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爱可夺
在他梦中,她喋喋不休,不似这一生精明威严的模样。
“爱能杀人。”她柔声道,笑容甜蜜,端端望着他。他坐在白沙上,感阳光洒满半面,温暖如人世,而另一半浸没影中,又寂然若冥府了。
他也笑。
“怎么,婆舍狸斯……”他道:“什么爱曾杀了你么?”
他的眼睛温柔而纯洁;她的神情狡黠而无恼怒。 “啊,是的。”他见她将手扣在鬓旁,轻声道:“你笑话我了,伊兰兹——以为我这一生无爱唯利。但不是的。”
但不是的。她解释的;我因爱而死。
“我因对我妹妹的爱而死了。”她平淡道:“我并不因此而后悔。”
海潮拍岸,他感身体半冰半凉,温和庄重地凝视他,褪去常年的神灵狡猾。他握着她的手,十分珍重道:“我理解。”他迎海浪说:“我后悔我没早些这样做——在我死的时候……”
潮声替他说这句话,咽下他的苦涩。在我死的时候,那恐怕是因为懦弱和无能了。
她没有回答,回握住他的手,那触感同海潮声音全然混为一体,如歌似幻,令他朦胧欲睡。她前倾身子,将头靠在他的额上,对他呢喃此语,仿佛诉说秘密:
“——爱恨交织,只使人陷入疯狂。”她向他道:“譬如输掉战役。那自然是烦闷而可耻的,却不夺去你性命。”
月日水火地壤宫。金文数粮虫花木。
喜智、恨力。
哀念爱。
“……创世十言。”他喃喃道,她微笑,复言:“爱。”她重复,将这词语送给他,像是份最后的礼物:“只有这最后一物,至纯的爱,会带来真正的死亡。”
美丽而宁静。她承诺他;他的眼泪划过她的嘴唇,那泪水听她催促:该走了。她该走了,他也该走了。分别的潮声将带走灵魂。活人去这一边,亡魂去那一边。
“很遗憾我们好不容易相见却这样快分别了,伊兰兹。”她极安静地望着他,几乎看不出悲喜,只有眼底的哀伤透出真相:“等待一千年不是太难,也不是太简单。”
他怔怔地望着她,最末却笑了。 “也许没那么坏。”他低头去抹眼泪,故作轻松道:“为何环月会认为一个人想见到一千年前的故人——也许她们曾过得幸福。但这幸福……”
这幸福太轻了,不是吗?和这一切的沉沉重压相比?跟生命无可阻挡的浪潮相比,何人的幸福和悲剧,何人的生命和死亡有任何重量?
“不。”她捧起他的脸:“你不明白,伊兰兹。”
他忽然完全地看见了她的脸。
一张他永远无法忘记的脸;镌刻了那南方海岸一生的美丽朝夕。她的头发如此白,在阳光中白得像雪。眼泪的坠落中,他看见河谷宁谧,宫殿的纹理如刀撬开他的头颅。一生来去,他最后记得,最后看见,只有面前这瞬间的容颜。
“爱杀死了我。”她说道。潮声呜咽,她的声音似海风吹拂:“爱也杀死了你。我们从没复活过。”她抹去他的泪水,将他搀扶起,送他入阴影——那活人的世界中。
“你该走了,伊兰兹。记住:君王殿下埋着王。每间房都通坟室。”她说。他已站在阴影中,不能看见她的样子,只能感到她步步走入海里。
你知道,伊兰兹。他听她的声音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会从北方乘船,来到这里。我不会死在天火中——如同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去争夺名利,饮下了龙王的血。但无论怎么说,我一直觉得,那些我同你一块看守这座地宫的日子,是最快乐的;它的脉络再不是恐怖的墓室,而是我们的雕塑。
他跪下身,捂住脸,在这黑暗,阴沉的活人的世界里。
我的爱人——但力量杀死了爱。
而爱杀死了生命……
“创世十言”是幼儿的摇篮曲,却显然不是每个孩子在遗忘前明白了它。
他弯腰捂住口鼻,抑制浑身渴干新呼吸的欲望。屋外冷雨如注,额头上汗珠滑落,时间如针。那男人入内瞬间,他仿佛置身巨兽泥沼之中,同死肉骸骨一同溺毙淤泥之下,秽物入口鼻,令他极欲呕吐。屋内空气之重,如梦似幻,他的膝盖颤抖不已,手指需扣窗棱,方不下跪。
“啊,啊,啊——”厄德里俄斯呻吟起来。她亦是冷汗满身,一夜挣扎后再无力气,口中呢喃,似牙牙学语儿童,渴求何物不得,亦无法言说,挣扎许久,终于哭泣出声。
伊兰兹方廷用力闭眼,刺痛眼瞥见这男人裸露皮肤上海漫伤痕,又见那渗血断肢,不由眼泪零落,自己也不知为何——若他曾经认识此人,如今也必是隔世般陌生了。他不能从布满伤痕,须发浓密的脸上认出任何痕迹。
爱能杀人。 他听有谁同他说,头痛欲裂。
厄德里俄斯大哭;他认识她近三十年,不曾见她一次如此张放的悲痛,仿佛何事无法挽回,也因此不计后果了。血盆倾倒,蓬撒地面,她那紧绷的腹部亦是摇晃,血液红黑相间,渗出身下。
卡涅琳恩去拦这男人——他仍比她高,骨架宽大,但俨然如风中残烛,她却反被他狠命又笨拙地推了一下。她后退一步,似是下意识举动,又像是嫌他脏。
他俯身,用那只无手的臂去抱这女人,肉磨在她的腿上。厄德里俄斯近望他一眼,更眼泪如注,口不成言,既痛又惊,用手去抚摸他脸上的泥泞血污。
“终于……终于见到了……”她哀哀哭道:“我的,我的……”
她痛得抽搐,终于说不出话。那无手男人亦是身体倾倒,力不从心,跪在床上。她抱着他,哭泣喃喃。我的;我的;我的。
伊兰兹……
伊兰兹方廷轻轻撇头,竟望见厄德里俄斯在用远光看他,示意枕下。他睁大眼,见她痛苦面容,眼泪滑落,室内噪杂纷乱,受哀痛撕裂,他不辨真假,只见她口型微动:刀。伊兰兹,刀。
他浑身颤抖。
“把他弄出去,或者绑起来。”卡涅琳恩命令道,那两士兵却也僵硬失神,半晌不动。拉斯蒂加复要扶起母亲,身体摇晃,卡涅琳恩见状,终于抬起手。
“等一下。”他出声,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等一下。”
伊兰兹方廷上前,面上涕泗横流,状似惊恐,如鼓起全部运气,看向女儿,跪在床前:“女儿,让他试试吧。这血是不是他的?”他声音颤抖:“若没这血,你母亲早已血尽而亡了。求你了,大人——”
他向她俯下头颅,嘴中不停念:“这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卡涅琳恩,求求你。”
她瞪视他。余光中,他见她手中上那手套膨起,似将要被何物切破,最末,空气终于一振,仿佛琴弦之响,有人似笑了一声;他感到极冷。她咬牙,终于点了头。
有片刻,他难以置信,直到那男人哑声道:“送她进浴室里。”他转头,看向他,听他说:“放些热水,让她浸在我的血里。”他朦胧点头,却见那两'鬣犬'士兵先动。
“别过来!”那男人低吼一声。
伊兰兹方廷踉跄到床的另一边,地上密布黑血,黏稠难行。他抱起厄德里俄斯,摸到她身体冰冷。她仍动着嘴唇:伊兰兹。她说:刀。他掉眼泪,已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俯身到她耳畔,仿佛吻了吻她,颤声道:在。
她艰难一笑。他推开浴室之门,跪在浴缸中,开始放水——起先水冷,砸在他背上,不久便暖了。他跪着,不敢压着她的肚子,感她浑身抽搐。外头,他听那男人说:“给我把刀,卡涅琳恩。”
她冷声回:“自己咬吧。”
伊兰兹方廷怀中的刀割着他的腰腹。那男人不再说什么,转而入内。他抬头,见浴室之门关上,四周雨天的昏暗里,那男人的绿眼幽幽望着他。
伊兰兹方廷缓缓举起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复从怀中那把刀。他见那男人的眼神微微一动,片刻,竟对他笑了,纵使出现在那烧伤的脸上,依旧温和而平静,深带感激。他朝他微微点头,沉重行到浴缸边,身已经跪下,看池中女人,面容凝固,复转头,将脸伸入盥盆中,残臂撑着边缘。
他抬起头,冷水四溅。
其景若幻:也许他真出幻觉了。伊兰兹方廷看见,这一池水落到他脸上,似乎冲掉了那火的痕迹。他洁了面,又到他面前,示意他手上的刀,伸出手臂。伊兰兹方廷咬牙,举刀重切在臂上,腕上,又添几道深伤,血如泉喷。他将整只手没入温水中,黑纹散开,飘逸不绝。
“拉斯蒂加,你……”伊兰兹方廷跪在池中,抬头望他,却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只盯着那女人。
厄德里俄斯头靠水边,眼神朦胧,碎发贴面。她抬眼,勉力望了他一眼,嘴唇微张。温水自龙头放出,声响汩汩,只听破水一声,她摇晃抬起手臂,去碰他的脸。
这男人低下头,覆上她的唇。她张臂抱住他,两人拥吻一处,难舍难分。伊兰兹方廷看厄德里俄斯的眼泪氤氲热气中,她那抱着男人的手亦因阵痛颤抖。她向他抬起手,泪如雨下:刀。
伊兰兹方廷哑口无言,受惊如痴,握刀在手不能动弹,许久,听厄德里俄斯一声痛呼。他赶忙低头,去看她的股沟。血仍在放,逐渐已浓黑不清。他喃喃道:“放轻松,放轻松。”复伸手去按摩她的髋部。他吞咽唾沫,缓慢伸手进那甬道内,勉力摸索。
她靠在那男人的怀里;心脏的位置。
“快了,厄德里俄斯。”伊兰兹方廷颤声道:“开了,用些力……对不起,但用些力……”
他抬头,见她笑了;汗水淋漓,眼角含泪,却仍在笑。她对他摇了摇头,道:“没关系,伊兰兹。谢谢你。”她笑笑:“不痛了,很快就可以了。”
她向他伸出手。谢谢你。她道:刀。
“每一个房间都通往墓室——你记得吗,伊兰兹?”
她对他说。他摇摇头,头脑昏沉。
“我们一起做的地图。我们标记了每一处房间。”她仍在说:“每一个房间都通往墓室……”
时间似过得极慢,又极快。他说不出他在那跪了多久,皮肤已没在那深黑的血中起皱,听水声郁郁,血散沙逸,面前,那一对女人和男人拥抱在一起,他迷蒙一望,深感自己在注视洞窟深处的雕塑。
他拿那只断臂轻轻抚摸女人的肚子,烂肉磨过皮肤,唇角张合,似要说什么。
伊兰兹方廷望向地面。黑血满溢处,其下纹理可见。他深深望去,回忆解离又聚散,视线动处,那线条也清明,如他曾自己以手绘制。
“……起来吧。”他转头,见那男人垂首在浴池边,双臂已无力抬起,低声向他说:“你长浸在这血里,皮肤会受腐蚀。”
他摇摇头,腿脚也麻木,复伸手入水下,轻轻按揉那女人的腿,声音温柔,道:“用些力,厄德里俄斯,已经能摸到孩子的头了……”
他打了个颤,见那男人也抬起头,迷蒙哀愁地望着他。他见他嘴唇一动,却无言可说,只动着膝盖,向他挪移来,每步都艰辛。
“宝宝。”伊兰兹方廷勉力一笑,眼带泪水:“宝宝要出生了,厄德里俄斯……”
宝宝。
破损唇瓣张开,瓷震玉响,伊兰兹方廷听那男人摔在地面上。他看他从地上撑起,艰难笨拙,断骨倚着浴池,抬起头,绿眼中水雾朦胧。
“……宝宝。”他说,伸出手,似乎要拥抱这女人,取出这孩子,但手指空荡,唯有肉泥,黑血落池。
拉斯蒂加靠在池边。伊兰兹方廷知他实在失血过多,再能维持了,转手拉起他,使他肩倚台面。
他再抬头,则看见厄德里俄斯半睁着眼,潋滟慈哀地注视他。
“谢谢你,”她轻声道:“伊兰兹。”
他笑以回应;她没再说话,而向后躺去身子;她的身体也几乎空了。无论是血,肉,粮,遗都再不剩一点。她闭上眼,手扶两面,双腿张开。
他见到她脸上的痛苦——但最终,他记得的是她脸上的笑容。无异于奇迹,在这深黑血中,一夜痛苦后,最后的分娩却是至极轻松的。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只带着丝疲倦的微笑。
他摸到那孩子的头。缓慢而刻骨地,它从甬道里没入人世。伊兰兹方廷浑身颤抖,将那婴儿抱在手里。
那婴儿非常轻——轻得像是不存在在那里。他低头看,见那孩子雪一样白的胎毛——既不是淡红色,也不是黑色。
霎那间他颤抖起来。
“我从来不是太喜欢白色……”他朦胧对她说,去抚摸那雪般的白发。
“但我喜欢你的头发。”他说:“我喜欢你的头发……”
他企图说些什么,但难以做到。他打量这孩子的身体,望向四周——没有其余声音;这儿没有,室外没有,似乎那窗外的雨都停了一阵。水中的女人静静躺在那,地上的男人已经不动了,宛如死尸。
他看这孩子的身体,不知该说什么。
“……男孩。”他最终道,双手打战。
母亲已耗尽力气,只手指颤动,地上的男人抬起眼。他亦是奄奄一息,看向那婴儿。
“刀。”伊兰兹方廷听他说。
他去摸索那柄水中的刀。婴儿哭起来,声音极轻,却带回全部声响:雨暴烈而下, 地面血水横流。他哭得那样轻,全然被压下;他看那男人向他伸出断手。伊兰兹方廷犹豫片刻,割断脐带。血水混杂,从他额上滴落,模糊视线。他无时间擦拭,而俯身将这啼哭婴儿送到他臂弯。
他看见这男人嘴唇打颤,久久不言,半晌,只有一道泪水滑落,晕开面上血痕。
“克伦索恩。”他呢喃道:“克伦索恩。”
伊兰兹方廷一怔,复而笑了,颤声道:“这是他的名字?”那男人点头,似已神思涣散,最末才抬眼,艰难望他,道:“多谢你。”他说了两遍,唇带悲怆的微笑,复看向那女人,轻声叫她:“厄德里俄斯。”他声音哀恸,伊兰兹方廷意识到他几看不清了:“厄德里俄斯?”
“她没事。”伊兰兹方廷小声道:“只是累了。”他伸手接过孩子,低声道:“来吧,孩子,到妈妈那儿去——”
他将那婴儿送至母亲怀里。厄德里俄斯手指颤动,双目紧闭,只抚摸孩子柔软的头颅,嘴唇翕动。伊兰兹方廷跪至水中,依极模糊的记忆,去摸索那柔软的肉质物,将其从甬道内取出。
“很幸运,陛下……”他颤抖道:“干净得很……”
“她快来了。”他忽听那男人低声说,气若游丝:“请。”他仰起头,勉力呼吸:“请——请你把我的心挖出来,快些——”
门开了。
那婴儿在母亲胸前,浮在温热黑水上。红影从门前撒进,他抬头,见女儿站在那,身后,两个士兵持剑而立,表情茫然。
他站起身。那男人再不能支撑身体,轰然倒下。伊兰兹方廷脸色煞白,凝视女儿,久久不动。
“伊兰兹。”她温柔地说:“该走了。”
她嘱咐他:“记住,每一个房间,都通向墓室……”
“卡涅琳恩。”王夫追在女儿身后,血水滴落地面,不助道:“刚出生的孩子需要母亲!你这么急匆匆地将这孩子带走,是要去哪?”
他表情急切:“卡涅琳恩,听我一回吧。让孩子跟母亲待一会——”
她抬脚一踹,痛得他抱腹在地上抽搐。
“乖乖呆着,你的孩子现在还死不了。”她冷声道,而后手持襁褓,转身离去,带走那贵族士兵。伊兰兹方廷蜷缩在地许久,直到她身影消失,才起身离开,面容复杂。
他走回那房门前,见前日见过的那红发士兵冷面而立。两人目光不交,只在他经过她身侧时,听她道:“——现在是最好的时间。”
他身形一顿,看她开口:“你帮了她们,他必然相信你。孩子出生,他也该放心了。”她目不斜视,道:“需要刀么?”
他沉默许久,最末,勉力笑道:“不用,我有一把,长官。”他点点头:“我去了。”
伊兰兹方廷入内,复推开浴室门:水流已停,空气渐冷。他面前,那男人靠在浴池边,身体脱力,头颅垂下,伤口无血渗,似乎业已流干。
那女人抱着他。她坐在浴池中,赤身裸体,手臂环过他胸前,那柄刀赫然在手,轻扣在心。伊兰兹方廷双手垂下,见她绿眼睁开,面无表情,唯有泪水不停。
“你若做不到,我便来帮你,厄德里俄斯。”他柔声道,走向她,伸出手:“这要点力气,你太累了。”
伊兰兹方廷走到浴池边,跪在她身前,见她抬起脸,眼中无神。她轻动刀柄,将刀尖指向那男人的胸口。这匕首,是坦提莉丝大公送与儿子的礼物,锋利无双,她双手用力,尽管力微,仍刺破皮肤,血复重流。
血没过女人的手指,声音微弱而如海潮。伊兰兹方廷闭眼,不忍注视。
“……迦林……”那声音喃喃道。
匕首跌落于地,他只听一声哭叫,他再睁眼,便是她惶然若碎的面孔。厄德里俄斯用手去堵那伤口,血漫指尖。他看她泪如雨下,面目极哀极痛,夹杂歉疚,哭道: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她大哭,不知向谁道歉:“对不起。我做不到。”
她紧紧搂着这男人,仿佛要将他镶进自己身体里。伊兰兹方廷伸手,拿起那柄刀,她连连摇头,哽咽道:“不要。伊兰兹——”她抬手来握那刀刃:“我舍不得。”
她摇着头,似难以置信,又终似解脱,喃喃道:她舍不得。
他将刀收回怀中,眼望她破碎心伤的模样,哀伤地笑了笑,在地上的瓷砖上画起纹路:她怔怔看着。那纹路极复杂,似用手指画一幅人眼不见的画,他却画得轻巧容易,仿佛曾绘制一万遍。最末,伊兰兹方廷抬手,只听地面轻响机节,一道裂缝,在他脚边缓缓而开。
黑暗望向二人。地宫的热风从地底传出,内有猩红幽冥,黑暗昭昭。无人言语,直到他起身。
她看着他。伊兰兹方廷笑,伸出手:“来吧,陛下。”
厄德里俄斯望着他,缓缓摇头。 “为什么,”她轻声道:“伊兰兹?”
他勉力笑了笑。周遭的白瓶反着光——两天前,他已将这些血摆在了这。衣柜里是拐杖和外袍。
“因为我会做一样的事。”他说道,眼泪滑落。
“这边,伊兰兹。”她说,在他前方:“这就是你说的那条河。”
像所有的河它落下山崖——只是,它所落的,是一座地下山崖。
蓝灯点燃,地下空气稀薄,仰天望去,闷热空中唯有星点深红,如同猩红之星,点缀在夜空中。他感到排山倒海似的疲倦:他已经近一天一夜没合眼,腹中饥饿,思绪紧绷。背上那男人尽管空留骨架,也依然沉重难忍。他仍步步前行,摸索石壁,不时回身,搀扶身后那白衣女人。她刚生产完毕,腹痛难耐,一步一行都艰难,一言不发,半是因为痛苦,而另一半,他知道,是因为愧疚。
“这地道通往地宫,可顺地下河出喀朗闵尼斯,在原野上上陆。”他安慰她:“我们这条路更快——您听这水声。”她微微点头,面色苍白,欲言又止。伊兰兹方廷勉强微笑:“到了北方,事情就好了。米涅斯蒙据说正为王兄'复仇'。虽不知真心,也比留在卡涅琳恩身边好……”
他微微一顿,知她担心孩子。伊兰兹方廷柔声道:“别担心那孩子——那是我的孩子。待你们脱险,我就想个办法回都,将那孩子保护起来……”
他去听那河流;但它消失了。伊兰兹方廷心急如焚,面上仍强装镇定。
在哪? 他心想。
婆舍狸斯,那河在哪?
“不,伊兰兹。”他听她哀伤地说:“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你回不去了。”
他低头看她。
这儿。 他听见那声音说。
河流在这,伊兰兹。
一道极微弱的白光照在女王的脸上,他看见她肝肠寸断的泪光:她无可奈何,再难两全。然而他不怪她——他不能怪她。他抬起头,看那白光,看见了她那雪一样的白发。
来啊,伊兰兹! 她对他说道:这儿!那红色的河!
所有的河都会坠下山崖!这儿!
“没关系……”他喃喃说,用力背起背上的男人,牵起她的手:“河就在这,跟我来……”
他拉她下行,踏下久无人踩上的阶梯:千年来,他们还是头一队访客。直下千级,直到最末。他拉她一跳。女人痛得一颤。他们落在河堤上,那地面滚烫,颤抖;一旁,大河涛涛,奔腾咆哮。
女王压抑痛呼,嘶声抽气。他背上,那男人微微动了动。 “他要醒了。”他说,眼神空落,指向前方黑暗:“陛下,顺着这河走,就在尽头,那就是出河口。”伊兰兹方廷颤动嘴唇:“您先走,我马上跟上……”
“伊兰兹。”她痛苦万分地撑着拐杖,声音苦涩:“这孩子……这孩子不是……我和你……”
我知道。 他想说,我知道。但他来不及出口,只听黑暗的另一边,从河流中复来溅水之声,极大极烈。他起先不知是何声音,以为是巨石落水,片刻才明白:那是船落水的声音!
一箭破空而来。
“陛下!”他吼道,松手将身上那男人丢下,复扑倒她,两人落于地面,蜷缩身体,穿越黑暗,顶上飞箭雨落。 '鬣犬'的嗅觉实在了得。他内心暗惊,抬眼却更瞠目结舌:那飞落的剑上竟然带火星,镞上银瓶坠落,散开洁白液体。
火焰骤然亮起,黑暗登时被驱散。 “那儿!”对面登时传来喊声,伊兰兹方廷暗叫不好,见那船顺激流而下,于数百米外停舵,士兵纷纷跳下。
伊兰兹!
那声音说。
河就在这。 他猛然意识到:河就在这!士兵下船,是因为前方就是断崖。
“陛下!”伊兰兹方廷吼道:“请您向前走!马上就到断口了——”
忽然他说不出话:断口。但那要怎么跳?所有的河都坠下山崖。便是有水,也难保其命。他回想起伊莱苦塔的尸首,忽而颤抖。
他正恍神,忽听她笑了。火焰蔓延中,他感到她轻轻拂过他额头上的汗珠,吻了他的面颊一下。她道:“谢谢你,孩子。”
“你完全有权指责我为何将这世界变成如此模样。”他听她说。他半跪原地,看她支起身,不知从何生出的力气,又或许是燃烧其命,撑起了那闭目不醒的男人。血浸湿白袍,厄德里俄斯面容哀伤:“我接受它。我对不起你。”
他愣住了,士兵向三人奔来,热气铺满他的面容。他听那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伊兰兹。
河流在这。他摸索怀中的瓶罐,面露笑容,汗泪交织,喃喃道:“责怪你?”
伊兰兹方廷取出那血瓶,用力向后一掷,又脱下身上着火外袍,扔入水中——蓝火自水面迸发,顺流燃烧,点着正渡河的士兵。他站起身,看自己腹中血火流下,方才知道怀中的匕首刺中了自己。白血沾染他的皮肤,蓝火随之蔓上,他踉跄前行,跳入河中,逆河而去,向那些士兵的方向。那火极蓝极烈,似点燃了空气,水蓝,天红,一时炽热如炼狱,血肉开裂,尖叫四溢,火线追河奔腾,直向远处去。
伊兰兹!
她向他招手:这儿!船还没启航——我们一起走罢。
他可以看见那属于亡魂的明亮海岸,似贯通光明彼岸。伊兰兹方廷抬头,看火焰模糊中,先前放走他的红发士兵冷眼望他,手持长枪,他张开双臂,愿从这炽烈天火中解脱,然而她后退一步,离开那水,血,火,任由他在燃烧中堕落。
“责怪你!”他别无他法,只能从这分崩离析的血肉中呐喊嘶吼:“责怪你!”声音从融肉焦骨中升散盛开,宛如灰烬一舞,至极悲烈。他看见那一夜唐图斯山谷最后的美景,如花光焰中至纯之心魂飞魄散。
“我怎能!”灵魂嘶吼道。
他怎能责怪她?
“兰德克黛因的大女神……”灰烬散泪,枯骨落水;坦提莉丝大公的儿子化作黑骨,随她曾赠与他的匕首一同沉水随沙。她曾爱过的那傲人红发已输火光焰,荡然无存,只余灰烬飘散,喃喃低语:
我怎能怪你?
我的母亲?
尸首倒下:这蓝火竟转瞬可将烧成黑骨,众人都退回岸上,少数随火尖叫伏倒,看河流燃烧,不能渡河。
众士兵随为首将领看去,只见火封四路,对岸难辨人影。 “如何,长官?”一'鬣犬'焦急问。领头沉默片刻,道:“用火箭射。”士兵忧心:'“死了怎么办?殿下说了要活捉。”
头领一言不发,开弓一箭,火海深处传来一声痛呼。 “女王!”士兵惊道。
“继续射。”她道:“女王不必活捉,但要那男人活着。 逼他行动。”
箭雨纷飞,直到最后一滴血也烧干,前路复暗,众人点起腰灯,慎过地河,行到对岸,也不见任何战力人影。头领带两士兵向前,四周望去,直到道路尽头,河流忽断,前路斩绝,人目视其下,唯感头晕目眩,只听水碎声从空洞中传来,地下山之高可从一旁士兵脸上怵色中一见。
头领蹙眉思索。
“长官!”一士兵叫道:“这儿……”
她回头,看身旁一士兵指断崖河岸边一处长箭密集处,一白影飘零于斯。那身体濒临断崖边缘,堪堪不被水流卷积而下,只因身体被长弓钉在原处。
“是女王……”士兵瑟缩道:“如何跟殿下回报?那男人不见了……”
头领沉默片刻,复看地底深黑,无声回复,只有风声寂静。头顶,矿石点点,宛如星空。她吸一口气,迈步向前。
“该叫陛下了。”塔提亚沉声道:“她死了。”
她语气如常,只抬手命令,抹开四周黑暗,河流滚滚,血火飘零:“立马回程,备马搜索入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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