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風景與大多的人在林寒玉的記憶裡一點也不重要，模糊得像鏡花水月，他只牢牢記住了師尊逍遙子與師兄謝明心。
謝明心由小孩長成少年，再長成青年的模樣，師兄弟倆一直形影不離。這位師兄的一言一行，一動一靜都烙在他的心上，都是暖的。
時光流逝，歲月靜好。
直至一次到一處地下暗河洞窟除妖，魚頭人身的精怪臨死前忽地迸發一身妖力，把正要補上一劍的謝明心震暈了，骯髒的妖血隨著狂亂的動作四濺。
林寒玉躲避時，肌膚仍是濺上了數點，登時痛入骨髓，一陣煩悶欲嘔，焦躁地捻著青白火焰要灼個乾淨，一手勉強御劍護著謝明心。
那魚人精怪正要咬碎兩人拼個同歸於盡，閃著寒芒的牙齒愈靠愈近，卻忽地被一個黑影擋住。
「誰也別想傷我徒兒！」逍遙子本來在洞口守著，見狀直撲過來，像老母雞護著小雞一樣，一手攬著兩人，人類那脆弱的背脊挨了魚怪一咬，撕下了一大片肉，露出了白森森的脊樑骨，裡面裹著的靈筋也撕裂了。
逍遙子臉色剎時蒼白，仍插劍轉身一刺！
劍刺中了魚嘴，可是他的那條手臂也被咬住了。
魚怪癲狂地甩著頭，拖著人踉蹌跌入背後的急流裡。
林寒玉雖已習慣維持著人形，骨子裡的傲氣卻總讓他想：無論是凡人還是修真者，都不過是脆弱的生靈。
人的外殼是軟的，內臟也是軟綿綿的一團，很容易受傷流血，最硬也不過骨頭，卻連寒玉的萬分之一也及不上。
人活不長，很快就萎縮得走了樣，變成一抷泥土。
他曾冷眼旁觀兩軍交戰死傷無數，也曾看著帝王追尋永生卻仍垂垂老去，一向不為所動，可是眼看著逍遙子受傷落入河裡，明明他的師尊不過也是個人類，他卻無法再如以往那樣漠然以對。
「師尊！」林寒玉淒厲地叫了一聲，握了劍，縱身躍進了冰冷的暗河裡。
玄冰寒玉從來就不是招福的玉石。那是天下間至寒至剛之物，與共生的玄冰焰一樣，辟邪，卻又天生注定不祥，是帶著冷洌殺意的。
畫面忽地只剩下了青白色的火，無窮無盡地蔓延開去，見什麼燒什麼——水草、魚蝦、河床的白骨、溺斃而化的水鬼、匿藏在水深處的龐大水怪，無一倖免，燒得連灰燼也沒留下。
林寒玉在河裡追趕魚怪，毫不留情地放任玄冰焰肆意燒灼他物，自然連自己也灼痛了，但與從心深處遽然升起的疼痛相比，他覺得算不了什麼。
他手裡那把普通的靈劍承受著玄冰寒玉千萬年來首次震怒和悲痛，經過玄冰焰和河水無情地反覆淬煉，完全剔除了雜質，重新塑形，成了他的本命靈劍「玉川」。
他把他師父搶了回來，一劍捅了精怪，燒成了灰燼。
逍遙子滿身是血，在水裡痛呻一聲，虛弱地道：「收一收你的暴脾氣……想弒師弒兄嗎？明心……還在那岸上呢。」
林寒玉才發現身上殘餘的玄冰焰灼痛了他師父，倉皇失措，急忙收了回去，又把河面上零落的火苗也都收了，才重新抱緊了人，讓逍遙子挨著河中的一塊石頭喘息。
「咳咳……煉成了本命靈劍啊，很好。可是你造多餘的殺孽了……我不是教過你，每一劍都要無愧於心嗎？你天賦異稟，衝動起來會出大事的……會傷到別人，也會傷到自己。」
「師尊，對不起……」林寒玉哽咽道。「對不起……」
「乖，知道了就好了。師父快死了，只能最後這樣……這樣教教你了。」
「什麼？」林寒玉顫抖著嘴唇，疑惑又恐懼地看向他師父。「師尊……」
「靈筋和右手都斷了，你說的真沒錯，像筷子一樣，喀嚓的就斷了……」
「不是的，不會的……」
逍遙子苦笑著動了動左手，拉著林寒玉摸向自己的小腹。
那裡破了一個大洞，是被魚怪拽下水時撞在石頭上了，裡面的金丹裂了，血也流了極多，明眼人一看就活不成了。
「咳咳……沒救啦。把我丟進河裡吧，要是明心看到了，一定很難過。」
「不要。」林寒玉倔強地反駁。「師尊說過，有一天會羽化飛昇的。」
「傻徒弟，我騙你的。為師……太懶，又貪戀世間良辰美景，成不了仙的。」逍遙子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這拼命麼……一點都不聰明。可是……我不後悔。」
謝明心三天後才醒來，發現整條河都結成了冰。
他心裡不安，沿著冰面一路尋去，卻看到冰下隱約有團人影，看清楚了，竟是林寒玉，蜷曲著躲在冰裡，旁邊是逍遙子殘缺不全的屍體。
他幾乎以為兩人都死了，拼命鑿開冰才發現林寒玉還活著，只是滿身污血，臉色灰敗，目光呆滯，怕是三天以來守在屍體旁，被血腥和屍氣沾染到了。
謝明心一時顧不得喪師之痛，怕連師弟也就此沒了，把林寒玉緊緊抱在懷裡。
「師弟，師弟！」
林寒玉死死地盯著已經長出許多暗色血斑的屍首，默然好一會，才木然地問師兄：「師尊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師弟，師尊的確走了。」謝明心哽咽道。「你別這樣，師尊在天之靈若是知道了，會難過的。」
林寒玉卻仍固執地詰問，一次再一次。
「為什麼人的軀殼這麼脆弱？」
「為什麼人會死去？」
沒有人能回答他的疑問，包括他最親近的師兄，也只能哭著說著無力的安慰語句。
「為什麼上天給我那麼堅硬的軀殼，不能給我師尊一副同樣的？為什麼我有那麼長的生命，我師尊卻要死？」
為什麼會如此痛苦，如此不公？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林寒玉眼前景象漸漸模糊，聲音低了下來，嘔出一口黑血，昏死過去。5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kZzR5yf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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