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海图,之一
雨薄情地从天上洒落:片刻前还笑容和煦的天勃然变色,阴沉如纱,“鲸院”这一点孛林白壁也蒙上黑云的脸色,大书院的台阶上奔走拖着长袍的学生和讲师,手捉不住书页,像雨天的鹌鹑落羽毛,若弯腰去捡则必定笨重圆润地在水潭里打起徒劳的滚——侍从站在白塔的高窗边向外看,则珠光乍现的雨幕中整个学院的人脉都擘肌分明地汹涌归巢,不一会,占地百顷的神都学院就被冲了个干干净净,了无人影。 “这么大的雨,”当时是,他背后的声音,清澈深远像雨中的钟声,最后传来,说:“你可能要在我这待一会了,王兄大概不会来罢?”侍从听了,便回头,眼中纳入这白塔顶端房间琳琅的器具陈列:房间宽敞高顶,从屋顶上垂下帷幔织物绘制依次绘制日月天星,花草鸟虫,神座王像,起居用具仅占全体十分之一,余下尽是木箱木柜,长桌铁器。圆锥量仪放在铅垂旁,侧靠旋天仪,再往前,玻璃仪器容量各异,内盛淡紫色,铜蓝色,浅绿色,无色液体。右手的长桌上散开五层卷轴,摞摞堆起,依稀可辨地图的缘线或草木脉络,动物骨骼的样状,最上层的十余张工整地写满符号注释;再往中间,人就能见到女王的第三个儿子,“蛇王子”米涅斯蒙坐在这海纳的收藏和书籍中央,手捧卷轴,表情恬静。他长相俊美,有好女之貌,又谦逊有礼,从不喧宾夺主,和人会想象的不同,他之所以得了这么一个绰号,不是因为个性恶毒或凶猛,而是因为他幼时体质孱弱,曾得怪病,眼有竖瞳,指间颈部生有硬癣,颇像蛇的鳞,如今虽已痊愈,双眸仍有非凡澄澈色泽,几近黄金,故保留过去诨名,以赞美外见奇异之美——米涅斯蒙王子是决计不残忍,不冷漠的。侍从仆人,同僚好友,没有一个不对他夸赞有加。有些人即使不和他共事了,日后也会颤抖着,好像有点激动地说:是啦,是啦。哪有比米涅斯蒙王子更好的人呢?料事如神,细致入微,看了你的眼睛,就好像钻进了你的心里,说话叫人如沐春风,再没比他善良,更体贴的人哩……
“'伯恩公式(Born equation) '……”
那侍从走近了,低下头,细细读出散在桌上稿纸上的字。米涅斯蒙王子听后抬头,好脾气,几乎纵容地微笑着,问他:“您有兴趣?”侍从也谦卑地摇摇头,说:“有兴趣,也不懂。殿下要是不介意,愿意提点我一两下,也好。”
于是王子便说了:倒也没什么,不过是个不精确,有点儿不自量力的消遣,是他的一个朋友,正在“数院”教书研讨的公式,妄图在一套公式中解释世上所有的道理和机缘,正解不开了,拿来给王子看,希望他“拨冗相助”。虽然狂妄可笑,却也有可取之处,因为这王子世上最爱——第一当然是自己的母亲,毫无疑问。哪有儿子不敬重母亲的? ——第二就是那类轻盈简约的和谐之物。在王子看来,所有沉重的东西都有不健全可改善的地方,他时常带着善意,指导性的微笑指出那郁结之中的谬误和疏忽,唯一的目的无非是帮助这对象转变成另一流畅舒心的存在。多么温柔,高贵的一个人!上下简略解释了一番其中洋洋洒洒的变量符号,米涅斯蒙王子,末了,仍有礼地解释道:这教师是个男性,不好意思叨扰那些尊贵的女士,只好展示给他看了。 '伯恩'公式,可是勇气可嘉,读来正是所谓“创世理论”。他手拂纸面,轻笑叹道:“虽意在统一之美,但还是幼稚了些,然而我也不好辜负他的一番好意,就接下来了。”
侍从听完,似懂非懂,接连陪笑,说:“实在高深,在下不懂。”又说:“那我便不打扰殿下难得的休憩,先行告退了。”
米涅斯蒙王子略有惊讶,仍弯着嘴角,道:“这么大的雨,您要怎么离开?”侍从只行礼,嗫喏不答,他略一思索,神色复归恬静,仿佛座惠神少女像,对他抬了抬手指:“无论如何,您肯定自有办法。”便又点一点头,注视侍从向门口去了,堪堪在最后,轻快幽深地说:“既然如此,就有劳您替我向王兄传达此事了——我期待您的佳音。王兄为人艰苦,还望您美言几句,若此事办成,当是惠泽水原的好事。”
——一定,一定。侍从说着,出了门:他亦是白发白肤白衣,和这白塔如出同源。然而无论曾在北地神都,还是黑湖学院,他都有几分迷离,飘忽,只经过剔透的行列,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XfeDVjVDd
排排渴求真知真相的琉璃之心,从不深入,正瞧似乎玩世不恭,万般不往心中去,侧看又似乎心有戚戚,不敢,不愿入内。他那神色和态度,便成了全身洁白中唯一的污迹,否则在这象征智慧真理的白垩学府中,自当时畅通无阻,流连往返。
到了塔底,他推开门,雨声隆隆,尘沙漂浮,与塔顶相比,恰似从天坠落,天渊之别。而视线再往前,便看见雨中站立一人影,其色彩正同白塔相反,是那类最深最终的黑色。门闩一动,那人就回过头,侍从不禁展露笑容:那面孔轮廓深沉,如石接雨的身体,不正有米涅斯蒙王子最厌恶的沉重?那像石头,那像死和混沌一样的沉重,不怪他即使有要事商议,也不愿意见这个哥哥了。
“我的王子。”维里昂低下头,面带微笑。大王子略微点头,向他走来,手中拿着一把伞。米涅斯蒙王子请他留下,自然是好心,但维里昂更清楚:他侍奉的这位王子既然说了来,那无论什么天气,都照来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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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见伞哗然撑开,像白昼中的黑色花瓣,而它茎叶散落黑暗的地方,雨水顺王子的面颊滑落,眼睛冷漠如石;那最无情也最无害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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