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王
某一年当那蓝色的鸟离开树梢,在草地中跳跃舞蹈时,山下来了一支队伍,众人从云雾山顶向下望,只见那车队绵延,白如秋月,宛如一条长河。他一起来,便看见他站在山崖边,向下看。
“拉斯提库斯?”他叫他。哺育者回过头,示意他上前来。
他头发雪白,一如这商队。哺育者凝视他面容,那目光似手指划过他面孔,勾勒出深邃轮廓。他行到哺育者身边,发觉他的肩竟堪堪与他齐平,那绸缎一般黑而长的头发中,映出他摇晃坚硬的影。
“你已经长大了,维格。”他对他道:“这队伍是从你家乡来的。”
他已经几乎是个男人了。 他抬头看哺育者,看他紧绷的下颔,开阔的双肩,一言不发。春去秋来,一转十年。
“跟着我下去看看。”早饭时,哺育者宣布,满屋子的半大孩子奔走宣布这消息:他们要下山了。自从他们登上这座山峰,还从未得到机会下去过,因他们的哺育者不同意。山下,在他的言语和他们遥远的记忆中似是遍布危险而荒凉无物的,但在安稳已久的如今,他们已久久将它渴望:
自由。
日攀升,光影绰约,透过林木。屋里的火焰熄灭,羊圈大门紧锁,他们随着那领头的黑影,向下走去,穿过山林。
他跟在他后面。
“拉斯提库斯。”他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你要赶我们走了吗?”是我们太多,太吵闹,太不听话了吗?你厌烦我了吗?
“不。”哺育者道,脚步沙沙,背后队伍中人群低语,他却感万籁俱静,只加快脚步向他跑去。等等我。 他心想,林木后退,平原入口已在眼前。
他磕绊一下。听他惊呼,哺育者骤然转身,俯身将他扶住。他怔怔地看着他,平原上朝阳升起——他的黑影遮住了太阳。
“对不起。”他喃喃道。 “没关系。”哺育者,面露怅然:为何道歉?
他跟在他身后,走到森林入口。风吹起两人衣袍,阳光照亮哺育者的半张面孔,那容颜样貌,他至今未能忘记。
他听他说,语气低沉:“不是我要使你们离开——是你们长大了。你们所有人都长大了,维格,这留在世上的所有孩子。”
哺育者回头,看那黑暗的山林中。 “这山对你们来说太小了,”他恍然若梦般说道:“而分离的时间到了,非我可以决定……”
他轻轻摩挲着这孩子的手指,饱含珍重,如他曾爱抚所有的孩子。但兴许,他却弯起手指,同样握住了他的手,见哺育者惯常肃穆的脸上闪现一丝笑容,兴许不是所有孩子都像他一样因其欢欣?
啊,他对自己想到,很久以后,在那堵墙面前,在冻土下边,我也从未想过要离开你……
没有自由值得用你交换,我——
那队伍的首已现于朝阳前,他从没能将它说出口,而两人皆已回头,看那陌生的天地,展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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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里昂七时余开始发烧,昆莉亚将他背下马,平放草地上,用冷水冲洗额头,他嘴角颤抖,话不能出。耶能将其余士兵停在山南,唯留维里昂在土坡上歇息。半小时后那队士兵从远端奔来,耶能略微一数,估计六个小队,五十来号人。他转头问瓦妮莎:“显然不是总军,也是侦察?”她蹙眉观察,略一摇头。
昆莉亚正俯身帮他降温,并不言语。她感蒂沃和瓦妮莎在偷看她,却装作不见,心里却疑惑:这一队士兵人数颇少,匆匆赶至南中边界是为何?她蹙眉思索,心念忽然一动,却听瓦妮莎已将它说出口:“这个人数,大概是护送退役老兵来荣军院的,未必是敌军。”瓦妮莎道:“我们人数少,移动方便,不如分散队形,暗中观察情况。”耶能望她一眼,笑道:“这倒是很好,有没有什么办法俘虏一两个,探听情况。”她摇头:“没人会开口的。”
她又转头望他,语气急促:“情报方面,不是米涅斯蒙在那处有探子?”耶能一笑:“虽说如此,也不能尽信。自己能够确认,岂不是更好?”她闻言摇头,面露疲倦。
维里昂嘴角颤动。 “维里昂?”昆莉亚俯身去听,果是:洛兰,洛兰地念叨。她刚要抬头,他却猛地伸手将她肩膀扣住,众人都回头。耶能笑他:“又是念叨王子了。每日洛兰长,洛兰短的。你还很年轻呐,维里昂!”维里昂僵直那处不动,昆莉亚扶着他。耶能又道:“倘使王子真的死了,你难道因此不想活了么?这一趟可没完全把握,能救回王子,只是来看一趟情况。”
昆莉亚听他吐息急促,在她耳边:“——洛兰活着。”他喃喃道,语气虚弱,手指却用力:“他就在葳蒽城内。”昆莉亚面露苦笑,轻拍他禁箍她的手指,却知他用上虚弱身体中十成力气,不将她放开,手指上移,指那山丘上城市的方向。他掀开眼,她见他眼中的祈求:“就在里面。找找吧。”
耶能抚颔思索:“他的意思是王子已逃了出来?”他略开手指:“但,如何?”维里昂不答,手指抽搐,已落了下去。昆莉亚摇头,心下怜悯:半月来,她已大抵知维里昂的状况——队里大多男性,都饮了黑血,便只有维里昂一人格外受摧残,夜有憺梦,骨体虚弱,常低沉自语。耶能的族人本已不喜他体弱文雅,接连两月更留他在队尾自生自灭,只有蒂沃前来照料,方是昆莉亚回来,情况才有好转。
瓦妮莎摇头:“便是他真的活着,三月后方逃了出来,葳蒽和喀琅闵尼斯实太遥远。'鬣犬'若铺天盖地地追捕,他能逃出多远?他万全之时,尚被卡涅琳恩打败,”她面色暗沉:“不至于想象三个月来妹妹会好生招待他?”
耶能面色难辨,昆莉亚黯然低头,见维里昂的手,仍向那城市张开。先前她见到的那只蓝鸟,在草丛中跳跃,牧草之高,几将两人掩埋。
那脚步声来时,人影几从绿野中升起,好似木杆上迎风飘扬的白袍。众人只听一声音轻笑,回头便见那人站在那。
“那可不一定,”来人笑道:“依我之见——维里昂恐又是对的,一如往常。”
我倾佩你对他的忠诚, 此人叹道:“几乎是一种爱了。”
那白兜帽被单手摘下,大抵在场除蒂沃和维里昂之外的人,都面露惊讶。
耶能低下头,对他行礼,举止轻浮:“米涅斯蒙王子。”这白衣人微笑以应,一一与众人招呼。瓦妮莎面容复杂,道:“你如何在这里?”
他向前走一步,方徐徐答道:“我亦是两天前才从喀琅闵尼斯奔出。”瓦妮莎讽道:“日行千里呢,殿下。”米涅斯蒙微笑:“岂止日行千里!你若回首来路,现应可见马尸——这些可怜生物因追赶河流丧命。我带了一队骏马出来。”她略微蹙眉,道:“喀城情况如何?”
他朝她望一眼。
他环顾四周,声音夹杂身后风动马蹄中,略摇头道:“失败了,我没能带走孩子,只设法自个逃了出来,实在惭愧。”
瓦妮莎沉默,摇头道:“那也无可奈何,原先成功可能性便不大。”她正色道:“你弃城而走,可是因为大王子出逃?”
他微笑点头,众人都盯着他,目不转睛。耶能面露赞许,道:“竟真给逃了出了。”昆莉亚正握住维里昂痉挛不已的手,闻言只心下一凉,未及反应,那话便脱口而出,道:
“……女王呢?”
她看那金眼朝向她,内里无悲无喜。众人背后,草野震动,那队人马已近,米涅斯蒙因款款抬手示意众人上马,道:“更南地区,驻扎葳蒽的'鬣犬'都已搜查过,我虽特意放马引开少数部队,却难抵人数众多——但若王兄已逃至最北的葳蒽,却正好钻了一个空子,我们速入城内,不吝声张。他若看见我们,必然出现,虽不免和近前部队交锋,能救回王兄,善莫大焉。”
他言语中仿佛蕴有魔力,众人上马,心中甚少恐惧,唯有阵阵漠然的冷静。他一令之下,众人策马而出,昆莉亚扶维里昂上马,却有听他的声音低沉从身后传来:
“母亲已去世了。”
她回过头,面上惨白。维里昂也抬起头,迷蒙悲惨地望着他。再无时间给她们交谈,三人奔出,唯余昆莉亚嗫喏:“是难产么?”
米涅斯蒙王子摇了摇头。
“米涅斯蒙。”
他站在哺育者身后,见那长龙队之前走出个高挑优美的人影。他只见那人伸出双如雕塑的手,摘下自己的兜帽,行于两人面前,微行一礼,那抬起的面容完满无暇。他如此介绍自己——米涅斯蒙。
北方的孩子——如今是男人了,叫他,'白龙王'。 “谬赞虚名。”此人恭谦道,他却觉得不舒服,乃至于毛骨悚然,靠在哺育者身边,如履薄冰地打量他,认出他脸上的鳞,内心悚然:来人的鳞如他肤色洁白,因伪成肌肤,混于一处,倘仔细查看,便可见他的半面脸,一双手上,都是那齐整繁复的龙鳞,昭现其龙身之庞大和复杂。思及此,他不由更害怕:他已是一只巨龙,尽管已有数年,他不曾展现龙身,这名叫米涅斯蒙的男人,却更是巨龙中的巨龙。
龙王。
“久仰。”他见米涅斯蒙向哺育者道:“您虽不出葳蒽的地界,从南到北,恐怕没有不知道您的。我曾远远见过您如山的身躯,深知其色彩之神秘,却未有荣幸知道您的名字。”
他微笑道:“敢问您的姓名?”
身后那些半大的孩子吃吃笑了:他们还从不曾见到人这样说话,何况是和他们的哺育者这样说话。
他叫什么名字!谁不知道呢?但却不重要。
“拉斯提库斯。”哺育者回答;他认出他脸上的悲伤。
“啊。”那白衣男人说道:“您有个很谦虚的名字,使其余人惭愧。”他说完这句话,又向他行了一礼,在抬头时说,那双金眼望着他:“我虽知道您是只了不起的巨龙,却不曾知道——您不仅是我们的长辈,还是个哺育者。”
他几乎显得真心了:“如此,无论世事变迁,将来如何,我永远对您欠着一份敬畏——我们不过是孩子,您永远是我们的管理者,监护人。”
哺育者一言不发。两队人马,一队由那些乐天自在,从山上来的孩子组成,另一队,那些北方男人肃穆整齐地看着。
他听哺育者叹了口气。 “不用和我说这些,你——”
“米涅斯蒙。”他重复自己的名字。 “你。”他仍省去那名字,说:“你不必和我说这些,我知道你已经派了许多人来勘察这一代,看这座山是否能被你征服——像你征服整个北方一样。”
“我不用征服一词。”那北方男人面带微笑:“他们选择了我做领导者,我诚惶诚恐。您恐怕更在说我们的南方朋友。”
哺育者皱眉看着他。白衣男人轻微摇头:“您颇具防备,可以理解。”
他抬起手;他感到这瞬间他将他护到身后,手臂用力。他摸到他手上的鳞片。
“我并非前来宣布对你们的战争,”米涅斯蒙睁眼,笑意盈盈:“我很清楚这对你我双方都并无好处。”
他对他们张开手指:“要对你们宣布战争的另有其人。我却自有提议。”
战争;他说。他长久记得这一词,就是在这北方男人言语瞬间降临的。空中传来阵阵如雷暴般的呼啸,那一队北方男人纹丝不动,他却看出他们脸上的惊恐。
他抬头望天,见天幕染红,无光天空中,深红落煌;他不能自已张开唇,记起那遥远童年时漂流而恐怖的岁月。血的席卷,吃人的生活。他的身后,他的兄弟们发出惶恐尖叫,争先恐后向哺育者靠来。
他紧紧抓着他,将他护在怀里。 “拉斯提库斯?”他问:“这是什么?”
哺育者不说话。天空中,那成群猩红队列如云盘旋,米涅斯蒙翩翩开口:“他们才是准备对您宣布战争的。”
他行礼:我是来寻求合作的。
“我邀请您,作为我的将军,和我一起对抗我们共同的敌人,”他柔声说,不见任何慌张:“沃特林的血龙王,卡涅琳恩。”
她感到某种彻骨的冰冷,像个冰锥撞到了她怀里,难说是为何。她仍能看见她的脸浮现她眼前,冰锥越深,她在牙龈中尝到血腥味。
城内空无一人,似无一居民,一牲畜。昆莉亚抬眸四望,仿佛见月光朗照,复回那选拔之日,城市寂静,唯有隐约呼唤,从山间传来。
“……若王子在这,”她轻声道:“会不会在上边?”
一行人朝葳蒽城深处奔去,她手指上方,'疯城'所在位置。米涅斯蒙王子微笑:“并非毫无可能,等我们到了教长之屋,搜查过后不见人,可另分队伍。”
“教长的屋子?”昆莉亚蹙眉,忽回忆起苏醒日通车人的叙述:教长已逃难至薇萨维亚斯。莫非那地方已人去楼空?她想起那三个孩子,心中一暗,又问:“为什么?”
“啊。”米涅斯蒙轻松道:“因为那儿有武器。您在路上总需要一把,对不对?”
她不再问,心下却遗憾。武器?什么武器?普通的剑么?那倒也有可能……但这时候更重要的不是粮食和马么?
“昆莉亚!”瓦妮莎大吼:“保护王子!”
她猛地回神,眼还未见,手已听声而动,完成后尚惊讶于自己的敏捷:一支箭被她砍落,众人迅速回马拉箭,各寻掩护寻敌手方位。人影交杂,而阳光炫目她双眼,昆莉亚竟一时不辨敌人来处,只凭直觉护住米涅斯蒙。待他已遁入阴影,她回头,见维里昂仍停在道路中,缓抬头起头,看向前方,目光恍惚。
“维里昂!”昆莉亚大呼,举箭欲阻挡任何敌袭,却苦于千钧一发时她看不见确切方位。她环目慌忙寻找,只见视线高处,教长宅邸的平台上,一白色身影。
她一怔。
“…阿默?”昆莉亚喃喃道,剑放下了:她固然可能长长了头发,她却忘不掉她那匍匐于地的姿态,如野兽般纯真而残酷的神情。 “洛兰。” 维里昂轻声说,勉力抬起手,牵动缰绳,向前而去,昆莉亚不及阻止他,只徒劳伸出手。
她见那高台上的身影拉起了弓。别。她想说,但事情艰难。
“拉斯提库斯?”他小声叫他:“洛兰?”
他们只在最私下的时间这么叫他。洛兰?这是怎么了?
“维格。”他亦是柔声回答他,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不想,但你一会也需要化龙,保护你的弟弟。”他推了推他:去。去找你那些也是巨龙的兄弟。
他们望着天空盘旋的影子:尽是些巨龙,翱翔天空,猩红如血,整个世界还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军团,今日才从极南前来亮相,轰鸣降生。
“他为人强硬而残忍。”他听那北方来的白王问道:“我们的南方兄弟。您怎么看?”您觉得这震撼人心么?
他向后背跑去,将哺育者留在身后。他的心却砰砰跳着,等待他的回答。
“我建议你将你的士兵带得离我远一些。”哺育者回答。
她见维里昂策马冲向石台。
她举剑欲挡住那箭矢:那四肢扭曲的老'鬣犬'目光灼灼,发节如千丈之水,势力难当,出箭时掠起她的白发。
她躲不过!
她闭眼抬手,欲挡住致命部位,却感那箭矢划过她脸颊直向身后去。背后,马抬蹄嘶鸣。
昆莉亚回了头。她面容惊讶,转瞬惨白——她面前,那骑马的女人被正中左眼,摇晃跌下马去,伴她惊遽的呢喃:
“莲锲什。”
她的手抬起,不知该做什么,只在她看见那骑手身后人时彻底跌入无声寂静中。
葳蒽街道上,两人对望着;她捂着脸颊。她的手上提着那柄贯穿过她的心的红枪。
“楛珠。”塔提亚道,只有一瞬恍惚。
众少年争先恐后握住他的手,扒住他的肩膀:这可奇怪。在他面前,他感到他尚是孩童,在这些少年面前,他又感觉他是个成人,是个男人了。
“我们要去哪儿啊,哥哥?”他们问他,如幼时一般。有人要吃我们了,哥哥。去哪儿啊?
“我们回到山上么?”有人问。 “我们去他那里?”有人说。 “他把我们卖给这些人了么?”有人尖叫。
“没有。向后走。”他勉力道,语气平稳:“去树林里,离开他。他要化龙了。”
众人静默片刻,混乱接踵而至:众人向后狂奔,彼此推搡,只有很少人试图帮助彼此。此景搅乱林中静谧,令他心伤。
他站在原地未动,回头望去,见那黑影站立,心跳隆隆。
他的心砰砰直跳;他听见那阵心跳。轰隆。轰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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