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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確認自我的「她」急促地走向月夜見塔頂樓的中心,那裡沒有窗戶,縱使在300公尺的空中,卻像在地底一樣令人壓抑。穿過長長走廊便是月夜見家最為重要的祭壇。紅色的八角形木門靜靜矗立在走廊盡頭。她沒有停留,一道紅光照在她蔚藍的瞳孔上,辨識系統便迅速將厚實的門打開。
伴隨一股蘭花的幽香,寒風如凜冬冷冽,劃過她吹彈可破的肌膚。
挑高的廳堂映入眼簾,棋盤排列的黑白地磚向四周延展,木造的穹頂自圓形的大廳向中央收攏,牆壁上大小不一的光點構成星空,橫豎交錯的座標軸展示出它們的仰角與方位,而看似古老的木造結構正巧妙地跟隨實際天象進行校正。穹頂之下,各式各樣的文字隨意在空間中漂浮,那些都是極其古老的文字組成的符文。
中心,一顆大上許多的光球正繞著另一顆光球公轉,那是全息投影的地球正繞著月球公轉,雖然說是地球,但實際上是由大大小小的碎片組成,就像被隕石撞碎後再次胡亂拼湊一樣。每個碎片間有著寬度不一的間隙,由東向西的箭頭佈滿表面。
光球下方的環狀圓桌排滿儀器,電子音如春雨連綿不絕。一名銀髮的高挑男子正記錄著儀器上的數據,並扭轉像是音響的音量旋鈕,每當他進行操作,光球上部分區域的光矢就會改變亮度。
她並不對眼前的場景感到陌生,只是踏著與平時無異的優雅步伐,走到他的面前。
「董事長。」她低頭行禮,眼前身著白西裝的人物正是月夜見集團的董事長──月夜見 凪。
「綾……太冷淡了吧,爸爸好難過,好歹也叫聲爸爸,或父親,或更尊敬父親大人都可以啊。」他攤開雙手,故作傷悲。
「綾這個名字已經不存在了,您不是這麼跟我說的嗎?」她維持著一如往常拒人於外的語氣。
「那是妳母親的決定,她也是為了保護妳。」儘管凪嘗試溫柔地說服她,但他的表情中卻帶著一絲寂寥。
「她不是我真正的母親……」一提起「母親」這個詞,她冰結的面具便開始破碎,優美的站姿也像枯萎的花朵一樣垮了下去。
「氷華、氷華啊,讓人凍結的冰之花,高貴又難以親近,並獨自在雪中綻放,難道這個名字取得不好嗎?比起用絲線織成的綾,現在的名字不是更適合妳嗎?」凪像是要讓自己清醒過來一樣高呼她的名字,他抬起她的下頷,她眼中的汪洋已經從深邃的眼眶中溢了出來。
「那是母親對我的期望,也是她最後留給我的事物,不過位高權重的您大概不會在意這些吧。」即使如此她的聲音卻並未顫抖,那是她在外面經歷了足以將她的一切破碎殆盡的生活後獲得的扭曲。她仍記得自己來到這裡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母親的事哭泣,也不是為了渴求慰藉,那麼她就不會摘下那殘破的冰之面具。
她闔上雙眼,將父親的手撥開,調整自己的狀態:「這些都不是重點,我只是想告訴你狼狐傷害到我身邊重要的的人了。」
「這樣啊。」凪淡淡地從口中吐出簡短的幾個字,宛如秋天飄盪的落葉。
「您果然不會改變呢。」她的臉頰上泛起一股似是放棄了的笑意。
「西風對誰都一視同仁,我們不能僅僅因為犧牲者是認識的人就改變應被犧牲的人。」他冷淡的話語又讓本就寒冷的大廳添上一分寒意。
「就因為這樣要對母親、對至今為止曾追隨我們的人們見死不救嗎?」她握緊拳頭,尖銳的指甲刺進她雪白如脂的肌膚。
「那妳打算殺了別人的母親,或是他們的孩子嗎?」還沒待她說完,猝不及防的回擊就讓她無言以對,她自然有辦法和他辯論,但她還記得自己的目的,她甚至猜想父親的對話便是為了要考驗她,並奪取話題的流向。
「妳也是這樣想吧?『至高詛咒之魂』?」
彷彿這句話已在他的喉頭蟄伏許久,此刻機會到來,凪便戲謔地勾起嘴角,對著大廳無人的一角問道。
「請問您在跟什麼說話?」她像是看瘋子一樣瞪著她的父親。
凪回過頭看了看她,那令人不快的笑意表露於色:「不是妳帶來的嗎?那個神明詛咒的集合體,想必是透過可能性的共有對妳進行觀測的吧。」
「您到底在說什麼……」她看向什麼都沒有的牆邊,即使是熟悉怪異的她也沒有察覺到什麼異常,下意識地覺得這齣鬧劇就是父親在耍著她玩。
「我很認真的在與您談話,請您收起那些無聊的瘋狂。」她慍怒雖不形於色,卻氣勢凌厲,宛如暴雪。
「綾啊,這個世界裡有些比神靈,比西風還要強大的存在,他們只是對我們漠不關心,因此不曾出現在我們的視野當中,但他們只要輕輕揮動手指,就能將我們花費數千年建立起的文明摧毀殆盡,在那裡的就是這樣的一種存在。只不過妳的體內混了太多人類的血,因此無法看見而已。」
凪像個看見神啟的信徒揮舞雙手,銀色的長髮如怒濤般湧動。而她只能在一旁發楞,她知道進入這個狀態的凪無法和常人溝通。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們現在都無法傷害彼此,但是人類的力量可沒有妳想的那麼脆弱。」
真是無趣呢,你們只不過是無意義的殘影,連心也不存在的空殼。
「你是不是在內心想著如此弱小的存在又有什麼能力改變一切?『祈願』的力量可是很可怕的。妳就好好等待吧。」他銀白色的瞳孔似是能跨越次元,視線如銀針扎進我的眼中,實在是令人不快的人類。
「不過別誤會了,我們並不是要向妳復仇,月之一族對葦之一族的復仇早已結束,我們更沒有理由對被陷害的妳報復,只不過是想向身處高位的那位大人傳達人類不是她所想的那種沒有可能性的生物。」他的視線轉向中央的光球,彷彿望得更高就能看見那位不存在的神明一樣。
你們人類的自作主張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到頭來只不過是力量的較量,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只是想要實現和沙耶之間的約定,或許在那之後,我就會消失了也說不定,但這樣又如何?無盡的輪迴、無盡的痛楚,那麼存在於世界之中,又有什麼意義呢?
無數次的努力,換來的卻是碎成粉末的期望與自信。身旁的人類不斷透過努力這一謊言得到自己想要的事物,那璀璨無比的珍寶,而什麼都得不到的自己唯有加倍努力,責怪自己,燒毀過去建立的一切,最終什麼都沒有改變,走向崩解,這就是我所觀測的世界。
一切都是成功的人錯誤地將努力與回報連接,這只不過是他們妄自訂下的法則,是最為惡劣的自我滿足與精神勝利,他們從未想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們不斷透過積極向上的行為來欺騙自己,欺騙他人,把命運視而不見,對看清一切的智者們進行批鬥,世界也因此陷入了努力積極的恐慌之中,不努力便是失敗的象徵。
人們監視彼此,關閉感官,將所有罪責與成功歸因於努力。
殺死舊世代的神,最終又創造出新世代的神,人類就是如此脆弱無依,在無意義之中創造出虛妄的意義,到現在我還是沒能從中找任何意義。
從遙遠的過去到現在,唯有當那份胸口的熾熱爆發而出的瞬間,我才能從無色彩的世界當中察覺到某種不同於這個世界的某物,那肯定是這個世界最後的奇蹟,也是我唯一想去理解的事物。只是人類已經逐漸失去這樣的力量,也許這份執念也會隨之沉沒在人類發展的洪流之中,不會發出一點聲響。
凪像是蛻皮一樣解除如神附體般的狀態,並將頭髮梳理得平直體面,他側過頭看向她,聲音有些疲憊:「綾,這次我是不會給妳協助的,因為狼狐的傳說不能就這樣完結。恐怕那是世界上最後一隻狼狐了,必須要給牠一個應有的結局,如果由我們去處哩,那只不過是毫無理由的暴殄。」
「真的不行嗎……父親大人。」為了不違背與優一之間的諾言,她願意說出她一直不想說出口的稱呼。
「不行。」凪的語氣像是午夜的鐘聲堅定。
「拜託了,父親大人。」她不願讓任何人看見這副姿態,羞恥心讓她的雙頰染上紅暈。
「不行。」鐘聲再次敲響,而這次更像是一記警鐘。
她突然跪了下來,走投無路的她將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籌碼一口氣攤在盤面上:「我什麼都願意做,就算要如您所規劃的,成為政治聯姻的犧牲品,我也願意。」
為了不要讓重要的人受傷,她願意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將雙手向前合攏,那是最能讓對方滿足征服欲的跪姿。
她在黑白相間的石磚上像是枚棋子一樣,只是小兵是無法吃掉正前方的國王的。
凪雙手抱胸,他一開口,肅穆的氣氛立刻充滿整座大廳,那是她自幼以來印象中的父親。
「綾,我不是這樣教育妳的吧,和別人交換條件的時候要給予對方益處,讓對方主動靠近,而不是拿理所當然的事物去請求對方。再者,乞求的行為不是我們月夜見家該做的。」
「說到底我也不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只不過個備品,花嵐最近也逐漸超越當時的我,最後會繼承月夜見家的吧。」
跪在地上的她顯得特別渺小,連同話語也快成為一抹無聲的漣漪。
凪沒有答話,只是看著她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我一直想問您,如果風見崎的慘案沒有發生,您會放我自由嗎?」
凪卸下嚴肅的面容,伴隨著他似乎有意隱藏的輕嘆。
「西風從來不會對錯過的選擇進行揣測,畢竟同一陣風不會吹過同一個地方,所以我不會回答你的問題。」
「我想也是呢。」她自嘲地笑道
「但有件事我可以回答妳,妳是我所有孩子當中,我最喜歡的一個。」意外的話語讓她頓時嚥下將要說出口的譏諷。
「還有別的事嗎?我差不多要開會了。」凪看了看手錶,再望向八角形的木門。
厚重的大門應聲而開,高跟鞋跟踩在大理石的地板上發出刺耳的響聲,像是魔鬼的腳步聲。喀噠喀噠規律的腳步聲像是加速的節拍器朝她進逼,一股恐懼從她的心中竄出,接著那股朝她而來的劍鋒從她身旁穿過,彷彿未曾注意到她一樣。穿著黑西裝的女性來到凪身邊,用咄咄逼人的話音向凪說明接下來的行程。
當他們踏著不同的腳步聲離去之時,凪不忘回過頭望向那個無人的角落。
「這裡也沒什麼好看的了吧,妳也該離開了。」
我不想聽從他的指示,因而在此駐足,無法確認自我的她也在這裡,眼中的汪洋沒有一絲光彩,她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會如此為優一著想?她的記憶和自我一樣粉碎殆盡,我看不見。或許正是如此,她才會執著於優一,卻又無法接受他吧。
她再次開口,像是朝著樹洞中懺悔一樣,在這個如洞一般空虛的大廳中述說自己的罪。
「對於狼狐你我知道的差不了多少,那並不是致命的怪異,處理起來卻也是最麻煩的。我一直都是理論家,即使成功抓到狼狐,又要怎麼和牠交談,懇請牠把自信還給你呢?這次和閉境不同,不能鑽漏洞來顛覆世界,僅僅只是單純要和騙子交涉,但這種事又該如何成功?都說要幫你解決了,看來我又要再次打破承諾了呢。」
「詛咒的集合體,雖然我看不見妳,但是如果妳那麼強大的話,能不能讓優一恢復成原樣呢?」
我知道她並非只會哀求別人的軟弱之輩,就和她的父親一樣,在做任何行動之前肯定是有所算計,她故作脆弱的舉動也是為了什麼吧,我沒有回應她,只是獨留她的話語在虛空中迴盪。我對她頓時產生了興趣,她為了目的,將自身的價值一次次打碎,我十分好奇最後的她會是多麼破碎而美麗的模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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