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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宮司愜意地坐在石狼旁的花壇邊,這次他沒在吃仙貝,只是茫然看著街上的風景。
「你來啦,等你好久了。」他轉過頭,語氣中蘊含的邪魅輕輕攫住優一的心臟,令他不寒而慄。
「在這邊也不好談,我們去社務所慢慢說吧。」
社務所的巫女對他們點頭示意,老宮司笑了笑便領著優一進入其中一間房。
榻榻米的氣味撲鼻而來,等待他的並不是什麼拷問間,映入眼簾的只是間平凡的和室。
夏日午後陽光從玻璃窗灑落,照暖了地板。屋內沒有預想中的刑具,只有一盤仙貝和茶具被安穩地擺在茶几上,看起來就像是老宮司個人的起居室。
「說吧,想問什麼?」老宮司一屁股坐在拜壂上,拿起盤中的仙貝。先用唾液將其泡軟,再用他的一口爛牙吃力地掰斷仙貝,整間房都充斥喀嗞喀嗞的咀嚼聲。
看他一派輕鬆的氛圍,優一不疑有他,跟著坐了下來。
他還是不敢直視對方,只能不斷玩弄手指,扭扭捏捏地提問。
「請問您今年幾歲了?」
「嗯?不是要抓狼狐嗎?怎麼問起這事來了?」
「只是突然想知道罷了。」
「哎呀,人老了記性也變差啦。不過那自是比你大很多啊。」老宮司漫不經心地答道。
看出他無意透露,優一開始講述他在狼狐體內的經歷,從一開始不知所措,到看見自信的火光,接著嘗試找尋黑洞的少女,到最後失去目標,什麼也做不了的困境,老宮司邊配著仙貝和茶,聽得津津有味,嘴角還帶著笑意。
「不過我在深夜使用狐狸之窗的時候都會被阻礙,是你下了什麼機關嗎?」
老宮司捋了捋鬍鬚:「老爺爺我的道具可沒有這種奇怪的限制,就算在晚上使用也只是比較危險,畢竟你也知道夜晚是那些不想被人類看見的鬼神們出巡的時間吧。」
「大概是你看到了不該看的存在,才對你施加了束縛吧。你說你第一次在夜晚開窗後,就看不見黑洞了,那麼黑洞的少女大概就是和那位神祇有關的人物吧。」
「真是善良的神祇啊,沒有索取額外的代價,還讓你遠離危險。你可要心懷感激啊。過去有人只是看了某個令人敬畏的神祇一眼便遭遇了比死還要可怕的詛咒。」
「我對那名黑洞的少女很感興趣呢,既然你也想找到她,不如我們協力吧。」老宮司獰笑了起來。
「你想對她做什麼?」
「呵呵呵……沒什麼,只是想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聖,每個人的自信之火都是同個顏色,難道你不好奇為什麼只有她是個黑洞嗎?」
他搖了搖頭:「就算如此,她也是我要拯救的人,我不可能冒著風險和你合作,抱歉了。」
「話怎麼能這樣說呢,老爺爺我可沒害過你,你怎麼能這樣恩將仇報呢?」
優一頓了頓,一開口便直指真相:「你就是千年前見津神社的宮司吧,我從狼狐那裡得知了一切,包括見津狼群的始終,還有你的所作所為。我知道這很不合理,但你和他簡直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
「見津神社是一脈相傳,我先祖的模樣自然和我有幾分神似,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老宮司一派輕鬆撇開關係。
優一清楚他不會輕易承認,在漫長的心理建設期間,他自然準備了對策:「那可以請您告訴我您的名字嗎?哪怕只有姓也好,我也想記住恩人的名字。」
老宮司收起笑意,一語不發,房間內瀰漫了一股肅穆的氛圍。
「果然如此,不論是過去或現在,我都無法得知見津神社宮司的姓名,既然是千年以上的神社,好歹會留下什麼紀錄吧。但如果宮司本身就是怪異的話,自然不會有常人的名字,『見津神社的宮司』就是你的根基。如果你說出的是某個怪異的名字,一直研究怪異的我自然會知道,畢竟如果沒有傳聞作為根基,怪異是無法存在的。如果你們要替自己取名,或許就會改變自己的本質,逐漸成為人類,消失於歷史的長河之中。」
「我有名字……」那是從喉嚨深處傳來的,近似於本能的渴望。
被那股執念吸引,優一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瞥了老宮司一眼。
他的臉皺在一起,目眥盡裂:「我曾經有名字的,只是被某個可憎的種族奪走了……連同我的一切……」深沉的怨懟蘊含在話語中,彷彿能劈裂萬物的執念化作強大的氣場,如同一隻巨掌壓住整個空間,威壓就像針之雨落在優一身上。經過了千年的消磨,那股憤怒早已蝕心入骨,而那盡頭留下的只剩沉澱在深處的悔恨。
他能感覺到,那股恨意並不是對著優一,而是對著某個身在遠處的存在。
雖然不敢直視老宮司的雙眼,他仍心存僥倖地提問。畢竟老宮司都已經徹底發怒了,他問不問都不會影響自己的處境:「也就是說,你果然就是那時見津神社的宮司對吧?」
老宮司沉默不語,可能是意識到自己的恨意無處宣洩,他逐漸收起鋒芒。
「那時主導殺死荒神和狼狐的是你嗎?還是那個狼皮帽的少年呢?」
「沒想到啊,狼狐居然會讓你窺視牠的記憶,也難怪你要問我的年紀,真是被擺了一道。」老宮司嘆了口氣。
「是啊,是老朽主導殺死狼狐的行動,那孩子只是想把村子治理好罷了,所以才會想跟我一樣當個騙子啊。」
「為什麼要這麼做?荒神在山中,村子在原野,只要河水不犯井水,你們應該沒有必要把他們趕盡殺絕吧。」
「哈哈……你還是太年輕了,人類是很單純的,只要有威脅的事物,就會徹底讓他們消失;只要能支配的事物,就會費盡心力去掠奪。」
「見津的先祖都是在月夜見待不下去,才迫不得已出來開墾的,他們殺害當地的狼群,倒木頹石,無視生靈的共榮,將不歸順的狼群化作邪神,編纂虛偽的歷史,難道他們是無罪的嗎?荒神為了守護自古以來的生活疆域,不以進食為目的,用牠們銳利的牙撕咬村民,用狂野的爪殺死牲畜,只為了將恐懼散播至村民內心,難道牠們是無罪的嗎?」
「既然你看過狼狐的記憶,當然知道答案吧。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對錯,生活是如此,爭執也是如此,只不過是為了一己之欲,而光榮的歷史一向只屬於勝者。」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些狼終究無法再返回山野,老朽只不過是讓牠們物盡其用,而不是毫無意義的死去。」
「真是……瘋了呢……」優一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站在老宮司的角度,如果沒有人性與為人的道德,單從行為詮釋確實如此,而且他也討厭人類總是將虛偽包裝成真實。
見老宮司願意回答,優一的提問排山倒海而來。老宮司也像放棄一般有問必答。
「你不是說狼狐會怕狼嗎?我在村子裡怎麼看著牠大搖大擺在街上亂晃。」
「被眷養的不是狼。你有聽過那些狼在月圓之日發出狼嚎嗎?」
優一回想了一陣,的確沒看過那些狼一齊發出狼嚎,這就是狼轉化成狼狐的過程嗎?
「狼狐是一開始就存在了嗎?」
「牠們只是在自然維護均衡的意志下產生,就像是兔吃草,狐吃兔這麼簡單的道理,人類掠奪山林,自以為自己的力量足以弒神。而神的時代早已傾頹,沒有人可以懲罰他們,因此狼狐便出現了,為了獵捕那股美味的自信。」
「那麼狼狐是因為狐狸羨慕狼的威風變成的,還是狼失去了威嚴,想要再次變成狼才產生的異象呢?」
「老朽也不清楚,大概是失去自信的狼佔了多數吧,願意改變現狀而成為別的物種的生物在世界上僅僅只是極少數,這個世界上更多的是緊緊抓著過去的榮耀而不願放手的物種,他們將那些榮耀化為衣物,好藏住自己乾癟的內心,那些曾經品嚐過的甘美就是他們如今唯一的目標,真是悲哀啊。」老宮司搖頭嘆氣說道。
「以前那麼多人受狼狐所害,也沒看見你拿狐狸之窗去救人,還用那種像操縱人偶一樣的方法控制他們,現在又為什麼要幫我?」
「老朽對你很感興趣啊,尤其是你過去的本質,如果是你大概真的可以取回鈴姬之花吧。至於那些村民,即使活著也只不過是盲從的人偶,不如用來測試老朽的秘術。被本能與信仰所控制和被老朽的術法控制又有什麼區別呢?老朽可是很節儉的,不管是多麼沒有價值的存在老朽都會物盡其用。」
「欸……果然已經瘋了呢,是因為這樣你才不當醫師,而是當宮司嗎?」
「信仰是控制人類最好的方式,其實那些人心裡也明白,卻被勞作農活壓得沒辦法去思考複雜的本質。他們自己也信得很開心啊。大口真神也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把一切的責任都丟給神明,卻不知道自己的信仰究竟創造出了什麼東西出來,利用完了就隨意拋棄。然而人們還是需要信仰。只要活在世上,就會犯錯,或是為了利益而傷害他人,犯下了罪孽卻總想著逃避,每個人的心中都渴求一張免罪符,你的心中也是如此吧。」
優一抬起頭,正所謂越弱的狗越會吠,就算沒有自信,他也不可能承認自己是旁人種的一員和自己的普遍性。
「我可不是這樣的旁人種,我會承擔所有的罪,無時無刻都不會忘卻那些曾經被我傷害的人們,總有一天我會拯救他們的。」
老宮司大笑出聲:「哈,如果裝作正人君子,到最後只會被奪去一切,真是可笑啊。」
「你才是,心中也渴求著一張免罪符嗎?」優一反問道。
老宮司瞪著他,貌似打算反駁,卻什麼也沒說出口。
「到時候我會證明給你看的,只要我奪回自信,我一定會改變一切。」優一揚起嘴角。
「……不聽老人言的小夥子啊。」老宮司無奈地搖了搖頭。
「既然你現在還在這裡,那你是在謀劃著什麼?是打算復仇嗎?對象是誰?又是為了誰?」
「打探這個做什麼?難道我就不能安安靜靜生活在這座城市嗎?而且跟你說也沒有意義,你只不過是個連本質都沒想起的小夥子。」
「最後再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殺了鈴姬?那時的你應該有時間可以摘到鈴姬之花,又為什麼就這樣離去呢?」老宮司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小夥子啊,老朽可不能這麼輕易告訴你。想知道的話,就把鈴姬之花帶回來吧。」
雖然還有尚未解開的疑問,考慮到陽光正逐漸轉為橙黃,他必須達成此行的目的。
「好吧,過去的話題就此打住,不管你想做什麼都無所謂,我也不打算質問或責備。回到尋找狼狐的議題上,就算用狐狸之窗找到狼狐也沒有意義,得知了行動規律,我也抓不住牠。是不是還有什麼你沒告訴我的使用方法或工具?我願意支付更多報酬。」
「連鈴姬之花都沒摘回來還打算請求更多協助啊,真是貪心的傢伙。老朽借給你狐狸之窗是打算讓你去和狼狐做交易啊,不然就算你抓到牠也沒有意義,可惜給你了道具你卻用不好啊。得知那麼多無用的資訊又有什麼意義呢?方法要多少有多少,再不然你也可以和狼狐合作,激發他人的自信,把他獻給狼狐,說不定狼狐會願意把自信還給你哩。」
「我可沒有打算犧牲他人來奪回自己的東西。」
「那麼你就放著你的自信和黑洞的少女不管了?你不是誇下海口要拯救他人嗎?」
「我一定……一定會靠自己的力量去拯救她,我和她的連繫絕對不會這麼簡單就斷開,我的自信也是,一定還有其他辦法可以挽回。」
「看來這股莫名的自信狼狐沒有偷走呢,又或者是你在逞強呢?有時候極度的自卑也可以裝出極度的自信,你會是哪一種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優一自身也不清楚,他只能低著頭,默不作聲。
老宮司再次嘆氣:「那老朽也沒什麼可以幫你了,要拿回什麼本來就要犧牲什麼。」
「原本還想借你馬鹿之蠱的,只要你和其他人的本質做交換,這樣屬於你的自信就會被其他人替代了,不過借給你也是糟蹋了它的價值,雖然看你慢慢墜入深淵感覺也不錯,但不巧的是那東西很搶手的啊。」
「到時候你會回憶起來嗎?自己的本質是怎麼樣的存在。」
「那是什麼意思?」優一仔細盯著老宮司滿是皺紋的面容,他卻只是勾起嘴角,臉上的皺紋也跟著笑了起來,那股詭譎的本質也隨之顯露:「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了,現在先慢慢等待時機吧。」
他的話語餘音繞樑,但這些都不是現在的優一該想的。
在和老宮司周旋過後,他感到通體舒暢,雖然只是對了答案,沒有實質收穫,身上的重擔也減去不少,宛如將胸口的苦悶吐出那樣爽快,他第一次得知這股奇妙的感覺。
離開神社時,天空早已被燒得一片火紅,他仰頭看著浮游的雲彩,心想若是自己心中的火焰能燒得如此旺盛,就不用有求於人,可以像以前的他,不論任何困難都能迎刃而解,他開始編造這樣的幻象,為過去的事蹟授予榮耀,為過去披上華衣,宛如這虛無縹緲的夕景色,渾然不知外邊是一片漆黑的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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