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鈴音臥病期間,優一仍在等待自信奪還戰所需的條件。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想要解決問題的急迫和從問題逃開的矛盾不斷在優一心中交戰。
尋常的暑假放學日,旁人的視線依舊刺在優一身上,那些他認為的冷嘲熱諷與惡意令他坐立難安。
他逃跑了。
這次他不願回到冰冷的住所,他受夠了用狐狸之窗卻毫無成果,只能悲慘縮在牆腳的日子。
他又逃跑了。
如果是之前,他還敢坐在白夜部室的一角,但在兩人都釋出善意的時候,優一反倒退縮了,他不想讓任何人用憐憫的眼神看他,更何況是他最熟悉的人。
或許可以去雷藏那裡,但擅自登門拜訪萬一雷藏不在又該如是好?他不想被陌生的視線打量。
他只能騎著自行車在街上到處亂轉,直到雙腿顫抖,精疲力竭,大汗淋漓之際,才願意拖著身體回到家中。
一天的放學日,他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無處可去的空虛,也不想再經歷被夏日的黏濁與疲倦包裹的生活。
在他尋找去處時,他忽然想起自己和綾告白的天台,那時的記憶像電影一樣在他腦中回放,他自嘲似地笑了。
縱使傷感,至少那裡是校園內僅有的好地方,可以讓他一個人靜下來。
站得越高,越會覺得自己比底下的人都來得強大,在高處看著時崎市的市容與螻蟻般的人類,就能從中抽身而出,不用再被身旁的人壓得喘不過氣或面對那些惡意。
不再比較之後,自信與自卑就不存在了吧,至少優一是這麼想的。
他爬上昏暗的螺旋階梯,拿著從白夜部順來的鑰匙,轉動天台的鎖,推開沉重的鐵門。
蟬時雨如海嘯襲來,他瞬間就被吞沒其中,將他從熟悉而乏味的世界剝離,落入另一個他未曾見過的新世界。
那是一個美與破滅、溫柔與殘酷、悠久與新生並存的世界。
烏雲點綴的曇天令他瞇細雙眼。
烈日的光束從雲縫間漏了下來,將四周的光景拓上一種不自然的白色幻彩。
灼熱的薰風彷若垂下頭的麥穗,撫弄他的髮梢與領口,眼前是一片金色的花園。
看到猶如幻境般的景色,他的心臟猛然震了一下。
一位身穿巫女服的少女側著身注視著他,她撩起頭髮,姣好的面容勾起淺淺的笑意,酒紅色的深邃瞳孔奪去他的心神。一陣燥熱的風如鷹隼掠過天台,那鉑金色的長髮如奔騰的星河旖旎從風,迤邐不絕,地面上散亂的花毯也化作金龍,舞動身軀。
整座天台儼然是少女的聖域。
「好美……」優一不自覺脫口而出。
「謝謝你,望很高興喔。」她的話音像是滴入止水的雫般清澈且深入人心。
少女的笑意又濃了些,凝脂般的雙頰透出淡淡的赧紅。
優一邊注意腳下,邊朝著望的方向走去。他一眼就看出她不是旁人種,或許連人類也不是,他開始在腦中翻找符合特徵的異象,但就算是他也沒見過這麼美麗的異象。
本來他大概會仔細調查這位奇特的少女,用排山倒海的問題將她淹沒,但現在的他知道被人當成異物看待是多麼令人難受。
既然都是知道這座天台是好地方的夥伴,那麼只需一同在這被世界遺忘的一隅享受片刻的靜謐便已足夠。
「這裡是個好地方呢,如果沒有這個鐵絲網就更好了,你也這麼覺得吧。」
「是啊。」望的話聲輕如鴻毛,自然地滲透進空氣中。
兩人靜靜看著城市,看著從校門口進進出出的人群,看著遠雲在青空中漂泊,沉浸在天穹與蟬聲的海洋之中。
至少對優一來說這段時光是舒適的,身旁的少女不會用奇怪的眼光看他,也不會給予莫名的關心。
「你也是來拯救望的嗎?」望首先打破沉默。她看向優一,笑容帶著淺淺的落寞。
一聽到「拯救」兩個字,優一的心又躁動了起來,少女那幾乎將思維溶解的美貌讓他無法好好說話,他趕緊把頭轉向別的地方。
「妳、妳也在尋求拯救嗎?抱、抱歉,現在的我大概沒辦法做到這麼偉大的事。」
「如果是平常的你可以做到嗎?」她睜大櫻桃般的雙眸。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嘗試去做,就算不行,我也不想因為做不到就不去做。」他斜視著望,目光游移,深深覺得自己在這樣完美的人面前就像是個不該存在的污物。
望笑了笑:「哥哥真是奇怪的人呢。」
「不要叫我哥哥啦,我們年紀差不多吧。」優一發現望雖然有著修長秀麗的身形,言行舉止卻帶著與外表不符的稚氣。
「那哥哥要望叫你什麼呢?」望歪了歪頭說道。
「我的名字是神原優一,要叫神原同學或什麼其他的我都不介意。」
望把手指抵在柔軟的唇上思忖:「那望可以叫你神君嗎?」
「欸……真的要這樣叫?」他驚愕地把臉轉回來。
「因為你的名字裡剛好有一個神,而且是要拯救望的人嘛。」望雙眼發亮注視著他,優一也不想辜負她的期待:「隨便妳吧……」
「那你的名字是……望嗎?」
望用力點了點頭:「嗯,星紗望,是可以實現任何願望的存在。」
「真的嗎?」他沒想到眼前的少女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但她所散發出的氣質的確不會讓他有所懷疑。
望像初見鈴音時變了類似的把戲,優一只能不可置信地張大嘴巴。
「那……不,沒什麼。」優一想讓望找回自信,但他不想像個旁人種一樣,眼中只有利益與交易。
不過望彷彿看穿了他的內心,反問道:「你有什麼願望想要望幫你實現的呢?」
優一囁嚅了一陣才把自己的事說出口:「或許妳不會相信,但是有一隻狼狐……啊,狼狐就是一種怪異,可以吞食他人的自信,就是那個狼狐把我的自信吞噬了,導致現在的我什麼都做不到。」
感嘆於自己的無力,他低下頭,吁了口氣:「我希望可以取回我應有的自信,這樣或許我就能拯救你了。不過還是算了,依靠萬能的力量解決事情沒有意義。」
「但是……望不覺得你沒有自信啊。」望又歪了歪頭。
「欸……」
她的話語就像清風揮去陰霾,話語凝結成暖和的光球,滴入他陰鬱的內心,小小的火光在他的心中萌芽,燒成一團烈火,雖然離驅逐所有黑暗還有段距離,但這是他在被狼狐襲擊之後得到的第一個發自內心的肯定。
「如果說靠一句簡單的話就能讓一個人振作起來,那麼他即使不需要這句話也可以振作起來吧。」優一曾在某本書上讀過這句話,他也對此深信不疑。但如今他才知道一句不起眼的話語是可以輕易讓一個人得到勇氣的,就像一隻溫熱的手在背後推了一把,如果沒有那隻手,他永遠都會在原地躊躇不前。
他再次望向她,似乎已經足以直視耀眼的她了,不如說他已經沒辦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了。
「不自信不也是一種自信嗎?你是如此相信自己無法成功,畏懼失敗。望聽說人類如果經歷一連串的失敗失去自信,那他應該會極度自大,好填補他的自卑。或許你所說的狼狐偷的不是自信,而是向前邁出一步的勇氣吧。」望看見優一終於肯直視她,她也露出了開朗且迷人的笑容。
「是……這樣嗎?嗯,正是這樣吧,我被偷走的只是早已失去內在的空殼,早在我沒能拯救重要的人的時候,我就失去了自信。沒錯,其實我也是一隻『狼狐』,只能不斷用外界的肯定去彌補內在的空虛。」
「人不都是這樣嗎?因為某些事物得到自信,又因為失敗失去自信,你所說的『狼狐』應該也是一種這樣的過程。遇到永遠無法突破的瓶頸,然後用舊有的榮耀去填補逐漸流失的內在,所以他們才會有所祈願,這是生為人的必經之路。」
「祈願過後,他們才會前進,有些人會墜入深淵,有些人會走向歪路,但也有些人會克服困難。望不覺得不想依靠外力,想靠自己的力量取回失去之物的人會是個輕易放棄,沒有自信的人。你只是因為某些事暫時迷茫了,所以才無法前進,如果你不願相信自己的話,那就相信你所說出的話語和相信那些話的望吧。既然彼此都覺得這個天台是個好地方,那麼也相信望的眼光吧。」
「所以當你無法相信自己的時候,想要有人陪你說話的時候就來這裡吧,望也沒地方可去,會一直待在這裡,多一個聊天的對象望也會很開心的。」望一改稚氣的舉止,她一臉祥和,自然地勾起淺笑,端坐在優一身旁,宛如安撫信徒的聖女。
「對不起,好像我還沒拯救你,你就把我拯救了呢。」在全身被溫柔的話語洗滌過後,他的鼻腔一股酸意,彷彿隨時都會哭出來,望對他說的都是他一直想聽別人說的,沒有特別的善意,僅僅只是闡述事實。
「每個和望相遇的人都是拯救望的人。望是這樣想的,所以你不需要氣餒。」
「你真的就像女神一樣呢,不論是罪過或苦惱都將其包容。」
「嗯,望以前一直都是神社裡的女神,早已習慣傾聽,而且望也很喜歡這樣的對話。」
接著優一便沉浸在望話語的餘韻之中,一語不發。
熱風吹拂,溫暖他的內心。
他對望產生了猛烈的興趣,想了解眼前的少女,想和她說更多的話,想知道她為何需要被「拯救」。
「妳平常都一個人在這裡嗎?不會覺得無聊?」
「望最近都在畫畫,平常雖然有一個女孩子會來和我聊天,但最近幾天她都沒來呢。望也在思考這個世界的事、未來的事、該如何拯救自己的事,所以望一直在高處看著這個世界。雖然望也嘗試走出天台,不過望有些害怕外面的人。」望又恢復稚氣的舉止,嘟起嘴巴說道。
「不然……我帶你出去看看吧。」優一元氣飽滿地說道。
「真的可以嗎?」望的臉湊了上來,令他不知所措,他只好難為情地向旁邊挪了些。
「嗯……可以啊,你都幫我這麼多了。這點小事即使是現在的我也做得到。」
優一點點頭。
「首先要想個辦法搞定妳的頭髮呢,不然行動起來綁手綁腳的。」
他雙手抱胸思考了一陣:「找個大背包把頭髮背在背上吧。」
「那望試著變一個出來吧。」
她自告奮勇地說道,並從胸口抽出短冊,寫了幾個字之後將其貼在額前,卻什麼都沒發生。
「嗯……用這個的話不合理的東西果然變不出來呢。」正當望苦惱時,優一自告奮勇說道:「我家裡就有了,下一次再帶來給妳。」
「那好吧,謝謝神君。」望低下頭,恭敬地道謝。
「嗯……不用客氣。」他還是對這個稱呼很不習慣,只能一個勁乾笑。
道別之後,優一關上厚重的鐵門,闔上眼皮,吁了口氣,回到本應沉悶的日常中,彷彿剛才的一切都是場夢。但當他再次張開雙眼,心中的那股熱流並未消失,望殘留給他的美好還在體內運作著,他心中的苦惱被掃去了大半,就連昏暗的樓梯井都帶著一股鮮活的氣氛。
優一騎上自行車返回住所,在夏天黏膩的風中,他的身體格外輕快,臉上洋溢笑容,就連某個重要的約定都被他暫時拋在腦後。
ns 15.158.61.4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