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都
“海境墙”日升之时开墙是为西境奇景,她到时却已四野昏黑。青墙两分,如巨石因绝力开缝,草尘夹夜风而起,萦绕其上巨墙巍峨。震动久久不息,似一垂危老者因力竭喘息;“海境墙”门开之时,维斯塔利亚驻足凝望,面带微笑。目光上行,天无日夜无月,唯黑暗盘旋城墙之上,少顷,一队黑衣骑兵带火而出,向她疾驰而来。
她微眯双眼。 “还是黑色,”火光呈圆将她包围,焰点切其上下身影,数十'鬣犬'战马环绕之中,她镇定自若,面色悠然,闭眼片刻,只在那领队旋至她身前时开眼;火光亮她眸中金黄,那'鬣犬'眉头皱起,维斯塔利亚笑道:“您不觉得现在换上红色,更像样么,长官?”
“对我们而言,言语不成刀。最好单刀直入。”为首那'鬣犬' 面色不快,冷声道:“你有何传言,前王后?”
她并不恼怒,仍笑意盈盈。 “婆普络,对吗?”她轻声道。 “是。”那'鬣犬'硬声回答。 “啊,婆普络。”她柔声道:“我的传言,取决于我将同谁说。告诉我,公爵能与我会面么?”
“公爵正在府邸内。”婆普络道,战马呼吸炽烈:“你若要见她,可随我们来。”
维斯塔利亚笑笑:“她精神尚佳?”那'鬣犬'凝视她,片刻摇头。 “公爵卧床不起。”她道。
前王后抬起一只手,似舒一口气。 “没有更好的消息了——确保她一直这样休息下去。但愿梦能舒缓纳黛莉娅可怕的罪恶感。给她点忘却忧愁的东西喝,好吗?”两人对视,她可见那'鬣犬'眸中厌恨,但怡然自得。
“我记得你曾在'明石千宫'供职过,看守明石矿井。”她柔声道:“我确定你知道应喂哪种水给她。”那'鬣犬'别过头去,似难以忍耐,她却略无停顿,话锋一转:“那么现在清楚了,”维斯塔利亚指尖一点:“我应传话给你的老妇人,尤莉安女士——她身体无恙么?我们许久不见了。”
那'鬣犬'回过头,却低垂眼睑。 “尚可。”她低声说。 “令人宽慰。”她语中含细微黯然,难逃她这可怖的亲爱对手的觉察;维斯塔利亚性质高涨:“今年可是一场苦春。寒冷,艰苦,多翳多病。我高兴知道她是坚强的——因为您知道——”
她顿了一顿。那'鬣犬'鼻头颤动,厌恶蓬勃欲发,只被勉力压下:她见她面前这女人咯咯直笑,双臂张开,似喜不自胜。四周围她的战马躁动,骑手肃穆凝神,感胯下坐骑似察知敌意厌恶,又终出乎某种恐惧。但有何恐惧?面前这白衣女子形单影只,身无长力。隐隐狼嚎从草野深黑中传来,那恐惧源头,终至不可知。
——婆普络骤然握紧剑柄。她的战马抬蹄嘶鸣,俯眼身下,唯见那白衣女人张臂微笑,瞳中金光璀璨。声音随风而起,似切入她脑海。
“因为这会是艰难的一年。”她高兴地说:“每况愈下,举步维艰。”
婆普络嘘声安抚战马,火在风中摇曳。 “——有何高兴?盖特伊雷什文失序混乱,阿奈尔雷什文暴雨不止,水原四处战火不息,使你高兴么?”她厉声问:“只因为你不亲赴战场,享受隔岸见我们奔波?”
这'鬣犬'眸中凶光爆现,剑鞘铁动。 “你最好快些说些要紧的话,否则我不保证你可无一伤口地返还。”
她对她的威胁不置一顾。 “我看你已全然忘记你的誓言了。”她缓慢说;那'鬣犬'面孔抽动。 “——我便是为了受你这般女人差遣,才成了'鬣犬'!”她怒极反笑:“誓言。笑话!”
“噢,不。”对此前王后笑容不减:“你是为了你的前程。”她翻手将这话抛弃掷脑后,转而道:“谈及'紧要之事',我是来通知尤莉安,拉斯蒂加这时应已到了薇萨维亚斯——但至六月,他就会成为诺德的主将和卡涅琳恩对抗,你们应当做些准备——”
一剑似破喉之厉到她眼前。她微笑闭唇,以眼望那'鬣犬'。
“——你能向我保证,那私生子出逃之事与你无关?”婆普络厉声道。
“就我所知,他能逃出来是因为伊兰兹方廷,而从未有任何一方企图拉拢他。因为我们都知道伊兰兹不适合谋划共事。他是个开心果。”维斯塔利亚平淡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外,如你所知。米涅斯蒙将计就计,弃城出逃,将他劫走,准备假立大哥实则己称王。”
她叹息摇头,仿佛宠溺蛮横小辈的姨母:“——他如今喜不自胜。我那侄子虽擅文理,却对用兵一窍不通。他正巧需要一个与他同仇敌忾的蛮人。”
那剑尖轩悬在她面前许久,一如那'鬣犬'锋利多疑的眼神。最终她咬牙,将剑放了下去。
“我不明白为何'皇后'不处决他。”她愤恨道:“若他死了,这一切都已结束。谣言有谈,他唤起了葳蒽的'鬣犬'替他作战……荒唐!她们何能为他而战?”
维斯塔利亚叹气。婆普络手指颤抖。
“这是真的。”她淡然道。 “怎可能!”那'鬣犬'咆哮,声音震动风声。 “我亲眼所见。”维斯塔利亚语带笑意:“因见到了个我以为永不再见的人。”她那瞳孔已复归绿色。
“我相信你认识她。”她笑道。
她眼见那'鬣犬'面上血色尽失,方才翩然开口,浅笑怡然:“谣言如风至,对不对?这死而复生的将军,为血仇而来——'姊妹杀姊妹,海境将倾颓'。闻者伤感,你一定比我更有感触。我记得你是盖特伊雷什文本地人,已经许久没回家了,是么?”
“——阿默黛芬。”那'鬣犬'喃喃道,铁剑垂落:“这不可能。”她眸中金光衰微:“我亲手割了她的喉咙。她再没回复心智。”
“我告诉了你这是奇迹之年。”维斯塔利亚轻盈道:“艰难但瑰丽,无数奇异之事将在转变后发生,唯有痛苦换得来新生。我们是女人;我们了解这点,您觉得 ——”
“闭嘴!”她咆哮道,打断了她,手捂自个的喉咙。火照亮她的泪光。 “我们不是女人!”她怒吼道:“我们是'鬣犬'!”她挥动双手,四周士兵沉默无言地看着:“我们是你瑰丽里的艰难,你新生中痛苦!绝处逢生后的残渣——你的新生,你们的新生里没有我们——你以为我是傻子么,维斯塔利亚?!”
她攥住自己的领口,皱纹涌出面孔,那张曾年轻的脸却从未如此清晰过。
“我也许几无余命了,你身后这些士兵可才十几、二十岁!都是些孩子。所有的尘埃落定不过是将我们当作土灰一般践踏,而现在,只因卡涅琳恩一时兴起,要折磨而不干净利落断绝那祸根,我们要就同袍相残,死有上万,如果这是你,如果这是你——”
她哆嗦道。 “请您别说了,长官。”远处,一士兵怯弱道; 婆普络面露诧异,而又一年轻士兵跟上,头颅低垂:“请别生气,长官。”她环顾四周,只见头盔下,双双稚嫩的眼睛望着她。
“我们没事,”一年轻,几乎稚嫩的声音道,来自维斯塔利亚身后那士兵:“谢谢您,长官。”
她摇着头。她面前那女人却笑了:“这些孩子比你更清醒,婆普络。”维斯塔利亚直视她:“起码她们知道何为代价,何为收获。”
“你胆敢提起选拔仪式——你们强加给我们的负担,这通往力量路上必经的孽债。”她声音颤抖:“——不是每个人都经过了选拔仪式,别做出副万事皆通的样子。”
她微笑;眸光旋转。
“但你经过了,不是吗?”她柔声道:“所以你没有选择了,长官。”
——那瞳孔中千阳骤开,仿佛午夜生日。 “长官?”维斯塔利亚身后众士兵不能看见她的表情,只能见为首大马上的老'鬣犬'面容凝固,四肢僵硬。白气从她口中呼出,传来丝丝苦痛呻吟。
明石金光在这白衣女人眼中旋转。 “无需多想,婆普络。”她冷声道:“世上宏大之物太多,远非你这孱弱头颅可描绘,这身中蛮力,就是你此生的幸福。你已拥有了,而你会携其共赴末路,何其单纯美好。”
她向她走近;一人一马如石不动。维斯塔利亚目不斜视:“那男人一定要活下来,且一定会活下来,不必担心战乱时你能将他误杀;你做不到。”她抬起手,轻抚那匹马的鬃毛:“我对你唯一的要求,便是在战斗中一步不退,直到他投降。届时你将整军带队,押送他回喀朗闵尼斯。”
夜色沉默。 “——怎么办得到?”半晌,那'鬣犬'才喃喃说:“若我尚不能杀他,怎可能生擒他?”
“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我会替你创造它。”这女人微笑:“你需要做的,只是遵守你的誓言。你记得它吗?”
有关血的那一句?
她的嘴唇颤抖;她抬眼,那些年轻士兵望着她。我不记得了。她想说;但她做不到。她见到城墙门口那座小教堂,那一日,她在其中发了誓。
“以血起誓,'”她呢喃:“血尽乃还。”
“很好。”如此她便满意了,握住了她的手,隔着皮革,轻轻摩挲她的手掌。 “尽善尽美,婆普络。我知道你是个出色的士兵,从你担任我护卫那日开始:单纯,执着,勇敢。”她轻叹:“真正的士兵莫不如此。”婆普络目光脱力下移,见这女人华美的微笑,似丝绸光亮柔软。
“你的努力不会白费,”她承诺她:“这都是为了水原的正统;为了我们女人的未来。这正是你们付出生命的理由,你不记得了么?”
她握着她的手;寒冷丝丝渗入,'鬣犬'极力抵抗,最终却不得不屈服。 “我记得。”她呻吟:“都是为了你。我不会背叛你。我发了誓。”
“很好,非常好。”她粲然一笑,放开她的手。 “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了;回城休息吧,长官。我也要回去了。已经太晚。”
她独行向城外荒野;兽眸中映出那脆弱的白,然她信步闲游,无物靠近。走出十数米,她忽然停住,举起手,如若召唤。婆普络颅内剧痛,只能依其愿望而去。
维斯塔利亚目视别处,眼中空旷,唇带微笑。
“啊,我险些忘了。”她笑道:“我有个特别的消息给尤莉安。如我所说,今年有个特别艰难,寒冷的春天……”
米涅斯蒙的会客室居'明石千宫'高层,藏那琉璃迷宫的奇窍诡穴中,故往来访客若无功而返更添身心之疲累。适当维斯塔利亚等在其旁,则察觉今日此类添行徒劳的访客颇多。
“我确实见到了您侄女,歌德泼伦大人——啊,她很有精神。富有魄力,是的。我猜想她很有可能作主将之一参与'海境墙'的攻防。年轻有为!”室内,蛇王子熙然道,访客却噤若寒蝉。米涅斯蒙寒暄一番,忽话锋一转,似思索道:“您想见见王兄。但您来得很不巧——王兄片刻前都还在这儿。他方离开,您就来了。您如果现在去窗户边看看,兴许还能见到他的马……”
“……那他是要去哪儿呢?”对话者喃喃。维斯塔利亚悄然微笑,翻手推门,在他的片刻怅然中入内,大方道:“荒野。任何荒凉孤寂的地方。”她面带用雍容华美的微笑,在来人眼中款款入内。 “母后!”侄子欣然道,上前同她拥抱,而那访客面色更苍白了,僵硬躬身,道:“殿下。”
“这是我那大侄子的心之所爱。”她笑道,目视访客暗含愿望的脸:“就我对他的了解——相信我,您不会愿意与他同行的。为经行荒野,他不吝绕路,车马劳顿,只为一睹其容,浸没起息。他大约是往城北去了。”
这两个洁白,高挑,尽显无暇不可侵的身影站在一起;米涅斯蒙王子显得温和恭谦:“您观察得很好。”他赞赏道,抬起手指:“只有一点我想补充。不知您是否知道,城北有座女神像。他大约是往那儿去了;他方才心情不佳。”
歌德泼伦面色青白,倚靠在椅背上。 “那大概我应随行一趟。”他自语道。
“噢!”米涅斯蒙王子感慨:“您颇执着。所见王兄到底有何事呢?”他复转向姨母,解释道:“我今日已知道许多人想见他一面了。”维斯塔利亚笑而不语,他绸缎般的声音冰冷回响:“谁又知道是为为何?”
访客起身;她以片刻的赞赏看着他——他似乎是明白一些和米涅斯蒙交涉的规则的;而即便如此,他敢以人身站在这冰冷的巢穴中。
“只是去表慰问,殿下。”他低声说:“我认识大王子已十年了,知道他和母亲关系亲密。他此时一定伤心欲绝。”歌德泼伦抬眼望面前二人。两方对比显着:她们在彻骨寒冷中怡然自得,而他则显得垂危。他顿一顿,方开口,目不斜视:
“且违背厄德里俄斯陛下的愿望,骨肉相残,定是大王子所不愿的。”他虚弱道,然而姿态平静:“——您也知道您的母亲曾多次要求他宽恕卡涅琳恩殿下, 无论她行动何事,他都不能以血相还?”
“啊,歌德泼伦。”维斯塔利亚开口,轻柔打断他:“我理解你渴望平和的心——尤其是你担心你侄女的那份心。我非常理解,但有一件事,我可能必须向您说清楚:无论将来谁是国王,卡涅琳恩不需要被宽恕。”
她看进他的眼睛里,见他皱眉:“这王座,依律法,便是属于她的,只是人情世理,自有微妙,希望她大度相让,至于她执意不从,尽管成颇多波折,她无需道歉,也不需理由。”
她微笑:“因为她是个女人;而女人铸造了这个世界。你能明白?”
他沉默片刻,后终于垂下头,声音似从喉中艰涩流出:“明白。”之后他对二人各行一礼,告辞出门。维斯塔利亚见米涅斯蒙饶有兴味地注视他离去,方回过头,向前行去;这洁白高耸会客厅中的星群俯视二人孤寂的影子。她随行他身旁,听他微笑道:
“——人的心是柔弱,微妙,复杂的。它时常难辨善恶而动摇不定。”他首先说,继而谈了谈刚刚离去那男人:“他大概原先确实是为了关心他,因为同情他而去的——他甚至愿意支持他向残忍的妹妹复仇,若不是考虑到他侄女。霎那间他又想他宽恕原谅,手下留情,或者自我牺牲了。这是人不可避免的。”
米涅斯蒙笑容不减,手指顶天:“相对——龙的心,如你所感——强硬,庞大,单纯。它是人心不可匹敌,必要屈服的原因。没有人心能对抗一颗龙的心,而你明白这些意愿去见他,希望他停下的人会得到什么结果。”
他微笑:“她们会失败,无一例外。他已经答应了我。”他的手指掠过下巴:“最坏的结果是,我还是取不回我的那一颗,但可尽可能地,在阻碍尽可能少的情况下,改良目前的情况。那已经比他们两人风龙云争的状况好得多了。”
他咯咯笑起来,似乎有点埋怨:“这些——淘气,执着的野蛮人!这些男人和女人!”
他对她眨了眨眼。 “难以理解。”他感慨道,面容纯净,其老气横秋而如同稚子:“她们爱彼此,他们又恨彼此。人的心无法摆脱这般轮回的运动,但——龙的心,你能看出来。”
他走到那张王座旁,坐下了,面容温和,周遭辰星噤声,而无一剑一刀震动,霎那年轻的光亮中迸发出某种古相的威严,如同他坐在这整座通天的宫殿上。
“它们对彼此的憎恶是彻头彻尾的,”白龙王微笑:“您赞同我?”
她也微笑注视他,不显露任何惧怕;为这些不明了的原因。她走上阶梯,到他身边,轻声道:“只有一点不赞同。”米涅斯蒙优柔托住她的手,温和耐心:“但且说说看。”
“那不是男人和女人的问题;这问题总是很有迷惑性。”她柔声道:“但归根结底,那是灵魂的事。”
维斯塔利亚极美而柔软地微笑道:“那是一个灵魂憎恨另一个。”她俯身,在他微眯的眼中,附到他的耳畔:
“——像您也恨着那两个灵魂一样,不是吗?”
“——你是个可怕的造物,良人。”他笑道,将她捉住,使她看着他:“一颗这样小的心,”他用手指轻轻点着她的胸口:“敢于捉弄我们的心。”
黄金流转,他笑意盈盈:“您玩弄所有的三颗心。”他端详她,如同蛇信滑过猎物的身体:“也许您和她相似,是有些理由的。”
他放开她,手靠在颊边,神态复归平常:“说不定您存留的时间比我还久呢。”剩下的话更如自语:“但,怎么说,您是对的。”
他轻轻捻着手中的尘沙。 “我确实想摆脱这剩下的不洁:从这仇恨,冗杂,爱恨中脱离,直至纯净无色。”他喃喃,眉宇犹豫,几有凶狠,此前从未有过。
她回首;二人共望前方,这空旷回廊的尽头,黄金剑放置台上,纤细无血,不染杀戮之镝,却聚天上明光,即为赫鲁扎贡-拉米德的镇殿之宝,其名“无色”。她面带微笑,看那弱风之剑,堂皇脆弱,汇聚其主最深的执念。
透过大殿朦胧的石壁,二人可见远海上飘浮海雾气疾速向南袭来,如海上冰沙之暴。 “我猜要去见他的人,将是什么也见不到了。”米涅斯蒙道,极罕见地,她从他语气中听出几分疲惫。然而她转头,却只见到他脸上的微笑。
“您已经将消息传至'海境墙'了么?”他道。
“是的。”她轻快道。两人再未就此事商议,他只说:“我们应抓紧时间;战争有自己的节奏。”
“您回来得很好。”他微笑:“我今晚正准备招待客人。”
她看着那迫近,模糊万物的雾气,似能感受那海洋冰冷的吐息。
“如果是那样的话,”维斯塔利亚笑道:“我也应该去见见他……”
“我们也许不该前进了。”昆莉亚道;她的手已能感受到降临的冷气,眼前,薇萨维亚斯北部的原野已开始模糊:“况且我们已经追丢了王子——这样大的雾,不知道他会去哪儿。”
“我们很近了。”维里昂语气为难:“他去了女神像那儿,我知道。那是他唯一会去的地方。”
“这儿还有两个孩子,维里昂。”她艰难道;再无回应。他也许放弃了,无人知道,因扑面而来的冷雾已替她们做了选择。四周乳白似乎雪盲,只有隐隐草绿从眼底渗出;就像那传说。她心想:从高山上看水的先民……她向后高呼,寻找那两个孩子:“别和我们走散了!”
空气冷如隆冬。 “我们走不回去,维里昂。”昆莉亚道:“得先找个地方避开寒流。”他的声音艰涩焦虑:“但这周围是片荒野,昆莉亚。没有可躲的地方,只能向前,到那废弃的教堂里。”
她回马,去握那两个孩子的手。
“你说这是那废弃教堂的附近?”昆莉亚皱眉。
他已走到那雕塑下,忽感寒意攀附。这黑影站于雕塑前,回头望去,见海雾阻断来路,四周白纱朦胧,似乎轻言细语的软讽。他凝视它们,复闭上眼,缓缓跪地,将耳贴于冰冷石面上,心拘谨恐惧不跳,欲听其中声音。
海雾破夏穿云,无可抵挡。他听见草野凝结,冰雪破碎声。但那石中寂静,略无片音。
北海潮风席卷,视野内唯余莽撞苍白;昆莉亚带三人登上木屋前廊,不见风铃之动而听其风中寂响。
“尤诗!”她喊到:“是我——昆莉亚!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寒潮太烈。她欲解释,却听内里无人声,而那铁铃深声重复回荡,如回放注定轨迹。些许暗沉念头掠过她脑海,然而她极力压下,右手揽着那女孩,感寒冷割裂手掌。
维里昂护着那男孩。 “这样足够了,昆莉亚。”他小声说:“你如何知道这有屋子?”
“我先前就是在这牧羊——不,不够。”她语气焦急:“这两个孩子没喝血,会冻伤的,得让她们到屋子里。”
尤诗,她心下抱歉,也许我要破坏这扇门。风铃摇晃,她心一横。
门开了。
内里陈旧气息拂面与冷风相撞。四人目视来人,皆面露惊讶。昆莉亚瞳孔睁大,已露伤神。这屋中灰尘飞舞,似荒废已久。
“——瓦妮莎?”她呢喃,以此询问,见那金眸中光亮熄灭。那老'鬣犬'缓缓摇了摇头。
也许我不该将这秘密告诉他,当他踉跄艰难行于这夏日的冰封灾难,四肢僵硬时,他见到那已逝的面孔频频出现,在若即若离的白雾中,对他念诵那首秘密之诗歌,也许我不曾开口,便不会有如今。
一骨埋万灵堕;歌德泼伦难自持而倒地,蓝眼涣散,身体僵硬,手指尚颤动要上前,因不愿承认事实:他那久达一生的衰亡之梦,终于成真。然而外力滔天,非他可抗衡:他所见,许久,唯有白色。
他勉力抵抗,埋首土中,脑中浮现那逝去的音容,似往日温热的手指,可温暖他的身体。时间流逝,不知过去多久
蓝天见黑。
歌德泼伦抬起头;他已僵死的瞳孔猛地放大,见那白雾散去后骤然清明的天空,看那黑色的人影坐在神像之下,平静如昨地望着他。
他的心猛烈跳动,不知从何处攫取巨大力量,朝前爬行去,面如哭泣,感万事不变,这温和,神秘,却终究良善的黑暗,会听他诉求。
“求——求——你——”他捂住喉咙,其中冰渣切开血沫:“别这么做——”
那儿有我的侄女;有我那学生。他想说;但这都不是他要说的。他向那神下漆黑伸手,血随口出:
兰德克黛因的黑暗, 他欲说:别让你的孤寂成为所有人的命运!
他猛烈咳嗽,跌落在地,见地上那猩红扩大,而地面震动。
黑红交织;红是他自己的血,黑从祖母口中涌出。他又看见那日黑云下口涌鲜血的格奇伦西,滴落生命黑如墨。他听见她的声音,余光,见那黑暗庞然升起——教堂如琴奏响神乐,深邃空旷,编掌云从海上而来汇聚那如山身躯,如海血潮后。那黑暗向他而来,云气南袭,脚步轰鸣。
他听见她的声音。听见那脚步声。妥善选择,歌柏伦。她道;
但无论怎样选,你选择的不是你的命运——他面露颓然,终于明了这话的意思。
他没能说出任何话。
你的命运早已注定……
他俯身土中,气力尽失,被卷入这南北冲撞的二都之争中。当拉斯蒂加从神像处起身,回首看他,唯见他身下鲜血,满身冰霜。他行到他身边,将他扶起;北风吹起二人黑发,周遭正如这昏死之人所恐惧般,空旷孤寂。
“歌德泼伦大人?”来人问,身上仍带木兰芳香,歌德泼伦却闻到它消逝。他只尽全力望他一眼,面露怆然微笑,知他无力抗争:天音难传。声音尽数被云暴所吞没。
他瘫身倒下,手滑落土中,雷鸣伴他入眠。何其不自量力:他竟以为自己可左右此般巨物的轨迹。
她伸手一揽,风铃不再动。
“尤诗死了。”她宣布,继而不再多言,返回餐桌边。不时,冷雾退散,四人站在窗边,见北方原野晴朗如中夏。
“那儿。”阿帕多蒙抬起手,昆莉亚顺线而看,见一抹黑色奔驰过原野。那女孩哀叫一声,蜷缩身体;背后,瓦妮莎目不斜视,捡拾花瓶里的干花。
“我不退出了。”她呢喃:“反正也无处可去。”
昆莉亚的眼随那黑色飞驰;在这明丽似幻的原野上,那几乎显出几分滑稽,维里昂嘴唇翕动。她看着他,忽然心跳一滞。
“我们错过了。”她道;众人都看着她。她看向自己掌心,见到其上黑色。何物错过?她怅然若失,终于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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