法填補那深如溝壑的裂縫,所以他將手收了回去,勾起了一抹輕如鴻毛的微笑,那笑容像冬天暖爐裡的餘火,讓人感到沁入心脾的暖意。
就算現在談及喜歡也無法讓她相信,那也只能慢慢將她厚重的障壁融化,等待能一擊將它打碎的時機到來。
「因為我覺得妳不像妳所說的,妳所想的那樣是個壞人,再加上我們之間的交情,所以我想幫妳。或許妳會對我的善意感到遲疑,那麼我就換個說法吧,妳應該也不會想看到認識很久的朋友在妳面前受苦吧,我也是不想看到妳受苦而已,人在社會上本來就需要相互照應,這樣有什麼奇怪的嗎?對,這就像是一種人道救援。」
微弱的火光本該點亮鈴音的雙瞳,言語卻依然無法跨越她厚實的心之壁。儘管如此,鈴音依然能清楚感受到那微弱卻堅定的火光正試圖將溫暖帶給她。
她本以為自己會和以前一樣撇開視線,只是這次,或許是畏懼於孤身一人吧,鈴音願意去接受那抹微笑,至少她知道那是真正關心她的人才會露出的笑容。
縱使有些彆扭,縱使無法傳達,縱使沒有來由,卻能讓她的內心感到久違的平靜。
她所等待的,或許能拯救她的王子正在馬車前,將手伸向她。只要她願意,或許就能將她從這個痛苦的世界中解放。
光是在心中看見這樣的情景,淚水就快要潰堤而出了,鼓動的心臟也綻放花火。對那隻伸向自己的手,恐懼與勇氣正在腦內拔河,各式各樣的情感混雜在一起,她的手顫抖著。
但是……但是……還是不對,不是你。
看著真司的面容,再看著自己灰姑娘般的姿態,沒有玻璃鞋的仙杜瑞拉將手收了回去,身旁的黑暗迅速湧了上來,將美好蠶食殆盡,鈴音又將回到孤獨一人的夜晚之中,任憑黑暗撕碎她的身體,讓她屍骨無存,再也無人能找到她。
但是在光景消失之際,她又再次抬起手,抓住王子的手。
可是……可是……也只能是你……我的身旁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我獨自痛苦的這幾天身旁一個人也沒有,好想說話,好想有人能分擔這過度沉重的痛苦,我再也不想回到那個只能細數苦痛的日子了。
華麗的禮服迅速將她包裹,她穿上玻璃鞋,用裙襬遮掩自己滿是鮮血的腳。
她戴上迷人的笑容,王子也回應了她,牽著她的手,將她拉上馬車。
四周花舞爛漫,馬車就像劃開黑夜的流星。
我是你虛偽的仙杜瑞拉,即使跟著你無法得到幸福,也沒關係,因為我知道無論過了多久,那份悸動終究不會敲響我的內心。
我是你永遠也無法喚醒的睡美人,在夢中建構規則,在彼此間劃下看不見卻深不見底的鴻溝,用你所想要的事物與曾建構的事物當作餌食,只為了將你綁在我身邊。不論你再努力,都無法從謊言的夢境中將我喚醒,因為我已經成為了醉於自身夢境的愛麗絲。
我是一個應該要被大野狼吃掉的小紅帽,所以要好好保護好我喔。我說了無數的謊話,即使是現在,我還是只想著該怎麼利用你,怎麼做才可以在不傷害自己,不接受你的好意的情況下從你的手中偷走好意。
我是一個膽小鬼,不能獨自一人在黑夜之中沉睡,所以我需要抓住你的光明,但是如果你不是獨一無二的光明,我就會去追尋那些更為美麗的星燦。
所以把我的眼睛遮住,不要讓我看見喔,那片更為璀璨的星空。
笑容的假面背後注定是無法停止的哭泣與愧疚,但是現在就讓那些墜落的寶石被埋藏在誰也無法觸及的黑夜裡吧,希望那些可憐的孩子們再也不要看向世界的光明,也不要被找到。
「嗯,我相信你。」她盡可能地戴上她最惹人憐愛的笑容說。
對不起……吶。
任何人都不會原諒我的時候,你也會原諒我吧,所以我才不願意接受你的好意。當我逐漸無法對你的好意感到愧疚的時候,我肯定會變成我所討厭的人類,成為旁人種吧。
「真的嗎?」真司頓時雙眼發光。
鈴音微笑著點點頭。
「太好了,在妳病好之前,我每天都會來探望妳的。」
真司回去之後,鈴音的身體確實舒服了些,內心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滿足,至少能讓她把該想的事物拋到腦後,暫時睡個好覺。
劃過臉頰的流星?有那樣的東西嗎?我不記得了。
那天之後,真司又開始主動傳訊息關心鈴音了。每次讀他的訊息,就會有一根針扎進她的內心。她不想去看,卻不願逃避,雖然痛苦,至少她不會再孤獨了,不會再孤獨了吧。
鈴音的病情開始好轉,疲倦感也逐漸褪去,她有更多時間可以把先前買的書消化完。真司每天還是按時來,幫她煮粥,陪她聊天,偶爾真司也會幫她帶來新的書。
雖然彩花依然沒有消息,但鈴音似乎不那麼在意了。只要有人和她說話,滿足她的對話欲求,大概不論是誰都無所謂吧。
一周之後,鈴音總算康復到可以上學的程度。煥然一新的她繫上交叉的白色髮帶,提起書包,拿了桌上的千元鈔,走出家門,像雨滴落入燠熱的夏日日常。
這段和真司兩個人相處的日子也就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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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一開始為什麼真司會在那個時間打開鈴音家的門?他是怎麼打開的?這些疑點誰都沒有注意到,正確來說是誰都無法察覺到這個漏洞,沒有人會提及此事,事情的真相就這樣沉沒在他們無法觸碰的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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