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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的中午,時隔一個多星期,鈴音終於找到機會與望見面,她擔心颱風天望一個人在天台會不會有事。
她一推開天台沉重的鐵門,狂風撕裂空氣湧了上來,衣袖發出啪噠啪噠的響聲。亂舞的頭髮遮蓋視線,讓她無法看清前方。狂風挾著細雨化作利刃,從四面八方扎進鈴音纖弱的肌膚。
走出鐵門後,暴風呼嘯而過,迅速將鐵門砰的一聲關上,強行將鈴音留在這狂野與自然力量的宴席之中。她緊緊依著牆邊,深怕一不小心就會被捲進混沌的漩渦之中。
眼前,望的頭髮在空中揮灑狂氣的草書,灰暗天空的映照下,她頭髮的光澤也變得黯淡,精緻的面容正眺望著遠方,似乎跟著沾染上一絲憂鬱。空中的雲龍擺動他們的身軀如千軍萬馬之勢壓境,匆匆向北方奔騰。
望看見鈴音之後對她笑了笑,從胸口掏出祈願帳,一陣柔光過後,惡劣的天氣便再也觸及不到鈴音的身體,彷彿有了一層防護罩,狂風暴雨都會自動躲開。
她像是撥開窗簾撥開望的頭髮,緩緩走到她身旁,她發現望身旁多了些她以前沒見過的物品,像是那台發出沙沙聲的收音機。
「抱歉呢,最近沒怎麼來。」她坐在望身邊,欣賞將日常一掃而去的颱風。
「沒關係,望最近遇到了一個有趣的男生,這些就是他帶給我的東西。望也告訴他望的能力了,所以望不孤單。」望笑盈盈地說,並指著一旁的雜物。
鈴音很是驚訝,畢竟望降臨的幾個月之中,都未曾有人打擾她們,如今卻突然出現了外人。
她一直以為是望用力量將天台封閉起來,除了她以外沒人能進來,難道不是這樣?
看著望開心的模樣,嫉妒從胸口湧了出來,她不想有人把望搶走。
她認為以往望會陪在她身邊是因為會來這裡的只有她一個人,如果出現新的敵手,陰暗又沉重的她肯定會瞬間被取代吧。
「他沒對妳做什麼奇怪的事吧,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不懷好意的人,就算一開始看起來是好人,在遭遇變故之後肯定都會變的,尤其是知道了妳的力量後,肯定會想要利用妳的。」鈴音故作擔心說道。
聽到鈴音說優一壞話,望鼓起臉頰:「望知道他是好人嘛。」
鈴音還是第一次見到望偏袒一個人,她更加感受到自己在望心中的地位下降了。
「望喜歡他嗎?」
「喜歡!」她毫不避諱地答道。
「啊,不過望也喜歡鈴音喔。」
鈴音愣了一下才察覺以望的心理年齡應該還沒辦法分辨戀人間的喜歡和事物的喜歡,但被望說喜歡還是讓她鬆了口氣。
「對了,今天望有東西要給妳看,是望特別練習的喔。」
望拿出了壓在色鉛筆下的B3畫紙遞給鈴音。望畫的是從這裡看出去的時崎市市容,雖然和現實有些差距,但地標和大樓的方位相當準確,每棟樓房的特色和窗戶也畫得十分精細,要說缺點的話大概就是沒有主題吧。這幅畫是由望觀測的市景,卻無法看出她特別注重什麼?想表達什麼?或許這也證明了她還沒找到自己真正要走的路吧。
「真厲害呢,才短短幾個月就可以畫得這麼好。」鈴音發自內心感到佩服,畢竟要她將時崎市如此精確地畫下來,還能不失比例,她是做不到的。這也讓她格外失落,就像自己被丟下了,所以她無法直率稱讚。
像是察覺到鈴音細微的表情變化,望握住鈴音的雙手,想透過體溫將真實的想法傳遞給她:「因為鈴音妳也在默默改變,所以望也想和妳一樣,不然就會被丟下了。那個男生最近也帶望離開天台,望也嘗試自己出去了幾次。發現了不少沒見過的事物。每天都有新的驚喜,或許在望獲得拯救之前要做的就是改變吧。」
鈴音知道望就是如此率真的人,但她這麼說還是讓早已決心不相信自己改變的鈴音傷心,就像是她施加給望的期待突然破碎了,和彩花那時一樣。
其實她是知道的,一直以來都有人說她在改變,她也懷疑事情的真相是不是和他們說的一樣。
她已經拒絕過那些人了,這次也該拒絕下去,不然就太不公平了。
但隨著一次次拒絕,她卻越來越不相信自己,所以這次她感到失望的對象不是望,而是她自己。
她無法察覺這心態的轉變,所以這份無所適從的情感也只能指向外界,成為無理取鬧。
「妳也要丟下我了嗎……要離開這裡了嗎?我才沒有改變,就和以前一樣,不依靠別人是活不下去的。雖然不得不改變,想要改變,卻又不願意改變,不願意失去改變前的自我,所以我永遠都是那個沒有自信的我。」
望將鈴音的雙手握緊,拉向她的胸口。
「鈴音,我們不是約定好了嗎?這裡是我們的避風港。只要妳想找到望,望就會在這裡。就算望短暫的離開這裡,望也會不斷回首原點,然後想起那裡還有妳在,那麼望就會回到這個地方來。就算回到原點,那也都是不斷改變的連續。」
望的手對鈴音來說有些冰冷,但心臟的脈動透過衣服傳達了過來,安穩且堅定地。
「鈴音,妳有想改變的事吧。妳一直都想要找到那個可以真正接受自己的人,所以才會不斷去迎合他人,希望那個人能發現面具下的自己。」
她輕輕揉弄鈴音的雙手,像是想把那些細微的想念浸透到她的體內。
「望呢,也有想改變的事,雖然望有好幾次想收回步伐,但望想知道這條路的接下來會帶望去哪裡。鈴音妳也為了理想默默付出了許多吧,為了不要改變,為了想要擁抱真實的自己。」
「但這也不代表妳需要為了保持不變而強迫自己去追上世界的改變,世界的本質一直都沒有改變,人類的本性從有歷史以來就沒有改變過。」
她的話聲如和風輕柔,卻連狂風暴雨也無法將其吹散,滲進鈴音的內心。
「沒有人可以責備妳的選擇,沒有人會真正知道妳為了扭曲自己付出了多少痛苦,為了不辜負他人做了多少努力,為了維持自己的真實受了多少傷痛,那些指責妳的人都是不講理的。他們沒有活過妳的人生,自然不知道妳的想法與痛苦,也不曾思考過如果他們與妳經歷相同的人生,是不是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只會以結果和他們的價值觀對妳品頭論足。外面的世界裡,這樣的人卻像沙丁魚一樣成群結隊。」
望讓鈴音靠著她的肩膀,手輕輕環住她。
「被傷害的話,來找望就好了,望也希望有人能來。一個人的時候,望每次都會被那些曾經傷害過望的回憶再次傷害。只要能有人能來和望說話,望會很開心的,望也想要感受到溫暖。」
「那……不是我也可以嗎?」鈴音把頭埋在望的肩上問道,她清楚這是一個狡猾的問題,但現在的她是無理取鬧的她,誰都無法阻止那扭曲的情感傾洩而出。
望輕輕笑了笑。
「不是喔,望很喜歡這樣討厭自己的妳,因為望也討厭這樣的自己,望很喜歡不斷自責的妳,因為望也總是在責備自己。望以前也說過吧,妳和望很像,所以我們才不會因為看見對方的優點與堅強而感到疏離,殘缺的我們不像健康的人們可以勇敢地面向陽光,我們大概只能永遠在遠處的陰暗之中靠著互相擁抱來取暖吧。妳會討厭這樣嗎?」
鈴音也默默抱住望,即使不喜歡肢體接觸,但只要是望她就不會抗拒,深怕那股冰冷的溫暖離她而去。
「不會,只要身旁有這麼溫暖的篝火,遠比一個人走在陽光下不知盡頭的小路好多了。」
在鈴音還埋在她的肩上時,望注視著逐漸加劇的風雨,一棵瘦弱的路樹正憑藉著枝幹緊緊抓著大地,不過等風雨最劇烈的時候,那棵樹大概會被連根拔起吧。如果能有更肥沃的土壤就好了,如果園丁有好好澆水就好了,望想的不是這些,只是覺得那份脆弱特別美麗。
「鈴音,妳知道為什麼妳會沒有自信嗎?」
「因為……我沒有自己的主見,只想要受人指引。姊姊對我來說就像一座永遠無法跨越的高山。不管我做什麼,她永遠都能做得比我好,所以我只能活在她的陰影下。」
「不只是這樣喔,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無法跨越的人事物,但世界上有自信的人卻不只有每一個領域的第一名,妳之所以覺得沒有自信,是因為妳一直得不到妳最想要的事物,再加上妳的內心已經放棄那個事物了。因為重大的失敗,導致所有事物都因此蒙上陰影。連最在意的事物都得不到了,自己不在意的事物又怎麼會成功呢?成功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想要的事物?」鈴音好奇地抬起頭注視著望。
「妳仔細想想,妳是不是不論做什麼都無法得到滿足?就算得到好的成績也完全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了不起的,然後不斷變得脆弱。雖然望也不知道妳真正追求的是不是想要一個理解自己的人陪伴,但如果妳能想起來就好了呢。不需要有自信也沒關係,但這樣或許妳就會改變你對『改變』的看法。」
「妳之所以不願改變不正是因為不希望現在的自己消失嗎?那是為了什麼呢?是不是因為想停駐在過去,直到將那未完成的願望實現呢?是不是因為改變後的未來不存在妳所追求的事物,所以才不願改變呢?」
「是……這樣嗎?我只是什麼也不去想而已……單純只是不想改變,或許……也沒有特別的原因……」她避開了望的視線,她想她或許知道答案,但正因為是不斷思考也無法得到的事物,所以她才不願想起,就算再次憶起,也只會增加多餘的期待罷了。
「鈴音,妳覺得自信是什麼?」
她靠著望思忖了好一陣,聽著暴風呼嘯而過,看著雨簾不斷捲動卻無法觸及她們,只有土壤的腥味竄進鼻腔,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腦袋格外清晰。
「大概就是不斷『勝過』的累積吧,勝過過去的自己,勝過他人,或許也是想逃避那股不知所措的空虛吧,這也是為什麼在相處的時候人們會想將空白用對話填補吧。」
「也都是為了自己,是自私的,藉由傷害他人,剝奪他人得到的事物。自我相信的自信也只會被說成是自我欺騙。如果沒有測試,又怎麼知道自己是強大的呢?跟我的個性簡直南轅北轍呢,所以我才得不到自信的啊。」她自嘲道。
「但望總覺得自信難道不是我們弱小的象徵嗎?如果我們做每件事都能在感到自信前埋首其中,那麼就不需要覺得『自信』了吧。之所以對一件事有自信不正是因為想要依靠經驗法則來充實自己的實力,驅散不安嗎?雖然這並不是一件壞事,但沒有自信未嘗不也是一種堅強呢?無依無靠,原地踏步,儘管如此卻還是想要努力下去,那份光亮,難道不比自信還要耀眼嗎?雖然被現實所打敗,但這並不能否定一個人全心全意的想法。」
鈴音垂著頭,望說得並沒有錯,但大概除了她以外的人都不可能會承認:「真的……是這樣嗎……我也很想相信這樣的說法,但是人們都是結果論者,只要失敗了,過程就沒有意義,更不用說是尚未付諸實行的想法了,就像是不論再殘忍的空想都不會被法律定罪一樣。」
「之前望不是也說過了嗎?錯的並不是妳,而是這個世界。」
「但是我沒有能與世界對抗的勇氣。」所以她才會需要一個能帶領她的人,但這樣就導致了閉鎖的思維邏輯,讓她不斷原地踏步。
望能擔任這個角色,成為她的神嗎?不行,望對她來說是事後補救措施,就像膠水能修補她破碎的心,讓她知道世界上有人能陪伴她,讓她不再孤身一人,卻不是能指引她的存在。
「只需要從那個世界抽身就好,歡迎來到望的世界,這是一個任何人都能尋求拯救的世界。」她張開雙臂,給鈴音一個真誠的擁抱。
「如果真的能這麼幸福我會離不開這裡的……」她聞著望清新的香氣,漸漸陷了進去。
望輕撫著她的頭:「不會的,望知道妳在另一個世界還有要實現的事吧,望也很想給妳真正想要的事物,但妳很清楚的吧,即使能實現願望,望這裡只有永遠的停滯。」
所以她只能繼續尋找才行,那個真正能引導她的存在。
在充滿能量後,帶著芬芳的餘韻,鈴音從望的身上抽離。
「謝謝妳,望,每次跟妳說話,內心的某個空洞就會被填滿,或許某天,我真的能將失去的部分全部補上。」
「嗯,如果那天能到來就好了呢。」
兩人相視而笑,她們在天台上繼續欣賞著非日常的風雨,她回味著望的話語,不禁感到全身舒暢,待她心滿意足後,鈴音才起身道別。
「對了,關於妳姊姊的事,應該是我祈願的方式不對,如果能有更詳細的資訊,或許多試幾次真的能治好。」
聽見姊姊的事,她飄飄然的心情瞬間凝結成雨落到地上:「我……考慮看看。改天再說吧,今天謝謝妳了。」沒等望叫住她,她便將沉重的鐵門關上,將逐漸加劇的風雨隔絕在外,走下漆黑螺旋的樓梯井。
如果現在姊姊回來,我在這段時間所下的決心會變得跟笑話一樣,我明明是那麼認真對待,但只要姊姊一回來一切都會迎刃而解,這不就是世界又在嘲笑我了嗎?好像我什麼都做不到一樣。
但我所下的決心,不正是要找到一個能帶領我的人嗎?可是現在的我還能不能回到和姊姊一樣的相處模式呢?
雖然說著不改變,但我知道的,和姊姊在一起的時候我肯定不會有這些想法的,所以即使現在姊姊回來,或許還是沒辦法回到從前吧。那麼就沒有必要回來了吧……我在想什麼呢,這不就和見死不救一樣嗎?只為了自己就將親人的生命置之度外,為什麼我會有像這種惡魔般的想法呢?
明明我也不想要有這樣的想法啊,但是這些東西卻會不斷冒出來,肯定又要被責備了吧,為什麼我不能像一個正常的人一樣,正常地愛著該愛的人,為他們著想呢?明明以前做得到的……
姊姊會想要回來嗎……她不正是想要離開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嗎?不就是想拋下我……才會這麼做的嗎……不是這樣的,我又在為了說服自己而裝作為他人著想了呢……難道真的只能把雙眼矇起來,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嗎?
明明我已經想要欺騙自己,前往新的生活了……
如果有人可以告訴我該怎麼做就好了呢……在這場夢醒來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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