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十日
“女神祭!”奇牙叫道,不一会畏惧潘舒约的冷然凝视收敛声息。 “今天哪只小狗要去城里的祭典玩啊?”一人到她身后,手越过她的腋下,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Hwg7tID0y
将她整个提起来,那包在制服里的手臂结实有力。
“呀! ”奇牙挥手捂脚:“塔塔!”
是塔提亚了;军官纠正。天还未明五人就上马出行,沿郊外道路前往孛林城区,一片闲聊声中日轮在众人身后拖曳升起,从金瓶中泻下光明,洒过这些年轻军人的头顶。 “嚯。”潘舒约发觉无论如何逃离,每到确有真意的重大场合,出席必会为自身增添意义,她都无例外地回到“东部五乡人”中,被携在神貌各异的五人里,而她的身体和她的心都叫她反驳和挖苦这一个最不恭敬,无拘束的,以度过在其中的岁月:“我以为你不在意人叫你什么名字,塔塔,毕竟你喜欢对别人随心所欲。”“是啦。”她,被点了名,仍然欢快地驱马撞入果林中,一如往昔地伸手摘树上的果实,用力时却浆液爆裂,因为夏日深处,等待整轮回的皮肉已经成熟;粘稠汁水滑落手指,余下她悻悻收手,而潘舒约快意冷笑。
“是啦。”她舔舐手上的汁液:成熟有成熟的业障和馥郁。她说:“我喜欢随心所欲,而现在我喜欢人叫我的新名字了。”
世上可无称心如意的万全之法,但在她们所生活的世界里,畏惧和力量通常是个捷径。还没见到和她最不对付的同乡,潘舒约就听说她在南部考核中大闹一场,打伤了一个贵族,险些要了两个士兵的命;她听话时表情悚然,说:“她果然是个蛮子。”但她心里想:东部的乡下人,便是东部的乡下人罢。有朝一日东部也能成为贵胄的故乡,空有美丽的贫困山区将成为传记中的神秘。她很肯定安提庚能谋得一官半爵,将来必然要和她互相照应——至于塔提亚……
潘舒约转头对奇牙说:“你明年可要好好准备考核,别成为唯一一个拿不到名字的东部人,给人看笑话。”那时,奇牙正神游天外,满脑子想着城区的集市,游行,祭典,比赛,来不及的为她的温和恐吓沮丧。
至于塔提亚:她正侧头对着升起的日轮,红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身上所穿的衣服黄蓝相间,颜色廉价破旧,她却从不在意,从来面带微笑,仿佛对何物颇有蔑视。潘舒约终于理解莲锲什所说的话:“她的眼睛像'皇后'。”她的头发也像;如果世上有一个更贫穷更无倚靠的卡涅琳恩,那就是这年轻的“鬣犬”。而如果命运将眷顾卡涅琳恩,为什么潘舒约要赌命运会掩埋她这位不对付的同乡?她感到她暂时无法摆脱她们;她们任意一个。
“哪能领圣餐啊?”奇牙问;城市进了,她对潘舒约在想什么,一点头绪也没有。 “就在圣王教堂的正门口。”昆莉亚微笑,“我带你去。”
进了城,她们就分开了,就像得了名字她们就分开一样:填报意愿时安提庚还是选了“鬣犬”部队本部,和塔塔一道。潘舒约去了王后的卫队,隶属“鲸院”,昆莉亚则出(除塔提亚。她已经吃过一惊)人意料,入伍教会的军队。她考核时的意外,没告诉除了塔提亚以外的任何人。众人约定游行从特里图恩广场出发时会面,尽管彼此都知道时间极其弹性,消散人海,一切都听凭命运。
昆莉亚带奇牙去特里图恩南部的教会领取圣餐。预备兵好奇心丰富,长龙队不曾打消她的热情,不妨碍她一边等,一边和过路的小丑弄臣交谈,被逗得笑容不止:一年只有一次,孛林城允许欢笑和滑稽行走,黑色停下了她庄重肃穆,白骨似的手,给各类明色些许空间。然而适时昆莉亚却笑容紧绷而忧愁,因她感到嘈杂喧嚣都在孛林城太不合时宜,像色彩明艳的鬼火,全是狂欢亡灵的吐息。她的手放在奇牙肩上,害怕她被拐走;她的眼睛看向天空,企图看被白日焰火遮住的鸟群。
但她什么也没见着。
“哇!”奇牙兴高采烈地呼唤她:“楛——昆莉亚!”她抬起手:“女王来了!”
她们还没领到圣餐——游行就已经开始。后来奇牙自己也会直到圣餐不过是一块白面白,一抔黑果,就像女王的衣服和她的王冠,或者女王和她的儿子——“昆莉亚,”车队经过时,奇牙和人群一起跪倒,看见昆莉亚低垂虔诚的面孔,怯生生地问道:“那也是女王的丈夫吗?”她只知道两个。一眨眼,她便恍然大悟,自个也困惑,还不等昆莉亚回答,就否认道:“那是她的儿子!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
奇牙嘀咕:也许是因为他和她站在一起,也许是因为她挽着他的手臂了?也可能是因为他看上去——爱她。她惊讶极了:即使是奇牙,也知道这个念头是荒唐的。爱,这事是不存在的。
昆莉亚摇头:那不是爱,奇牙。她专注地回答:那是虔诚。对王子来说,女王就是他的神。我很羡慕他。
奇牙无法理解。昆莉亚也想像那样虔诚吗?当女王的车队经过时,奇牙几乎没认出她。她不是第一次见女王,在湖边她见过她,但确是柔和无比,几乎脆弱的。儿子便是儿子,像奇牙是自己母亲的女儿。但此时女王手持权杖,白袍宽阔,她看起来像贴近地面的月亮,引起众人恐慌下拜,而站在她身边的男人也像是盲目而耐受着痛苦,才能扶住月亮了。将自己的耳朵,眼睛,呼吸,气力,奉献给另一个人,哪里值得羡慕?然而昆莉亚握住自己的胸扣,甚至显得幸福。
她们到了午后的赛会才重逢。 “女神祭”,男人也能正当地展示自己的形体,作为对女神的呈现和报喜。他们给出荒谬滑稽的舞蹈,却也有肃穆翩然的。暴力和欲望被分解装载,束缚在教条的掌心内,虽不能期待自由,也尚且能品味出美和规则来:起码据潘舒约所说。然而要见识人的任何束缚并能赏心悦目,奇牙无论无论如何还太小。她爬上护栏,向前倾斜身子,需要昆莉亚伸手抓住她,并快意地举起双手:
“比赛! ”
昆莉亚抓住奇牙的胳膊,忽然恍惚:原来世上的另一个性别,被束缚已久,原先的天赋是暴力。平日任何情况都不允许展露在外,所谓暴虐的第一把交椅牢牢地握在“鬣犬”手上,而为了护住这顶王冠,没日没夜的训练,那喝下的“血”,大概才是她们脱胎换骨的理由罢?左侧,一匹白马装载骑手入场,铠甲满纹红色圆纹,乃是沃特林的执政家族的徽章,头顶的尖锐头盔有两翼的装饰,背后,红发蓬勃如火溢出。
“伊兰兹方廷!”场上呼声如雷:女王的第一任王夫。奇牙也惊叹:“他可以加入“鬣犬”呢……”
“鬣犬”只有女人。昆莉亚小声说。
但他看上去很合适啊,昆莉亚?她说。他看上去很合适。他又高大, 又敏捷,又看上去很可怕。 “'鬣犬'只有女人。”昆莉亚重复,声音微不可闻,仿佛自限的咒语:“男人做不好'鬣犬'。”观众席上人面交相辉映,女女男男沉浸在狂热的友善中——没有敌对,只有激动的支持。人和人是朋友,隔阂消逝在忘却的前提之中:是为了囚禁暴力,血在流淌在她们的身体中,而囚人如今正暂时取下枷锁,在蓝天的华盖下奔驰在场地中央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ihE6D1e6V
。
场地右侧的骑手也入场。奇牙缩回身子:这回没有掌声。 “啊,女王的儿子。”她的手捉住昆莉亚的衣袖。人群沉寂,都抬头看高台上,仿佛期望月亮的轨迹,不负期望,她前来:女王走上前,抬起手,示意开始,但眼睛是不看场地和观众的。昆莉亚看见她眼神的黯淡,仿佛日光埋没了视线,她以目盲回避。
骑手各自平举长枪;昆莉亚没看离她更近的骑手。她看了,却没看见,听见奇牙的一声惊呼:“呀!”以为胜负已分,悚然抬头,却看见时间仍然静止,一红一黑的两方骑手分立两旁,至于奇牙,只是被一双手提了起来。 “塔塔!”她失声说,改不掉这个名字,而她也转头,看向她;她没有责怪她。
“没什么好担心的,”塔提亚揉奇牙的头,乱她的发,对她说:“他们比成这样,结局就是挑一个最好的出来给'鬣犬'打败。能力强——那是好的。但,不是最好的,就没有意义。”
安提庚和潘舒约在她身后。劳驾,劳驾。最漂亮的年轻女人说,汗水沾满她精心装扮过的面容,我们一定要挤到这么臭气熏天的地方来看几个一定会输的男人打架吗? “这是为了展示世界蜕变的过程,奇牙。”安提庚伸手,抚平奇牙的头发:“人人为己互斗,直到女神的出现,她授予了'鬣犬'无人匹敌的强力,才使纷争平息。挑选出来最强的男战士会败在最后出场的'鬣犬'手中,这失败是荣誉的和平。”
安提庚有一副平静,使人信服的嗓音。昆莉亚心想自个永远无法做到——也许内心深处她对此产生怀疑。她应该怀疑吗?忽然,奇牙的眼睛睁大,从她的嘴唇中,声音传来:“呀!”再一次。但这一次是了——昆莉亚回头,见到分出胜负的前一瞬,两柄长枪交错在一起,万籁无声,直到轰然崩裂,整座校场被惊呼充满,只见红色骑手的长枪破裂,身体向后仰去,几乎平躺着,在右侧终点线附近才起身。
黑色的骑手勒马回头。他看向右侧,看的却不是被差点打下来的王夫,而是高台上。
女王抬起手:胜负已分。王夫下马,掀开头罩,红发如火溢出:昆莉亚认出卡涅琳恩公主的脸,她长得颇像父亲。 “敬爱的女王。”他同她行礼,“我的无能是我自己的耻辱,却是对您的敬意。”
“你出色地完成了比赛。”女王回答他。她站在原处,手轻轻扶着栏杆。风和热甚至拂乱 了女王的头发,一缕发丝垂下右侧,挡住了场地左边的骑手。她没看向另一个方向。昆莉亚见女王的儿子垂下头,将手中的长枪交给扈从。那扈从是个银发的北方人;她记起某天她们曾经见过。
侧头,她见塔提亚皱起了眉,转瞬又眉开眼笑:“又是大儿子打大女儿。你觉得怎样,安荜?我是说:要是大王子赢了,这下要怎么收场啊?他确实和'皇后'平分秋色。”
“那不作数,塔提亚。”安提庚回答:“那天大公主没有喝'血'。”
“这么说来大王子也该喝点血呢,这才公平。”昆莉亚见她挺残忍而歪曲地笑了笑:“不过世上可没什么公平的事。”
“你住嘴罢!”潘舒约斥责道。
昆莉亚侧头;她的心忽而抽痛,见到台上的女王走回阴影处的座位,双手交叠,似在祈祷。年轻军官的脸因为怜惜而恍惚——她如何能怜惜一个女王,一个女神,她永远不能说清。她给她的是忠诚,但怜惜是不正当的,她无此权力。阳光照在昆莉亚的面颊上,泪水仿佛划过花叶的露珠,即刻蒸发消失,有如不曾存在,否则应是可笑了:她想起姜纳。昆莉亚——妈妈。我的新名字。我自己取的。你不会再知道了。她在为什么颤抖,女王?为她的孩子?女王抬起头,姜纳见到她闪烁的眼睛,千滴泪珠归于泪泊。昆莉亚分开唇瓣,像是信徒温暖的叹息:她不是姜纳,但难道世上的女人不都有块碎片,在她身上?
她那天输了——原本失败了。这名字是不正当得来的——她被一个人——一个男人搭救,该是铭肌镂骨的耻辱和笑柄。她也不是那么不在意名声的人啊。她只是太弱小,太弱小了——昆莉亚。不能在意。但对于这件事,她却真的不在意,相反,她感到安慰。他对她说的话让她感到宽慰:“她不需要爱和慈悲。她需要牺牲。”啊!她真想动一动那痛苦的嘴唇,告诉他:我和您不一样。您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您是王子,我是士兵,但您告诉我的这句话给了我莫大的动力,我想问您要怎样做才好,怎样做才能侍奉女神?爱和慈悲,都已经来不及了,但另有手段,或能追到冥府。难道只有死亡能追上死亡么?
“卡涅琳恩!”人群叫道,“卡涅琳恩!”
塔提亚吹了声口哨:“皇后驾到咯。”
天色已入午时,阳光背后,“鬣犬皇后”披挂入阵,未戴头盔,全身如同流转的红。她的手指是铜红,盔甲涂上暗红,红发如酒,披散身后,面上的微笑摄人心魄。幼时在纳西塔尼舍见到她,昆莉亚只觉得她可怖,现在看到她的笑容,终于察觉出呼吸困难的艳丽。她固然残酷粗暴,但人群向她狂热伸手,为她心醉神迷。坊间早有期望,等她登基为女王,能一扫百年以来的沉闷忧郁;她的活力和生命,正和母亲相对,而此时那母亲,便在高台上将她远望。
昆莉亚看见女王。她的身体像高却衰退的树,轻轻靠在栏杆上,正对着女儿,背对着儿子。卡涅琳恩公主在自己的指尖一吻,抬起双手,将这血色金属的亲吻献给她。
“我在这。”公主对女王微笑道:“将胜利送给您。”她听起来已经像个无可辩驳的胜利者。头盔向下一扣,她弯下腰,有如待发猎豹,身体弯下;全场声息渐敛,昆莉亚余光后瞥,见塔提亚面带玩味,而安提庚神情认真,令她惊讶的是潘舒约:她见她面带酡红。
“她真美。”她轻声说。 “她喝了血。”安提庚回答,声线起伏中公主策马而出,昆莉亚看向她的身影,不由后退一步,只被人群挡住去路。她感到万马千军,气势如虹的杀意,但竟如此畅快使人目不能视,仿佛那带来的死是滚烫,光滑而迅捷的,能将人纳入极乐之中因此使人追逐渴求。场中观众终于看向左侧骑手,只是好奇他如何与这明亮的死碰撞。
女王低着头,昆莉亚仿佛看见她的嘴唇颤动。她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年轻军官的心为之抽动,她的视线向下坠落,落在左侧黑色的骑手身上。他相较之下几乎是不引入注目的了——他甚至没穿戴腿甲,不显出任何意愿和情态,只是被召唤了,就迎着死亡而去了。让我来问您问题是错误的。昆莉亚心想:王子呀,我们是天差地别的个体,若说是主人和仆人,也像是囚人与敌人。但既然您为我描绘了一种生活,就告诉我究竟要怎样做罢!是赢过她,还是输给她?
两匹马愈近,昆莉亚注视骑手,只听塔提亚说:“老天啊。”
她睁大眼睛:是这样吗?
随木块碎裂的震响,铁甲坠落于地,红马疾驰入右侧,公主揭下头盔怒目而视;满场哗然,声潮将昆莉亚淹没,她张开了嘴:是这样吗?这就是方法?她摇着头,却移不开眼。再没有寂静的祈祷被允许,高台上,那乞求宁静的身影站起身来,念珠滚落于地,她跌跌撞撞地走向高台,跪在边缘,向下边伸出手,像要落下去。 “拉斯蒂加。”她伸出手,对着地上尘埃中倒下的人影,呼唤道:“拉斯蒂加。”
王子被公主打落下马,长枪碎裂,起码应是如此。他仰面倒在地上,在惊悚和嘲笑声中站起身来,腿大抵受了伤,只能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往母亲身边去。昆莉亚见到他微笑,从未有如此快乐的战败。
“这是表演赛?”塔提亚不满地嘟囔道。不,昆莉亚想。最后一刻黑马的骑手转头看向高台,松开了手中长枪,任由公主的枪掠过他的头盔,整个人向后仰去,摔落在地。公主赢了王子,“鬣犬”再度控制了暴力,众人欢欣,掌声如雷。 “万岁!”奇牙也欢欣雀跃;她没有看清。
就是这样吗?昆莉亚攥住自己的衣领:既不是输也不是赢。他放手,弃绝,被凌驾了。没有比试和输赢,只有被征服。
王子向女王伸出手。她们隔得仍然很远,像是他在接住她会递给他的花环,又像是她的手已经握住他的手臂,正轻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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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他说。
七月三十日
七月的最末,莲锲什坐在营地湖边的长椅上,啜饮夏季的汁水。她的远处,奇牙在和那老“鬣犬皇后”阿默黛芬玩追逐游戏,四个年轻的军官依次坐在她身侧:安提庚正襟危坐,潘舒约合拢双腿,塔提亚翘起双脚,几乎平躺,昆莉亚背对她,侧身望去,看向远处青色草地。莲锲什的手臂刺痛。她伸手玩弄耳畔的白发,问道:“祭典还好玩吗?”塔提亚从唇瓣中吐气:“不。”她掂着腿:“她们打假赛,扫兴。”傍晚的蓝紫色已从天边倾泻,落在昆莉亚肩上,她一言不发,只看着远处一老一少的“鬣犬”打闹的痕迹。阿默黛芬跪在地上,四脚前行速度惊人;她就像莲锲什圈养的一只不再打猎的老犬。
“那很可惜,”莲锲什将唇瓣重重印在杯口,“因为一年一度的盛会就结束了,你们的清闲岁月也到此为止。准确来说是最后一个月,今后就要作为军官尽心尽责。”她笑容满面:“要不要出去玩一趟?”
“去哪?”塔提亚躺下了,斜睨着她,嘴里叼着草叶。
“葳蒽。”她侧向努努嘴,向着阿默黛芬的方向:“送她去军护院。”“就这件事?”小鬣犬不很相信,莲锲什又笑笑——昆莉亚正凝沉侧目,瞥见她眼角的皱纹:“还顺便护送两个贵族回故乡。来不来?”
昆莉亚已经心悸,却无可避免地听见她说: “顺便也去看看我今后住的地方。”她笑着提起自个发灰的辫子:“我老咯。”
“你是老了。”塔提亚凝视她片刻,别过了脸。 “我认为您如果愿意,自然还可以继续工作几年——听说您这次在东部又立下两个二等功。”安提庚礼貌地说。
“谢你美言,严肃的小狗。”莲锲什说,“不过为什么你们不都来看看呢?'鬣犬'的冥府可不是个生人不近的灰暗地皮。全中部都找不出比葳蒽城更好的阳光,鲜花怒放,空气宜人,保准你们会喜欢。”
“我们没有拒绝的权力,对吧?”塔提亚说。 “没有。”她回答:“我还是你们的上司。”“暴君。”塔提亚笑了。她的笑容锋利。 “谢谢你的夸奖,小狗。”她再度说,但声调与前不一样:在她心里,这些年轻军官里只有一条是真正的小狗。
晚饭后昆莉亚去换洗衣服。盥洗室的镜子年久损耗,时常肮脏,她收好衣物后顺便将它擦拭,抬手时却看见自己手背的伤口:这是前夜考核时草叶留下的伤,不知为何,刀伤已经在“血”的作用下愈合,草的伤口却历历如新。她几乎不记得它的存在,仿佛考核已经是多年以前。昆莉亚抬眼,在朦胧的水镜中看见门口倚靠的人影,高大依然,只是隐有哀戚。
“你还好吗,楛珠?”莲锲什对她说,“我那之后还没找你聊过。”
“我很好,莲锲什女士。”昆莉亚开口,麻木流过她的唇舌,像是它们由海绵做成,“谢谢您。”
一双手从她背后伸来,昆莉亚几乎没听见脚步声:她已经沉入了感官麻痹的黑夜中。 “你浑身发冷,楛珠。”莲锲什抱住她,“你像大夏天进了冰窖。”
眼泪从昆莉亚眼边落下;她若是不抱着她,倒还好了。 “我没事。”她哽咽道:“我没事。”莲锲什沉默一会,对她说:“我很抱歉你要经历这些,有时我觉得带你来是错的——但下一秒又觉得我是对的。”她将她转过来,端详她满是泪水的脸,声音有如密文:“你太脆弱了,可怜的楛珠。如果失去了姜纳,你该如何是好?带你去最不允许脆弱存在的地方,也许是姜纳对你的保护。”“是的。”她则回复,“是的。”昆莉亚的肩膀垂落。都知道——星星,风,草叶,树木,湖水,同僚,师长,都知道,她是脆弱的。你是那个弱一点的孩子。连那只有一面之缘的王子也知道!她早已习惯了。但是,这一刻,当莲锲什说起姜纳,她的心变成了晶石,随着一言一语的敲打迸发血肉清脆的碎片:“是的。”她不能闭眼,眼泪刺痛双目,声音微弱:“这就是原因,莲锲什女士?因为我的弱小,我失去了妈妈?”
她低下头:但那不是——那不是——难道我强大,就能争过死亡吗?
“你让我糊涂了。”她听见莲锲什说;她的呼吸也急促。她将昆莉亚紧紧抱在怀里,温暖却暴虐,想要勒死她,但她柔软地接受了。她听那狂乱的声音,眼泪落在她头顶:“姜纳死了,纳西塔尼舍彻底了成了个陌生的地方。我也以为强大是更好的,但我模糊了。我的生命——我的时间——我老了,没有我——”
昆莉亚几乎无法呼吸。泪光中,她看见门口的一个匍匐的身影:那是阿默黛芬,手上拿着一块站着泥土的肉。
她发出嘶哑的呜咽声,指着自己的嘴:我能吃吗?
“吃啊!”莲锲什吼道:“随便吃,蠢狗!”
她喝醉了,还是夏天让她醉了?昆莉亚不知道。阿默黛芬笑着:桀桀。桀桀。像鬣犬。她张开嘴,肉落入她的嘴中。眼睛一眨,泪水滑落,莲锲什的手抚摸着,攥着她。她不知道她在哪:她在安慰她,在伤害她,是年轻的,还是老的,是强大还是弱小。她们只是彼此抱着,在阿默黛芬的笑声里。
七月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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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人冷峻,甚至到了冷漠的境地;他的面目倒有几分像名义上的母亲,女王,由此笑起来时倒应增添柔和,问题是他从不为礼貌微笑,不像他的幼弟。他的热情是工作,无休止地为他母亲操劳。迦林女王四十岁生日之后又害了大病,人都说这病眷恋她,对她产生了感情,因此最无劝说可能不愿离开,大儿子就尽可能地在陪护在她身边,温情备至,谁见到了都遗忘了这母亲二十二年不曾见过儿子。女王给他权力,让他什么时候愿意,就随意进她房里,会议里她让他坐在她近侧,能同她耳语未出的回函,替女王孱弱的喉嗓驳斥暗含的讽喻。大王子面容有惩戒威仪,嗓音沉重有如磨石,又无自我主张,宫廷上多有感叹:男人只要没有头脑,就是绝好的武器。但王子的任务——从来不是做母亲的得力助手。母亲爱他,他可以做朝臣,但他的首要任务是给王室带来更多继承人,那全副的美德和教诲进入婚姻生活服务自己的妻子。法务大臣支持他,但也对他有要求,同他说:“您得赶快结婚,殿下,让您的妻子赏识您,愿意接受您的孩子。您必须这么做,因为王室需要新的血。”王子一再回避推辞,拿的是教义的旗:身体的结合是对精神的破坏。然而要上升必要汇合,要前进善恶必要交汇,大臣回驳既然女王对这个儿子多有信任,已经证明他能在婚姻中树立美德,否则则是愧对母亲。王子回应以在教会中寻求军职,要将自己奉献给女神的教义。就不结婚这件事,他心志坚定,而女王溺爱他。她叫他:“我的首生子——我的拉斯蒂加。”他声称他需要过一种刻苦虔诚的生活以杜绝天生的罪恶——生为男人,她笑他“傻得可爱”。但愚笨与否,女王从没拒绝他的任何要求,这是个政治奇迹。同胞妹弟都已长大,为分权和女王更疏远,大王子的权柄却节节高升,最终引起纷争,只有一个问题: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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