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Dingue)
当她爬着这一千级楼梯时，忽然想到了那天夜里，她割完麦，离了人群，一人向山上去的时候；世界正坠入秋季，凉风习习，树林黑暗，光明，却时隐时现，时刻将人诱惑，只要她扬起她那尚且幼小的头颅，就能透过夜网，看月亮满圆攀升；这楼梯，何其像陡峭的山路，而这大殿怎样不像一座山？
她仰起头；月光点亮她的眼眶，满月在此，暗夜的柔光之王。然而它满洒下的光落在大殿前的花丛上，散射出漫天的血光，而整座城市华丽的庆祝投射的火，又随着这两人的影子，挑战着月亮，但霎那，她无法否认她的庞大和圆满，只此一瞬，她觉得那圆月下的宫殿渺小了。
塔塔。
那声音说。她的裤子上一片冰凉，闷坏的血味浮动在纳西塔尼舍的空气中。她深深吸气，等待她的声音。
你在这里！
塔提亚回过头，面前只有诗妲库娃惨白的脸，上有一双血红的眼；昆莉亚不在这，当然。 “你累了？”她向她笑笑，伸出手，显得理解；她们不过全力冲刺了几分钟，已经到了'君王殿'前，不远处，那座大方石座就立在那。诗妲库娃摇头，挥开她的手。
“我从没去过地宫。”她深呼吸后，说：“那地方是个迷宫，不熟悉，极容易迷路，且不知道机关被废除了多少。”诗妲库娃抬起头，望进她的眼里：“虽然伊兰兹方廷叫了士兵，可能说明他已经无效化了地宫的机关，甚至可能有记号，但不能确定。你若和我下去，我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
“啊。”塔提亚笑。暖风拂面，吹开两人的发和衬衫，她双手叉腰：“但我们不需要认路，对吧？只需要叫他们找不到——或者，不在我们之前找到。”“你是说——”诗妲库娃直起身：“我们拖住这群士兵，叫其余人拨兵过来？”
“不。”塔提亚回：“你知不知道皇后现在在哪儿？”诗妲库娃皱眉：“大概在'蝶室'。怎么……”塔提亚又笑，抬起手：“那正好，我不知道这劳什子'蝶室'在哪，但我知道地宫就在眼前。”她回过身，而列阵的影子，已从'君王殿'广场远端浮现，背后，则传来隆隆马蹄声。
“你去找'皇后'，”她道：“我来拖住他们。尽量快点。”
“这……”诗妲库娃抿唇，但转瞬也敛神点头。她跨步，越过塔提亚，又回头，将腰间的武器拔出，甩给她。
“这是校官的武器——肯定适合你。”她对她笑笑：“别弄坏了。小心。”
“不保证。”她耸肩。
这武器——很快被证明是实用的。它能变形，拆解，速度极快，并可远可近，若是将人堵在通道入口，一人可挡十余人，尽管，就她能见到的影子而言，伊兰兹方廷调动士兵的数量大约有数百。都是些男人，意味着他们不是'总卫队'的成员，只是私兵。塔提亚跑过广场最后一段距离，到那大方石座的背后，又极快地绕了一圈，却没发现任何入口。声响从她身后传来，她再次助跑上跳，几乎垂直地踩上这石座的面，最后用力一跳，双手拉住石面，登上石座顶端，趴在那儿。
“泰斯提克大人——”
为首的士兵说，声音暗含颤抖。泰斯提克——塔提亚见到 ，骑马上了阶梯，为平日所不许，红发在夜风中飘扬，抬手示意众士兵噤声。
“诸君静心。”他低声说：“我现在就打开地宫大门——地面之下，无论见到何物，但请诸位不要临阵脱逃，助我一臂之力。”
她平贴着石台的顶部，屏住呼吸。这石面光滑，冰冷。
她却觉得热。
她感到这石面上雕着极尖锐的纹路，扎她的腹部，仿若尖刺，几乎叫她感到疼痛，她的手指去摸索上面应有的纹路，但一无所获，石面光滑如斯。她的一只耳朵，暴露在空气中，而一只耳朵，紧贴石面。每一寸靠着它的肌肤都在发烫，而右耳众则传来滚烫声响，有如贯穿她的身体。
女儿。
她听见泉水沸腾，翻滚，拍打石面之声，仿佛它们渴望自由，但无任何轻盈之感，唯有渴望。那一只在空气中的耳朵听见晚风静谧的下落，而底下，地面旋转，声响轰鸣，石砖开合。
“就在这了。”她听泰斯提克说：“请吧，诸位。”
等到脚步声尽数闷入地下，她才飞快抬起头，双目泛红，脑髓刺痛，身体中的骨头彼此穿击，而那声音，则在她颅内回荡，不肯离去；一个她不认识的词，不知道的声音。塔提亚探出头，见她目下的地面开出一个长方形的口，露出其下阶梯，而满月照亮阶梯上的纹样，令她感到熟悉。然而不由她细想；她跳下石座顶端，沿阶梯向下，咬紧牙关，只觉得天旋地转。
女儿。
她猛地睁眼，记起她曾在哪见过这纹样：鸟的翅膀，虎的纹样，蜥蜴的鳞片，鲸那般的海生曲线，象的角，狼的口吻。在葳蒽那'疯城'的装饰上，然而在她低头，妄图再看一眼那图案，最后的光便从缓缓从她头顶消匿：塔提亚抬头，只见头顶的阶梯轰然关闭，月光也再不得见。她被完全关入黑暗中，而突如其来，极不常见，她感到了一丝恐慌。她别无他法，只能向底下，那火焰燃起的地方去。
蓝色的火。塔提亚意识到这地宫内，无火可以点燃：空气极其稀薄，寻常人恐怕难走几步，她却听见那群士兵的脚步声隆隆前进，几不受阻，意识到他们应是受过特殊训练。她深吸口气，控制呼吸，向下走去，却发现自己难以前行。
那握武器的手松了；头一次。她靠在石壁上，几乎笑出了声：这情况，莫说拦住几百人，拦住无人，都有难度。这不是缺氧，眩晕，失水，无来源的疼痛，使她皱眉——是这全部，还有她脑海中的阵阵声音，那不断重复的古旧音节。塔提亚咬牙，背靠墙，耳畔声音嘈杂。从地下，从脑内……
……从这墙内。
她听见水流声，贴着她的脊背而过，这声音，无疑是水流，却显得怪异，分明应流淌在地下石间，她却朦胧间，忽然令她想起了她。
她想起了昆莉亚；纳西塔尼舍的月圆之夜，当她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时，她将她抱在怀里，她便听见她胸口的心跳，她四肢百骸的血流声，好像天上的雨。而今，她靠在这墙上，也仿佛贴着一个人的胸膛，靠着那沉重的嶙峋白骨，听血流在管道中涌动。
女儿。
这血流呼唤道。塔提亚站起身，握着那柄武器，向黑暗中走。火光已经消失，脚步也渐模糊，她却拖着身体，向声音和光的反方向走去，手扶着墙。她摸到那墙中的血流涌动，好似冰冷却强硬地牵着她的手，引她往前迈进。她丧失时间的概念，只在瞬间听见脚底一声闷响，而遥远地，从黑暗中，传来悠远的一声，'这儿'。
“泰斯提克大人……”一士兵说，“准备好了……”
塔提亚压身翻滚，仍然慢了一步；机关射中她的手臂。她闷哼一声，跌倒在地，手却不按伤口，而抱住头。 “不。”她喃喃道，却不知在对谁说。她躺在地上。
那血流在她身下；她能感觉到 。它变得强大， 旷阔，她像躺在一片咆哮的汪洋上。
女儿。那声音说，来。她摇头。
（你从没想要过我。）
来找我。
她朦胧地抬起身，那机关，一只不知如何材料的箭，还插在手臂中，然而她只能向前爬行，而黑暗中水流在身下流淌如歌。她的手下，黑暗中，她摸到它。鸟的翅膀，虎的纹样，蜥蜴的鳞片，鲸那般的海生曲线，象的角，狼的口吻。她摇头，然而握住它。她转动它。
门开，泉动，火涌，光溢。从她背后的黑暗中，她转头，便看见一团蓝火爆裂地涌出，整个地宫隆隆震动，她底下的石面松动塌陷，许久之后，她见到的第一束光照亮她身下的泉水，而不给任何时间，让她凝视它。她开始坠落，连同碎石一起，被地底喷涌而上的泉水包裹：红色涂满她的脸，红色浸没她的头发，涌入她口中，掠夺她的视线。红得像鸽子的吻，红得像玫瑰的花；红得像喀琅闵尼斯的太阳；红得像心头的血。
塔提亚直起身。她得以再次呼吸，而光依次从这地底的巨大空间亮起，她首先看见骨头：在她手臂上。那中在她手臂上的竟是根骨箭，赭红陈旧。而骨充斥整个空间，她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这环形的巨屋中盘踞的的骸骨，猩红巨大。这骸骨的半个身体没入石壁中，而从它和石壁的交界处，红泉喷涌而出，散发蒸蒸热气，仿佛人的热血；她正跪坐在一滩血泉中，站起身，则好似浑身浴血。一线泉，正从她头顶浇灌下，她抬起头，从她天蓝的眼珠中，可见那骸骨的眼珠。
她不用问这是什么；它已经将答案写在了宫殿的四处。塔提亚手指用力，将那骨箭拔出，穿骨刺皮，她仰头张口，喝下那浇灌的泉水。
那闻起来像血；那抚摸起来，像血。那尝起来，也像血。她流出的血和这血混在一起，她头发的红浸没在它的红中，难分彼此。等她抬起那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痛，也再难辨认，那处的血肉是否存在。她摆手发力，将那骨箭掷出。
一士兵应声倒地，夹在她走出血池时水流滴落的声音中——塔提亚抬头，只见前方，隔着百余米的空间尽头，那百个士兵从另一端坍塌的地道中走出。他们皆仰头望这空间中的奇观，见那幻象般的巨大骸骨占据半个空间，而中央圆盘四周点燃似乎千年不熄的火焰，澄蓝如天，而火炬的两两之间，房间尽头，窟窿似的血洞中，红泉溢出，沿四周的渠道，灌满整个空间；空中弥散那不详，炽烈的芳香，如此奇异，乃至离他们远端，那站立的人影，尽管浑身浴血，而一个同伴倒下，也几乎无人注意。他们是在一声惊呼中，才抬头，看见她。
“'鬣犬'。”泰斯提克站在最前；声音回荡在密闭空间中。他抬起手。
“别管她——快去喝那泉水。”他蹙眉：“不要害怕。”
塔提亚抽出那柄武器，将它分为两段，则双手握着的是两柄带锁长刀，一挥之下可笼罩直径三米内的空间。她站的位置，正是他们要喝的血的必由之地，而她全速冲刺而出，则两方必然相撞——而他们，无论那劝说，仍然害怕。她展开那武器，边挥边走，在士兵群中割出片猩红的风暴。头颅手臂纷纷落地，腿脚踉跄，不能前行。
她砍倒的士兵发出哀嚎，然而仍然，那未死的，尚有半手半脚的都向前爬行。她听见'扑通'的落水声，而待她回头，只在那刀光的影中，见到半个身体滚落石台边缘，落入红泉中。
“不要怕！”她听泰斯提克叫道，“她不能杀完我们全部。”塔提亚猛地用力，将面前一士兵砍为两半，他的身体飞落一旁，而双腿仍然站立。她想抽身，去寻泰斯提克，但身后，一士兵挥剑下砍，她回身闪避，又一枪从她身后刺来；她再躲过，却直入第三剑的劈砍范围内。她抬起眼，则见到，面前，那挥剑的士兵，满目仇恨地望着她，至于她的刀没入他胸口，他也丝毫不松剑。这士兵完成挥击，重剑击入她胸口，而她还来不及整顿身形，身后，又是刀枪相来。她大展双臂，将周遭士兵全部挡开，然而手臂和肩上亦中三剑，至于地上，那被她击倒的士兵，又红着眼，支枪，正欲站起来。
“不要害怕！”泰斯提克叫。她意识到他是对的；他们太多了。她没法在解决他们所有，尤其是当现在，一些士兵放弃了喝血的机会，宁愿放弃生命也要截住她的时候。塔提亚箭步上压，将一刀刺入她面前，那持枪士兵的胸口，狠狠一搅，这士兵尖叫哀嚎，血从口中涌出；她拔刀，撕裂他的伤口，却见他笑了。
“'鬣犬'。”她见这士兵对她笑：“我恨你们。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她张了张口，但一言不发。背后，十余个士兵向她冲来，她弯腰压身，后拉右手，全不防守，然后，发力，掷出手上的刀。
“泰斯提克大人！”
枪和剑一齐压下，没入她身体中，塔提亚低吼一声，将左手的长刀握于双手，刺入自己腹部，贯穿身后攻击她的士兵，刀身旋转，那士兵痛呼出声，她又拔刀而出，反手再砍入一人颈部，血流喷涌；她却也踉跄倒地。她没有力气再砍断他的脖子。
刀悬在她的颈部上，挥下的前一刻，她见泰斯提克被那刀刺中背部。红泉，却已近在眼前。他跪倒在地，回头望她，面露微笑，继而向前倾倒，落入红泉之中。
女儿。
她听见刀切割空气，那脑内的声音，却更响。那人笑着，重复这个词。
来找我。这人要求。来你的故乡。你灵魂的殿堂。
泉水在她耳畔涌动，那刀已经碰到她的颈脖；她忽然抬头，好像过去已有，看那黑暗的穹顶，脑海中浮现那粉身碎骨的感触，好像她早已将其知道。
泥土掩埋了真相。来寻我，我会告诉你。
她看见那刀刃的尖端，悬在她鼻尖；然而它一动不动，只颤抖不止。塔提亚偏头，见血泉喷涌，闻到香气浮动，和片刻前无二，然而，她眼珠转动，却见所有人，地上的死体，周遭尚且站立的士兵，都一动不动，唯有手臂和双腿的颤抖，可证明他们不是雕塑。
她见到一滴汗珠，极尽清晰地从那握倒欲斩她首级士兵的鼻尖滑下，静谧无声；无人言语，只有呼吸，水流声，直到她听见一阵脚步声。
塔提亚转头。这脚步声，从血泉的另一端，那些士兵来的方向传来，自黑暗中不紧不慢地响起，人容易想到这漫步者的姿态是如何地散漫威严，胜券在握，践踏四方。天马，她心想，四蹄猩红，蹂躏大地。
火焰声骤然从四周响起，比先前更剧烈，轰鸣燃烧，火苗喷起数米，众人见到，整个地宫的顶面都被照得同天灿蓝，而四壁上，血流的源头传来震动挤压，似有压力在石壁后聚集。他们听见轻微的掌声，缓缓响起，而背后，则跟着整齐划一，有如一人的脚步声，唤起地面的震动。
啪。啪。啪。
掌声渐近；塔提亚闭上眼，在这人出现于光中的一刻，四壁的红泉喷涌，炸裂而出，击碎石块，仿佛礼炮轰鸣，风，从岩石的缝隙出灌入，联通地面，环绕这四面的骸骨，灌入它骨隙中的通道内。她仿佛听见它抬起头颅，四骨碎裂，仰天长啸。
“啊。”此人说，“终于。”她身穿蓝袍，手持火炬，自阶梯缓缓而下。塔提亚见她张开手掌，仿佛那红泉正坠落于她手心中。她没有看任何地方；没有看任何人，不见满地的尸骸，泉中的人，只有火照亮她的眼睛，而她眼中，那骸骨，也望着她。她朝它张开双臂，站定台阶之上，又闭上眼，姿态蕴有无比的力量和庄严，而她猛然收掌，则那已经高燃的火苗，再度攀升，声音如哮，而刀剑滚落于地，士兵纷纷跪倒，不能起身。他们身后，血水坠落，骸骨震动。
来。
刀从塔提亚身后落地；她再也支撑不住，翻道在地，最后一眼，见那台阶上的女人睁开眼，面露笑容。她看着她。
君王殿的底下，
她对她张了张唇瓣：干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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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着所有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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