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都
海境
狗随着一个骑青马的女人,穿过大平原。
这女人大约二十七、八岁;比应有的显得更老,又比应已过了的时间显得年轻。她身穿淡蓝色长袍,头戴小帽,脚蹬破旧战靴,手中持一个小盒。皱纹已如沟刻成河一般流入她的额角眉梢,她的笑容却颇年轻,甚至年幼。她有老人似的白发,削在耳旁,金眼如灯,昭示北方血统。
狗跟着她,沿着苔河,过了'白山',淌下四座如林海的山丘宛如行于水上,一路挥开草屑东风,轻快孑孓地向西边去,看道抬起的石台后,若曙光破天,那白色的城墙似地上冰山,春中寒冬,豁现眼前。
女人略微伫马,在梅特鲁腾-扎贡前,面带那孩童似天真明快的笑容,注视这座神秘宏伟的城墙。
狗匍匐于地:她已无四肢,口无良舌,沉默混沌地以四足立在湿润模糊,有如隔世的草野上,看着那白色,略染上天海之蓝的城墙。
'海境墙':全境最古老的大城墙,环绕盖特伊雷什文全境,高耸入云,直比白山,唯鸟可过,站在其后,海不可见,只有潮声入耳,闻者心神涤荡。 。
你知道, 狗抽了抽鼻子,盖特伊雷什文的居民曾是海洋的牧民,逡巡大洋便如牧民驰骋草野。
她听见有人对她说话。那声音说:是这座城墙,让我们变成了土地的奴隶。我们不能去任何地方,因为我们不能失去这城墙后的绝对的安全。但这一切都是多么乏味啊……
阿默黛芬!
狗仰头望天:大平原最末,双鹰盘旋,在空中画出纹样,而她身边那女人张开双臂,发出一声欢呼。她的金眼闪闪发亮,而即使她——这条跪行于地的狗,早已在她那色彩单调的眼中忘记蓝天的真貌,在她沉默口舌和破断气管中忘记如何开口;在她已睡的脑海和被夺取的心中忘记了人间的回忆,她认出了这女人的表情,听懂了她的话。
这古老的建筑——人们通常说它是伟大的。但这女人的眼中并无任何光彩,因赞叹其宏伟而亮起。
“家!”
这女人喊道。这是中北战争结束后的第一年,新晋的'鬣犬皇后'阿默黛芬带盖特伊雷什文将领的骨灰返回'海境墙'。她时年二十八岁,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出生北方的'鬣犬皇后'。她出生'海境'家族,世代以谨慎狡黠闻名,中北战争中持住中立,不曾加入任何一方,此后乘渔翁之利,攫取这一君臣之座,尽管权势已弱,却仍不费一兵一卒而得。
河蜿蜒到她的脚下,在这无河的草地上。狗感到脚掌湿润,那女人却已挥动马鞭,循那河流而去——向着记忆深处。
狗跟随那女人,奋力奔跑。但她老了,骨头松散,四肢无力。她感到某种深邃强烈的饥渴攥住她,而当她看见那女人张开手指上环绕的黑纹,那剧痛只是更贯穿脑海。她忘记了一切,却忘不掉那黑色:那色彩浸入了她的心,而当黑色离她而去, 她的心也一去不返。
她气喘吁吁,停在草地上,看那马奔驰远去,再也跑不动。遥遥,那女人的笑声传来。那蓝衣女人张开双臂,对着那庞大的城墙,喊道:“姐姐!”
狗哼唧起来,鼻头颤动,像是在哭。她仰头呜咽,声音被风敲散,无人回应,令她心伤。狗复而垂首,跪在地面,踏入记忆之河。她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脸。
那女人高兴地笑着。白发风散,金眼如星。 '海境'家族人多相貌锐利,她却始终显得童稚纯真,游离于世。
狗抬起手,抚摸自己皲裂的皮肤,掌上血管如枯树横纹。她扶住自己的颈:割裂的声带,使她再发不出声音。
那女人挥手,人影远去,随她的笑,那高耸的城墙轰然一动,大门缓缓拉开。她奔驰而去,狗卡看着,张开手掌。手的缝隙间,城墙上那渺小人影,仿佛便在掌间。
啊, 她朦胧想到:姐姐已经当妈妈了。我还没来得及……
蓝袍飞散风中,阿默黛芬哈哈大笑。
“姐姐!”她叫:“我回家啦!”
“那男人已有三月未出现过。”一女人坐在花丛中,宣布道。四周,沿破损石墙,各生花圃丝架,有兽样人影隐于其中。围绕这开口说话之人,有数十人睁那灼灼双眸,沉默不语,仰头望她,沐浴石制回廊的火光之中,至于更有多少暗影居民藏于花中,几多黑骨埋于地下,几百,几千,或几万,终于不可数。
“我们焚烧花田,毁坏房屋,破除门禁,打猎野禽。”那女人继续道:“没有人阻止我们。没有人警告我们。那黑影没有来。”
墙上的壁画宛在阴影中获生,丁香芬芳摇曳风中,墙隅的装饰里,那古怪巨兽的纹样俯视她们。黑土下沉,墨般深黑的长虫从土中钻出,掠过她们赤裸胀大的赤脚,肢节沙沙,伴那尚存言语之力的疯人,在这疯城的五月探寻这一现状的意义:那男人没有来。从石头房最高处向下看,越过山林,凭那些被火灼烧过的眼搜寻原野,骑手不见踪影。再没有影子在夕阳西下之时带着那严厉而有几分悲切的眼神看着她们,为她们对那深黑之物不良的嗜好而责怪她们。是的,那男人消失了。因此——
“因此,”那唯一一个说了话,陷于理性疯癫的女人作出结论:“我们自由了。”
狗在夜来香的吹拂中醒来,仿佛那壁画中丁香确实得了神韵。像所有无法表达而精力充沛的动物,她将往常禁锢她的房间凿出不胜数的坑洞,露出其中辛酸的洞窟。筑巢鸟的木窝被她据为己有,四面的虫洞业已人去楼空:这是个太寂寥的沙漠,连虫豸都难以生存。植物不攀到这么高的地方来,而有何理由不迁徙去那眼已可见的绿色山林中呢?所以可能的生命都离去了,留下古老的棉丝和枕絮,狗便在那宽大的床铺中挖出一个洞,好似开采秘密,然后睡在里边,蜷缩着身体,像已经死了。
枕褥上,沙发上,绣着红底白身的木兰。
万岁!万岁!自由! 楼下传来爆鸣声,紧接着一块燃着火球的草堆被扔到她面前来,热风灼烧她的眼角。
狗恼怒地大叫:啊!
底下,那几个丢了火球的肇事者吃吃地笑着:皇后! 她们叉腰,抬手,挥舞手上的火把,叫:下来玩啊!
又一个火团扔上来,狗尖叫一声,四处蹦跳将它熄灭,灰飞四溅,她从窗户中探出身子,愤怒地对着下边的人尖叫:啊!啊!啊! 四处的人看着她的样子,都笑了,彼此说着:我们每个人都失去了很多。 她们说:但她一点魂也不剩下了。
滚烫的火星刺入她的眼中,眼泪酸涩在狗的眼框内打转。她那半黑半白的眼珠映出她所栖息的这个古老宽敞房间内寂静而紧密的摆设,那一处处供两人使用的桌椅茶盏望着她。啊!啊!啊! 她朝下边挥舞拳脚,又在阵阵哄笑声中将手贴在地上,回到那张木床上的大洞中,重新蜷缩起来。
狗已经老了。她住在这房间中,已经两年,第一年的头几个月,还试图扶着墙,在秋日的阳光中于花园中坐一会,听那些会说话的疯人说些不着边际的故事:她们讲各类故事,但最多的,是战争的故事;那是她们的人生。在那沉溺暴乱的人生最后,这些头发花白的吟游诗人将那些被钟爱的故事扩展到极致的地步,比一身更多的血,比死亡更深的痛,胜过攻城机的博大力气孕于肉体中。天马一蹄踏过城池,士兵鏖战登天入地!这么多血。这么痛快的死亡。胜过千百次平庸的沉沦。所有人都很喜欢,暗揣着不安和隐秘争抢来听句句荒诞沉静涌出,几如事实。
狗也听着,直到有一天,那疯人说:“这些庞大的杀手建造了世上最大的建筑,譬如说'海境墙'。”她道:“那是水原第一位大君的防御工事,为抵御诺德的白王——然而它完工,是经由白王的一位封臣。”她解释道:“他背叛了他的君主,投靠了白王,为勋奖他,白王赐予他盖特伊雷什文漫长的海岸,然而他心怀愧疚。”
疯人断言道:“他后悔自己背叛了他的君王,将'海境墙'打造成了一堵赎罪之墙。墙成之人,那封臣扬言,此墙坚不可摧,唯在他的大君归来时,会匍匐陨落。”
狗听后,怒不可遏,与那疯癫的吟游诗人在花丛中扭打起来,花瓣四散,光彩明艳。众人都咧着嘴,模糊道:皇后想家了!皇后想家了! 她气喘吁吁,拖起无力的四肢,沿楼梯盘旋回房。秋天过了,冬天来了,花丛枯萎,疯诗人也消失不见,狗盘踞卧室内,一步不出。春回之时,她已挖出那个床中大洞,深眠其中,像颗不会再度发芽的种子。春过,夏至,秋天再临,狗不出去。
狗老了;她的四肢时常酸痛,视力模糊,头脑比动物更昏沉,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她要死了。不知缘由,狗每思及此,就忍不住哀哀呜咽。但为何如此?难道不只有死去的东西留存最久,永无烦恼,像她从墙中挖出的尸骨?狗不知道。她只是哭。她的喉咙像被锯断一样疼痛,每一字,都是一场死亡,血管在深夜中颤绕如绳,门外,那漆黑的屋主人无情地巡游。
她已命到穷途,常沉溺睡眠,一往十日。睡梦中,她不再痛苦,不再饥饿。狗梦见,她不是睡在这落尘破损的床洞之中,而是睡在这张绣着木兰的床上,阳光温暖,世界更新。床上有人,彼此拥抱着,她们的黑头发,像一条黑色的河,照出了她的命运,而她,确实是一只很小的狗,毛绒温暖,欣然俯卧,睡在这相拥而眠的身体旁。
汪!
一股冲动流过她的脊背——硬要形容,应说是火烧止血时皮肤红肿时的感受;像是有什么动物跳进了她的脊背。阿默黛芬抬头望去,见成行海燕越过白涛汹涌的苔河入海,不由面露微笑,而正是时她的马却忽然抬蹄嘶鸣,险些将她甩下马来。她低头一看,竟见一只毛发脏乱的野狗,正撕咬马的蹄子。战马抬蹄一踹,那狗滚出极远,仍在草地上打滚,不助朝她吠叫。
“这么久没回来,第一件事竟是当着众人的面和狗互吠。”少顷,公爵携着自己的孩子来了,见了妹妹的样子蹙眉。
婆舍狸斯道:“鬣犬是鬣犬,不是狗,阿默黛芬。”
阿默黛芬显得委屈了。 “是它先冲我叫的呀,姐姐。”那狗已经跑了;兴许活不了几天了罢,她心想,收回手,面上复又挂上个难以抑制的笑容,朝婆舍狸斯走去。街道上,人看着手上的木盒,公爵身旁,她的小侄女打量她,瞧她那双大手上零落的黑色,宽肩比她母亲高上一截。众人目视她走到婆舍狸斯面前,而公爵亦抬起金眼,微微将她打量,最末绽开笑容,别处不见,道:
“欢迎回家,阿默黛芬。”姐姐抬手抚摸她的脸,阿默黛芬喜不自胜。婆舍狸斯感慨:“我的小妹妹是'鬣犬皇后'了。”
阿默黛芬一笑,羞赧似乎孩童,轻松道:“其实本该是格莱蒙塔当的。她告病退役,便轮到我了。”她朝婆舍狸斯低下头,似乎还记往日身材更矮时在姐姐荫蔽下的模样:“你知道我对这类事一窍不通,还得请教请教姐姐。”
婆舍狸斯笑而不语,只深深拥抱她。小侄女亦失北地风范,热切望她,道:“姨妈是'鬣犬'啊。”阿默黛芬呵呵笑,摸摸她的头,道:“是。”侄女眨眼:“姨妈真能一跳十米高吗?”婆舍狸斯笑,阿默黛芬略思考一下,道:“平地起跳,十米还真困难……但三四米还是没问题的。”
她说罢便起身想跳,婆舍狸斯赶紧将她压住,手按那木盒,目光严厉,略有斥责,道:“阿默黛芬!”她如梦初醒:她手里还拿着战友的遗骨呢!赶紧三作揖,连连道歉。婆舍狸斯无可奈何,拍了一下她的背,此事便过去了。
侄女目光灼灼地在她身旁:姨妈能跑多快呀?姨妈能搬多少东西?是不是有姨妈在身边,什么坏人都不能欺负我们?阿默黛芬一一回答,她却问题不穷。
两排民众目送公爵。阿默黛芬笑:“姐姐跟领民相处得很好啊。小时候还说,肯定处不来。”
婆舍狸斯目光宠溺,回道:“你不也说,你绝不当军官,还说要叛逃军队,做个流浪游侠。”
侄女兴高采烈,阿默黛芬也满心温暖,忽想起一事,问道:“纳黛莉娅呢?”
城墙的白影已落在身后,三人身前,渐现盖特伊雷什文洁白的港口:这漫长丰饶的海岸线是'海境墙'真正的墙内明珠,阿默黛芬已将其想念,然而姐姐面上浮现的阴郁又如同白璧一污。
她见她面色一暗。
“她在孛林工作,不打算回来。”婆舍狸斯轻笑:“她很喜欢那,我猜。”
阿默黛芬沉默一会。她手中那盒子似变沉了,更生出别样重量,仿佛她曾握住的手。
“我猜她也不怎么喜欢我。”她苦笑一下。只此一瞬,那孩童般的天真才从她脸上消去了。婆舍狸斯一言不发,三人脚步柔和,复向那海岸走去。
姐姐?
狗醒来,那一缕困惑而脆弱的残音已离去,留她在无蚊虫的寂静中蜷缩身体。透四处洞窟,风中湿气如动草的轻抚,划过她的皮毛。她那不加梳理,早已长延的灰白头发披在肩膀上。她起身前往,见黑暗中明光已熄,水汽似空中浮灵,变幻漂浮,昭示何处天雨。循醒时唯一的念想,搀扶四处碎散的扶手座椅,爬行到窗棱边,朝夜空询问这渴望的来处。
香气刺骨使泪流。狗饿了。这是她醒时唯一的念想,人人不差。因此,平心而论,每个人都是睡得很多的,因在醒时那愿望已被永远剥夺。她们的鼻腔忘记饱腹的香味,脏器在日渐复加的饥饿中空洞退行,直至她们变成一张平纸。
风从南方来,花丛一动,香气如哭,狗引颈长嚎,打翻四周家具,在地上抓挠翻滚。她撕咬自己的手臂,口中似有魔涌动,嘶吼那不再来的声音:血!血!血!
这样多的血,像山泉之崩,河流之奔,像那漆黑湖畔人对心的自问:我是什么?我是我么?我注定崩塌? 答案随那湖水上流天际成云获答,一簇眼前,解惑即丧失:我即混沌!
狗捶打地面,一半身体阻止另一半身体。她殴打自己,直到那一半身体服帖,她打开门,四肢并用,奔驰下楼,环城而走——疯城寂静,无雨天空中传来淅沥雨声,房门微开,内里似乎空无一人。
狗奔到门口:没有守卫。山城空荡,无囚人,无守卫,无主人,似所有人都已离开,再建新城。白发垂落,她听见山底传来喧哗声。她的眼看见光。
狗奔驰而去,跌倒滚落,但锲而不舍,因那莫大的欲望和血香在呼唤她。
但为何饥饿的渴望会催生泪水?那破碎的泪水分散风中,被落在身后。狗哀哀哭泣。
姐姐……
她落下云门,城中火光穿行,隐有欢声大笑。她匍匐地面,火浮现她眼中,她深深望了一眼,向城外荒野奔行而去。
狗嘶吼。她已化身为一只衰老,孤注一掷的捕猎者,她能闻到那血的来源,正在风的源头,奄奄一息。
阿默黛芬原不适合当'鬣犬皇后'不是个秘密。人尽皆知。她在领导和统筹方面的致命缺陷令她甚至不擅长统御自己,当在新兵时便屡犯军规,因要私自出行。
她喜欢放任自由。
回了海境领,大门频繁开放,为她忽然产生的旷野思乡情。另些时候她消失于海岸线边,一去数天,回程时在集市上乱窜,询摊以那些古怪幼稚的问题。自送还骨灰于领地,新任'皇后'还从未去家属处问候,或公开发表慰问声明,以她之见,她认为在战友魂去床榻前流过的眼泪,感受过的辛酸,难被重现第二次,自不愿意做出假模样。
且还骨家人,对'鬣犬'而言,本身就颇不寻常。初到部队之时,阿默黛芬与格莱蒙塔熟识,原因无它,只因为唯此二人需与通信家人,节假返乡,常成双在其余士兵的注视下出外,如此才知彼此姓名——大抵对阿默黛芬来说尤其如此,她直长到二十七、八岁,还不喜记忆余人姓名出生。
对其余士兵而言,家人已像是不存在。
河 蜿蜒而去,冷风拂面,吹开颈前衣襟,露出完好无伤的喉咙。她手握酒瓶,眯眼向前望去,河流深处,记忆模糊。她颤抖手臂,抬起酒瓶,复向前略走几步,见一巨大白骨横呈草野上。阿默黛芬抬手抚摸它如钢骨殖,心下哀凉,听身后声音呼唤,道:“妹妹。”
她回头;那白骨消散,唯余草野风动。她手握黑瓶,看婆舍狸斯步步走近。
“我听说你带彭赛彭斯出来游玩,”姐姐微笑,略带指责:“却是自己来荒原上喝酒了。”
眼泪从她已有黑纹的眼中滑落,像血滴落。她握紧那酒瓶,目光虚浮,将它藏于身后。 “啊。怎地哭了呢,阿默黛芬?”姐姐上前来抚摸她的泪水,感到它冰般寒冷;她不敢看她的脸。
“这不是哭……姐姐……”她嗫喏道:“这也不是酒……”
她握住它。婆舍狸斯皱眉:“那这是什么?”她嘴唇颤动,只说:“队里要喝的东西。每个人都要喝。”
姐姐似恍然大悟,面露微笑:“我知道了。我上回去孛林时听过,说是'鬣犬'的士兵都要喝'黑池'里的水,有利于强身健体,就是有些副作用,是不是?”她以手指阿默黛芬的唇角,笑道:“喏,果然,你这儿还有点黑色呢。”
妹妹眼神晃动。她已经用力擦拭了,但它已深入骨髓。她收起自己的手指,垂头掩饰颈部,头脑混乱,喉头渴望。
她还没有饱。
手臂张开,身体温暖;那手扣在她的脊背上,像把柔软的刀,她不及防御,再难逃离,姐姐抱住了她,阿默黛芬听她声音掠过耳畔,怀抱似有无垠空间,使她显得渺小,道:“我知道你一定压力很大,你从来不擅长也不喜爱做这样的事。”
婆舍狸斯捧起她的脸。 “你写信跟我说,你想回来。我欢迎你,妹妹。无论你什么时候想回来,我都等着你,为什么不呢?”
现在也不晚。阿默黛芬不敢看她;那瓶子的冷渗进她手指里,其中每一根血管都嘶吼着渴望。 “是因为纳黛莉娅么?”姐姐嗔道:“不要听她的。”
纳黛莉娅常说她'没出息'。她摇头,额渗冷汗,身体颤抖。
“阿默黛芬?”
姐姐说。河静谧流淌,沿注定的轨道,她勉力抬头,看了一眼那盘旋的苍鹰,感到蓝天坠落。
“太晚了。”她颤声说。手指松开,黑瓶坠落于地,黑色液体渗入草中,河流将其冲刷。
“太晚了,姐姐,”阿默黛芬道:“我回不来了。”
狗奔驰于平原上,四足用力,气喘吁吁。
她在大河边寻到了血散风中的困兽;她怒吼,那困兽在水中挣扎离开。她们是两只穷途末路的困兽,只要,只有杀死对方才可活命——上天并未垂怜它们创造之法。
她从河岸上一跃而起,将那困兽压于水中,他大声吼叫,用脚将她踹开——这是只雄兽,她认出来,前蹄已断,这一击实乃强弩之末。
她欣喜若狂,双手用力,一次次捶打,攻击如狂风暴雨,将他轰击一地。不时,许是第一击起,他便不再挣扎。黑色,蓝色,草绿色,土壤黄的一百击,他别开头,露出了颈脖。
狗俯首其上,撕裂伤口,痛饮鲜血,黑血泉涌,她发出满足的呜咽声。
她已经两年没有喝过一滴血。
她因饮下血而嘶吼;因尝到活力而呻吟。血坠入身体,她欢呼。
她哭泣。眼泪不知何时开始涌出,滴在那猎物的皮肤上,她听他发出一声沉重叹息,再不挣扎。
妹妹……
那白骨如蜃景,总悬浮在天际远端,不离人远去,倏忽凉风自海来,阿默黛芬抬起头,感神气轻松。
“太晚了。”身后,姐姐重复:“这该是什么意思?”
她张了张嘴。该怎样解释?向她诉说她的四肢百骸已被那血贯穿,她的心已被黑色俘获?
“没什么……”她喃喃道:“只是我和我的战友们……我不该抛下她们,是不是?”
无声回复,唯有草野向海而去,她感到婆舍狸斯笑了,走到她身后来,那白骨在她们身前。阿默黛芬蹙眉:它先前在这儿么,有这么——渺小么?
“我记得我第一次带你来这儿,这具鲸骨就在这。”婆舍狸斯道:“我向你讲了海境的历史——你听后心情低落。你既不想被困在土地上,也不愿终日为食物奔波。你想要自由。当'鬣犬'来征兵,你代纳黛莉娅,跟她们走了。”
她望着她。 “你自由了么,妹妹?”
头发滑落。
“没有……”
她哭道,伸出大手捂住面孔:许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姐姐面前哭泣,也是最后一次。她不是那类招眼泪的人。河从她的眼中涌出,她道:“没有,我很迷茫,姐姐。我感到在世上的每一处都是被束缚的,唯有在……”
唯有在。她不能说出这个词,尽管她时刻于此相伴。姐姐的面孔映在她的瞳孔中,鲜活如此。
生命呼吸。
姐姐笑了。 “啊,阿默黛芬。”她拉起她的手指,抚摸她的伤痕。 “在城墙后,每一刻都受束缚。承受呼吸的每一秒,我们都受其奴役。死后我们兴许得片刻自由。但现在我们在这儿,我的小妹妹。”
河流已至尽头,汪洋送去航船。阿默黛芬见到天际火光一闪,像灵魂燃烧,再入束缚,她的眼泪悬挂如冰;她的头发已如春树长成,冰花白雪。身旁无人,姐姐的声音仍复留存:
“既然我们在此,已然同行,”她牵着她的手:“在这一生一世中,便携手共度。你若深感束缚,便策马出行,你若渴望归家,便返回此地。我永远在这等你。”
在这自由和奴役的摇摆中……在生命里……
她回过头。黑潮瀑下,撕裂周遭景象,未来已来,过去终究了无踪影,她却伸出手去,不知想握住何物。
她伸手。
阿默黛芬张口。她的眼泪落在她身下男人的脸上;她的头发落在他的血泊里。她握住他的颈脖,撕咬他的伤口。他一言不发,河中茜草随水摇荡。终于,她松开手,躺到河床上,大声嚎哭。
她看向星空。 “姐姐。”阿默黛芬哭道:“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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