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一覺醒來，就被趕出了長樂宮。莊太后吩咐，妍妃懷的是男胎，不容有失。穩婆和太醫向來不住宮中。皇宮偌大，若待妍妃作動才請人進宮，得等上許久，所以莊太后安排他們在長樂宮短住。妍妃有孕，固然不懼私通之嫌。太醫住在前院，東配殿亦在前院，我自然不可再住。後殿是妍妃的產房，我也住不得，當真無處可去。
懿旨宣布，讓我暫住坤寧宮。坤寧宮是皇后的住處，新晉妃嬪都還未覲見皇后，不想我竟要與她同住。
我帶同侍婢前往坤寧宮晉見皇后。進殿後，我細細打量，看見皇后身着正黃色大衫和深青色霞帔，上頭還繡了金雲霞龍紋[1]，非常端莊大氣。
我收起打量的目光，恭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禮[2]。她眼神流露出訝異，但又旋即平復下來，安然受禮。禮畢，她才開口：「又不是六宮覲見的日子，不用行這麼大的禮。你辛苦了，快坐下吧。」
我緩緩坐下，嘴上柔順地答：「今天是臣妾初見娘娘，行大禮也是應當的。」
她微笑應：「呵，祁御女當真有禮，也識大體。」她讓人安置我的侍婢，然後對我說：「宮內許多地方正重新修葺，不宜居住。當初莊太后讓你住長樂宮，本宮也不好逆她意要你搬走。本宮想着，坤寧宮還算寬敞，能借你小住，才作此安排。」
我客氣地道謝，無意中發現她宮內有不少書籍。我隨口說：「娘娘宮裡放滿了書卷典籍，真是博學多才。」
她對我的恭維並未謙謝，反而認真誡喻：「其實女子亦該多讀書以明明德[3]
。你若得空，也可過來讀讀四書，本宮很樂意給你解惑。」
我雖稱不上是儒學專家，但也早就學過四書五經，才不用她教。我細看她的書櫃，發現除了些基礎的儒生讀物，更有《孔子家語》[4] 、《管子》[5]之類的冷門書籍，甚至有《遼史》[6]、《金史》[7] 等外族史書。我情不自禁走近書櫃，指着其中的《鹽鐵論》[8]，問：「臣妾愚鈍，讀過四書五經等書，卻不知這是⋯⋯」
皇后走近，給我解說：「這是西漢時，眾大臣對廢除官營鹽鐵的議論記載。」然後又看着我，笑說：「時人謂『女子無才便是德』[9]，宮中嬪妃縱然識字，卻少有讀過四書五經的，你真叫本宮刮目相待。」
皇后雖學富五車，但似乎只愛治國經典。我斜眼瞟着書櫃，探問：「娘娘似乎不愛讀詩詞歌賦？」
皇后輕皺眉頭，答道：「《詩經》樂而不淫[10]，雅樂盡美盡善[10]，孰能不愛？今人的詩詞空會雕文織彩，對聖言忘乎所以，何以正心修身[3]？何以為天下國家之用[11]？」
我不熟悉戎國的當代文學，但她當真語出驚人。從前夫子告訴我，儒生為考取功名，少有時間讀雜書，但其實詩人多是科舉出身的官員。我真沒想到，她會如此評價他們。
我驚詫地應：「娘娘洞見卓絕，臣妾自愧不如。但是後宮不得干政，只可惜了娘娘滿腹經典。」
皇后輕笑一聲，然後頗有深意地說：「你說得對，本宮也期盼每個嬪妃都謹記『後妃不可干政』的規矩。」
此時，內侍走進殿內稟報，稱皇帝要召見皇后。內侍還貼心地提示皇后，說皇帝正在批閱奏折，並為國庫的事而苦惱。
皇后看了我一眼，我隨即識趣地告退。我離開前，瞧到皇后執起櫃內的《鹽鐵論》。我疑雲滿腹，為何皇帝處理政事要召見皇后？皇后又為何取走《鹽鐵論》？我想到她宮內那滿目的史書國策，頓時了然於心。難怪方才聊到女子干政，她的態度變得如斯古怪。想來這位皇后，一直是皇帝背後的謀士。我甚至猜測，她打算用官營鹽鐵充盈國庫。
看來，宮內形勢極其複雜。我暗暗記下此事，更下定決心要理清各黨關係。否則，恐怕容易自招禍端，難以活命。
注釋：
1. 參考了《明史》對皇后常服的描寫。
2. 三跪九叩禮：明朝時最大的見面禮儀，多用於覲見皇帝。
3. 取自《大學》。
4. 孔子家語：紀錄了孔子生平和思想的書，但比起《論語》有較大的爭議。
5. 管子：記載了管子主要思想，多數看法認為非管子所著，而是出自多人之手。
6. 遼史：元朝脫脫等人寫成的遼國史書，並列為中國「二十四史」之一。
7. 金史：元朝脫脫等人寫成的金國史書，並列為中國「二十四史」之一。
8. 鹽鐵論：桓寬所寫，記載了西漢時一場鹽鐵會議的對話。
9. 女子無才便是德：出自陳繼儒《安得長者言》。
10. 取自《論語．八佾》。
11. 何以為天下國家之用：取自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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