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血挚爱
她每触碰他,他都像在做梦。
她每吻他,他都想哭。泪水落下,好似漫原黑雨,遮蔽天日,也朦胧他自己的眼眶。他梦见他站在那古老山顶,去接那已无灵魂的雨水,身在自身阴影之下,尝尽其中苦涩。他梦见那银币掉落旋转,孩童之手张开,她将脸颊放在他的掌中,声声唤他,孩子。他记得那巨物撕裂他的身体,腾飞扭去他的四肢,血雨泼洒他的脊背,他爬行如同毒虫。他曾匍匐极低,尝到沼中泥水,也曾站得极高,那倒于影中的亡魂眼中的绝望仇恨,随风而散。
他抬起手。那鳞长了,皮烂了,肉散了。他看见自己的骨头;生生世世,活访死来。一生太短;死亡太快了。
噢,拉斯提库斯。 她说:这天会很长,很长的。像它不会结束一样。
你是对的。 他朦胧想,双手覆于身后,肉随血火剥落,我的挚爱。 这一生又一世的折磨于他而言,不如她带他漫步阳光下那天来得漫长。
她对他说起这世界原本的样子。没有剑像她的话一样刺进他心里。没有火像她的吻一样烧痛过他。没有痛苦像她的爱一般使他屈服。厄德里俄斯。厄德里俄斯。厄德里俄斯。 他喃喃道,眼泪烫得像熔岩,又冷得像冰。你确实爱了我。像爱着你的儿子,你的臣民,你的丈夫,你的情人一样。 黑血淋漓而下,划过他的胸膛。我最爱的人, 他悲喜交织地想到,你把你的心给了我。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高兴,又更让我悲伤的了。
他咳出血。梦外,火烧着他的皮肤;梦内,她凝望他。他伸出那双完好的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吻了他;如此,梦里梦外,别无二致。
“我想将它还给你。”他呢喃道,嘴唇翕动:“但它太难了,迦林。太难了。”要回到你身边太难了。他尝到雨水的味道——太难。就像再触摸创世第一日的雨。
“醒来。”她恼怒道,踹了他一脚:“蠢货,醒来。”
如每次来此地醒来一般,迎面而来便是阵钻心的痛;痛得这男人说不出话,她看出来。她坐于离他几米外的石台上,看他身体痉挛,仅剩的一只手扣进地面,又再已浸满泥地的黑血上添上一捧。他张口嘶吼,刺耳嗡鸣回荡石室之中,引她不助皱眉,手中火把垂地,她抬起一脚,将其踩灭:它的任务业已完成。这男人抬头,那粘连烧伤血肉中变形的绿眼瞪着她,两人对视,他一咬牙,支起双腿,头向后仰去,喉结滚动,一声长叹后,再无声音了。她又等十余秒,他终于不再颤抖,垂下头,不再呻吟,只微微喘息。
她摇头,抬起手中的剑,口中道:“佩服,佩服。”她伸手抚过剑柄,道:“便是这样,你还是不愿解放龙心?”
他不抬头,胸膛起伏,许久才开口,嗓音嘶哑如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大笑一声,道:“装蒜有一手。”
她缓缓走近他,鞋踩在他的腿骨上,痛得他嘶声吸气。她耐心道:“我已经折断了你的骨头不下五次。”她抬起他的脸:“这张脸三天前,也没有现在这么好看——虽然还是丑不堪言。”她按下他的头,令他去看地上那只断手,评道:“除却这断手没恢复,你有什么理由告诉我,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看着地面。 “只是因为那天我见维斯塔利亚时,她逼我喝了黑血。”他低声说:“和你说的那些'化龙','龙心'毫无关联。”
她冷笑:“你看哪一个喝了黑血的人有你这样的功效?”
他沉默片刻,头仍低着,回答:“你也没有见过太多喝过黑血的男人,卡涅琳恩。”他道:“我怀疑这血对男性和对女性功效本就不同。男性喝来,效果更强——”
他未说完;她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脸上,险些折断他的脖子。他倒在地上咳嗽不止,身体颤抖。她将他拽起来,一拳又一拳地打他,直到溢出来的黑血浸满整个手背,她才停下,看几颗牙齿从他吐出的血中喷落,颇厌恶地将他放开了。有一会,他说不了话,只有她站在原地踱步,愤怒越烧越烈,声音越来越高:“装疯卖傻!装神弄鬼!冥顽不化!”她举手向这大洞的顶端:“凭何你让这力量降临在这么一个人身上,上天?”
天不回答她。他勉强爬起来,极模糊地道:“你若想,就杀了我罢,卡涅琳恩,我不知道你为何入魔了,我也阻止不了你。杀了我,放过你母亲罢。你能当女王——”
“女王!”她打断他,怒吼道:“我不在乎女王!”她大张双手,势如雷霆,双目如天,那手指上纹理四胀,疼痛异常,她不由痛呼了一声,只让她更愤怒。
“我不在乎女王!”她怒道:“我要我的心!”
他说不出话,听她上前来,蹲在他身前。
“你谈到——母亲,是不是?”她忽然平静许多,望向他。他抬起头,两人相距极近。他点头。她笑起来:“你觉得你会在她之前撒手人寰,往生极乐,是不是?”她扯起他的头发,狂乱道:“不。这不可能。听明白了。”
她道,缓慢胁迫道:“若你再装疯卖傻,我会让她极尽痛苦地死在你眼前。我会叫人将她强奸了,弄瞎她,然后在你面前将那胎儿剖出来……”
一切都便在瞬间:他抬起头,那铁链动了,眼睛同烧一般,毁貌的脸如同恶鬼,浮现漆黑——又或者说,是什么尚算威严,神秘之物,铁链呻吟开裂,继而绷断,在洞窟之中如嗡鸣。她后腿,低身一鞭,这男人闪身躲过,带起身上黑血如雨。
“哈!”她笑道:“谎话连篇!”
她抬腿下劈,所至之地土崩地裂。那男人跑向入口,她抬身握剑,姿态轻松,信步闲游,大笑道:“毫无用处,拉斯蒂加!”
她扣地用力,眯起双眼,掷剑而出:“凭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躲开那一剑,然而她发力冲刺,有如一道猩红雷霆,已落至他面前。她将他压到在地,手指坚硬如石,深深刻入他肉中。她低下头,靠近他,几将他刻进地里,声音怨毒而低沉:
“我只对你再说最后一次,拉斯蒂加。”她低吟道:“解放你的龙心,或看着她死在你面前。”她松手起身,面露嫌恶:他的身上恶臭难耐。
“我不知你在犹豫什么。”她承认:“你难道不知道你能轻易杀死我——如果你解放它?”
他闭上眼;她没有期待他回答。她割破了他的喉咙。他倒在地上,看着侧面的黑墙,墙体上,更深处影子浮现,庞大如山。
“我对他说了你要我说的一切。”她切着面前的肉,力道极大,面色却痛苦。桌面密布各色肉餐:普天之下所有有乳生灵皆被允许来此,餐桌餐具无不猩红如血:“我威胁了他要将她杀了——残忍地杀了。我说了他若解放胜算远大于我。他没有答应。”
她狠烈撕下那块肉,看向桌对面那人,面容骇人:已近五月,她几乎不外出见人,因脸上类蜥类鱼的鳞片久久不消:“说到这个——你说他解放龙心,将轻易战胜我,这可是真的?”
米涅斯蒙双手交叠,闻言微笑:“可以是真的,也可以不是真的,我的朋友。”他解释道:“你对你的心怀有信念么,我的朋友?我知道你有的。我也知道你这信念之强大,足以让你酷烈地战斗——战胜一个丧失信念,一心求死的男人。”
他抬起手,姿态柔和:“一切的关键在于,我们需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将母亲杀死。”
他睁开眼,黄金璀璨,瞳孔竖立,貌似毒蛇。 “当然不能太粗暴——不能让他发狂,否则难以控制。不能太迟,否则他会甘愿赴死。”他轻轻画了一条线:“就在那以为逃出升天,幸福祥和的瞬间,将她轻柔的杀死。她的尸体将会和睡着一样完美。他不确定他在愤怒还是快乐。令他绝望。”
他笑道:“如此,我们通力合作,便可将他杀死。”
她沉默一会,吃了一口盘中的肉,又将它吐出来;更大的渴望如今占据她,肉和血远远不够。
“你说得很诗情画意。”她阴鹫地瞪视他:“那么,具体是什么时候?”
米涅斯蒙笑容不减,轻扣桌面:“分娩之日。”
“分娩之日?”她皱眉。 “正是。”米涅斯蒙道:“那孩子出生那日,你要将他带上地面,我的朋友。母亲太虚弱,她正需要他的血帮助分娩——黑血是有利于生命的血,如你所见,尽管那是种粗粝的生命——之后,在母亲得到休息,婴儿饮下乳液,他看着她们酣甜入睡,彻感平静时,割开她的喉咙。尽你所能地温柔。”
他微笑:“那时候,我们就能如愿以偿。”
她凝视了他一会,面色复杂,似乎颇不信任。但那极致的渴望推搡她的脊背,她最终点头,艰难万分,道:“那孩子怎么办?”
“噢,悉听尊便,卡涅琳恩。”米涅斯蒙说:“那是你父亲的孩子,虽然它来得很及时令人高兴。你可以想怎么对待它,就怎么对待它。”他笑笑:“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得走了——在我被你那些灵敏的士兵发现前……”
他梦见她跪在他面前,捧起他的脸。
“她折磨你了。”她柔声说,身体温暖他的身体,白袍染上污泞。她温柔地吻了吻他的伤口,令他朦胧若漂浮。
“她折磨了些。”他虚浮地呢喃道:“但不如我想象中严重。我原以为有更亵渎些的。”
她笑起来,无比哀愁。 “不,亲爱的。”厄德里俄斯道:“卡涅琳恩曾被侮辱过。她极少以相同形式侮辱其余人,除非是迫不得已。”
她声音很轻,他却有些愤怒了。 “像她对你做的那样?”
她笑了笑。她将头靠在他胸膛上;那颗心上。 “也许她认为她在惩罚我。”厄德里俄斯轻声道:“——也许她确实在惩罚我。”她抬手,抚摸他的脸。他叹息。
他伸手扣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压在自个的心口上。
“如果是这样,”他喃喃道:“这一定是我的罪过了。”她抬起头,两人对望,他的眼神温顺而柔和,口中道:“你记得那天晚上,我向你许了什么愿望?”
他轻轻低头,羞赧而虔诚地将嘴唇覆在她的唇瓣上,如吻着花瓣一样辗转着,朦胧道:“我说我想死在你怀里,也许现在就是时候了。”她感到他动情了,将她紧紧扣着,缠绵地爱抚她的身体,令她也柔情难抑,摩挲他的下颔。然而她却松了手,因他擒住她的两只手,将它们扣在他的胸口,那跳动的心脏上。她的身体被托起,情迷意乱时,听他说:“我有种预感,只要你将它挖出来,这便结束了。”
她落在他身体上,感震颤般的温柔炽烈。 “它本来就是你的。”他喃喃道:“它本来就是你的。拿去罢。”
他松开她的手;她紧紧抱住他的肩膀,吻着她。她本来就是为此来的;她的床头已放了一把极锋利的匕首,能将她们一同带入深眠中,但不知为何,和最初一样,他说起这愿望,她只能求他再留一会。
她没有其余言语可说,只附唇在他耳边,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 “拉斯提库斯。”她呢喃,泪如雨下,香汗淋漓:“拉斯提库斯。”
“我的老天啊。”她道,忍耐片刻,在他得以反应过来何事发生之前呕了一声,吐在了他的身上。
他痛苦地在地上转了个身,但移动艰难,只听她道:
“我只在你身上坐了一下——”她张开双臂:“你竟然——”
她转头看他,难以置信:“你竟然——在我身上?”他无言以对,她抱头哀嚎:“为什么就选你!为什么就选你!”
“你不止坐了一下。”他叹息:“你是为了折磨我来的,卡涅琳恩,但仍然,我为此跟你道歉。”
“闭嘴!”她咆哮道,仍在原地,神色痛苦:“闭嘴!”
他依言闭嘴,躺在原地,身上红液滴下;她吐出来的尽是血。不时,她在地上跪行,声音极大,到他身边,面露恍惚,眼中血丝毕现:
“我不知你在嘟哝些什么。”卡涅琳恩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想知道。”
她伸手拍打他的脸。一下比一下重,但神思已涣散似的,只有呢喃:“但我受不了了。快些,快些。解放它吧。”她喃喃:解放我。
他一言不发。她踉跄走后,他躺在石洞底端,往顶上望。没有任何光亮,许久,他抬起手,撕扯那条铁链,但这回一无所获。他尝试许久,直到手可见骨,才停息。他试图将身体转过来,使得手能碰到胸口,碰到那颗心脏——这尝试成功了。如果他愿意,许可以将它挖出来,或者伤害它。
但他没有。他的手放下。这动作一落,自被关进地底来头一回,他才彻底落下泪来,声音凄厉。 “我还想再见你一次。”他哭泣道:“在我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