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影
那消息来时——她被砸到墙上,喉咙中还残存地下的火气。她起身擦拭唇边的鲜血,抹去脸上炭黑痕迹,听卫兵开口,脸色苍白:“我们依您的吩咐封闭了所有出口,不曾放任何人出去。”
塔提亚见那卫兵嘴唇打颤,犹豫一瞬,才终于说:“——但我们没有找到您要找的人,米涅斯蒙王子……”
看来那不是我的幻觉。 她心想,接着那卫兵被生生从门内扔了出去,惊得内屋的乳母尖叫。窗外雨渐停,自她从地下上来唯有细细雨丝,似乎自她一死,雨水亦止;那婴儿,她听,倒是静谧无声。
他是否奄奄一息?她不由想。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已死了么?
似有奶水流淌,甜蜜却隐使人反胃。 “跑了!是吗!什么事竟然是无缘无故的!”她听她咆哮道,将桌上的器具全扫下台面,声碎如冰。她看见那红色的鳞片深邃而活现地从卡涅琳恩的颈脖后长出来。她的拳头落在任何能被毁灭的东西上:木桌,墙壁,那士兵的肋骨。 “思考你的错误!”那士兵连连求饶,她道:“我在你想到什么东西时停下来。”
靠墙站立,听内里乳母摇晃婴儿之声,自己也不知是为何,塔提亚等待那士兵在哀哭求饶中整理出个正确答案。她道:“甚至没人来,殿下!只有一个士兵来过,要和前面那个换班……”她被打得血肉模糊,人感到那拳头似由钢铁作成,而后,又有三两士兵受此酷刑,真相方才水落石出:一连五个士兵都放行了一个声称要去换班的士兵,然而饶是在如此折磨下,那翩然离去的人影依旧不得容貌。
公主——或该叫女王了,扶桌站立。可怖的热量和红色从她身体中溢出,那些士兵兴许因恐惧不能得见,她却看得一清二楚,见那凸起形状如何透过衣料游走她的脊背上。她见她而头上汗珠滑落,还未落地便蒸腾为烟,而后这炽热身体的主人回头,出人意料,既未咒骂上天也未羞辱敌手,只蹙眉问她,有什么消息需要报告。
“您父亲死了。”塔提亚道:“他死在我面前——可以说,正是他阻止了我们生擒拉斯蒂加。”
卡涅琳恩面露嘲讽。 “怎么死的?”她转头问。 “自焚。”塔提亚道:“他将北方的血扔进河里,以身为柴点燃了河面,我们无法渡河。”
她意外她竟面露些许惊讶和——赞许。 “看来他还是有点坚持,是不是?”她嘟囔一声,然后将她父亲的骨头和死亡一并扔到身后。
“去追。”她简短命令道,声音平静,手指扣入椅背。 “仍是我么?”塔提亚问。她回过头,面容狰狞,却露出笑容:“不然呢?”
“我已经失败了两次。”她闻言坦诚:“我没能阻止您父亲,没能带回您的敌人。”
她望着她。接着她走近她,嘴里说:“只有你,除了你没有别人。”
士兵抬头,任由如今南部的君王捧起她的脸——过去兴许有多次,然而奇怪,她,塔提亚想,当二人对视,她在那双锋利的天蓝色眼中不见到辉煌或胜利,唯有死亡。她拉起她的手,让他碰到她的背部。
她摸到她背上突出的骨头;那衣物下的起伏竟不是盥洗池中不详的红鳞,而是她的肋骨。她的肋骨正向后曝出,坚硬如铁,划伤她人也划破她自己的皮肉。
她凝视她。 “这是您不能亲自去追的理由么,大人?”
塔提亚问。这时她便再打开了她的手,带着那一身的扭曲骨骼威严万方地走回桌旁,拿起一杯猩红的血。
“不。”卡涅琳恩道:“我不去追的理由是,我知道米涅斯蒙还在附近,一旦他知道我出了城,必然会回来要这个孩子——你父亲的孩子!哈!”她笑道,摇晃酒杯:“白色的胎毛,这孩子是雷佩恩里尔的。米涅斯蒙要这个孩子有用。”
塔提亚蹙起眉。白色的胎毛。
她想起那胎儿的样子——她不是非常熟悉活人男性的身体,但那孩子的身体上有些显而易见的问题。
血从她开裂的背部滴落,染红背部。她见卡涅琳恩面容戏谑地望着她。 “你注意到了,是不是?”她的笑容痛苦而血腥,啜饮杯中血液:
“——米涅斯蒙几年前便劝父亲再和她生个孩子,但雷佩恩里尔不如我那父亲好摆布——他不喜欢女人,更爱男人的陪伴,也无意更多一个孩子,他也就没动这块更难的石头。”她缓缓回忆,解释道:“我虽先前只想靠这孩子牵制他的动作,至她于死地,自那以来情况却变化颇多……若这孩子是米涅斯蒙所需,甚好。”
那微笑加深;塔提亚闻到乳香味,夹杂血。血液汩汩入她体内,那突出的骨架发出悚然痛苦之声,她却面色如常:
“但现在看来,更好。”卡涅琳恩残虐道:“这小怪胎天生畸形,无它原因,只因为乃乱伦所生。”她将那血一饮而尽,置杯于桌时一锤定音:“这孩子的父亲是拉斯蒂加。”她看向士兵:“——你明白这是多大的筹码?”
她张开手臂:“你看到他拼命的样子了吗?”她笑了几声,似觉滑稽,那声音却在房间中显得空洞,而她的笑容亦消失,讥讽中带着一丝沉重,抬手向天:“人惧怕死亡,天性中便对自己的后嗣尽心尽力,乃至失去常理之心。”
她转头看她,这话使她身体僵硬:
“连我都不免如此,女儿——”她道,话语出口,却没了下文。塔提亚望着她,眼神空洞。她见她,高大,血腥而险峻地站在那,表情为阴影所覆盖,似要言及何事,终于在眉宇一蹙下转向别处:她靠在桌上,用指尖轻轻碰腹部的血,复将那滴血呈现给她。
她看见她展开肋骨扩大的影子,像某种翅膀。
蝴蝶的翅膀。
“我不去的理由是米涅斯蒙。我会亲自守住这小怪胎——我让你摸这羽翼的理由,是让你知道你将全力以赴。我已经没有时间。”卡涅琳恩道:“心尚未解放,我的血却已将它渴求,假以时日,若我不能自持,只能落得自毁的下场。”
她语气轻松,似乎并不谈及生死,又伸手抚摸背后的肋骨,笑道:“你看见我的翅膀了吗?”
它是不是很美?
她很少用'美'这词语,也许是第一次。塔提亚没有回答,但见血水滴落。她向她招手,示意她上前,她照做了。
“地宫的出河口通向北部河流。”她低头对她道。她没有碰她,那眼神却划过她面孔,似冷漠而细致地抚摸千万遍。她听到那声音:即使是我。即使是我。
女儿……
“去吧。”她推开她:“将我的心带回来。”
这样你才能取回你的心——我们血脉相连,荣辱与共。女儿。
“得令。”塔提亚喝道。在她出门那刻,房间深处,那婴儿终于哭泣出声;当她带队奔出喀琅闵尼斯时,夕阳正落。她见那斜阳处一闪而过的白影。
龙群如血暴前的蜻蜓悬浮空中,朝北飞去,声如雷霆。他们盘旋那漆黑山峰上方,见下方那白色的人造河道蜿蜒离去。
“大人。”“大人。”“大人。”传令官咆哮道:“为何白王的军队会在这?”
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能有何?血龙翱翔天际,舒展羽翼,鳞片燃烧,目光却冰冷。他一定是来拉拢这座山的住民;他大概成功了。白佬擅长这个,难道不是?
他的龙群环绕着他:其中最大的,也不如他的一半。自他从南海上诞生,引燃海洋的那一天,他的名字和庞大就震撼了世界。他的残酷和冷漠亦然——十年过去,他已在南方建了一座城市,修了一座宫殿,似乎他对奢华和完美保有兴趣,然而最终,讨好他的人发现,他唯一感兴趣的事情,只有战争。
南方人称呼他为,梵恩-梵沙,血之主。他名字的意思是,'受选之红'。
卡涅琳恩。
幻觉。 塔提亚想,那白色,诡谲,难以捉摸的王子正用幻觉引诱她们进入另一个幻觉中——原野的各方向,在微弱天空中,士兵都看见奔驰骑手的影子。
“他怎会有这么多人?”身后,一士兵说:“我们根本没有放这么多人出来……”
她注视半晌,夕阳西斜,复断言道:“那不是人。”塔提亚说:“只是马,正是为了混淆我们。”她想起前日米涅斯蒙阻止她下地宫,忽想——拉斯蒂加脱逃,或许也在米涅斯蒙的预料之外、
她沉吟片刻,阳光正暗,她的声音复环绕她耳畔:时间正流逝。
肉,想,你,他?
塔提亚骤然惊醒,目视前方,身后,士兵追逐不安。她闭上眼,从腰间取出血瓶,灌饮半瓶,将那老旧酒瓶丢弃,道:“兵分三路。默洛温,你带人去左路,向唐图斯河谷流域,安提庚,你带人去右路,阿奈尔雷什文方向。”塔提亚宣布:“其余人跟我来。”
天已日落。塔提亚复回头看,只见喀琅闵尼斯城门隆隆落下。她听见自个心跳,回眼,则见到身后,莲锲什的眼,疲倦而担忧地望着她。她最终一言不发;众人出发。
白色的军队正离山而去,龙群嘶哑咆哮。他看见,云层之下,无尽荒绿中,只有一黑色人影存留,众龙之众,唯显渺小。
那就是米涅斯蒙拉拢的巨龙 。
他想到:我听说过他。一个夏夜,两个没能找到食物的废物回来,乞求原谅,声称那不是他们的错。
他们被一头巨龙阻止了。
一头比他还大的龙。
“进攻。” 血龙王宣布,从喉咙里发出嘶哑鸣声:“去会会我们的新对手。”龙群依次俯冲,气流撕裂。
他处死了他们,当然——这已经是第四次他们未能带回食物。没有任何新奇借口能救得了他们,但这话令他印象深刻。我们在中部的一座山上看见了那条龙。那太可怕了!大人,求求你。饶了我们吧。比恐怖更恐怖,死亡的化身。
这山峰就在龙王身下。他悬浮空中,看风动草海,山林震动。
那黑影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